他討厭雨天。
下雨的日子總是讓人感覺不舒服。空氣中過多的水分像附骨之蛆一樣緊隨、貼附著
自己,濕冷又黏膩,而充滿陰霾的天空更是讓人連一點愉快與期待的心情都產生不
起來。
儘管一輩子還沒過完,他也可以篤定的說:這輩子他最討厭的就是讓人感覺體內都
發霉的梅雨季節,沒有之一。
女孩子們為了祈求天晴而懸綁在窗邊的晴天娃娃他也討厭,他總覺得那看起來就像
將人斬首後掛在高處,尤其在將醒未醒的夜裡看起來格外的像。
不考慮缺水問題的話,他誠摯的希望一年四季都是大晴天。
唯一能讓他覺得雨天似乎不那麼討厭的,是一個網路暱稱叫桑(sun)的網友。
桑是他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反正就是那種在你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看到對方
,但通聯網偏偏能把你根本不記得叫什麼、長的是圓是扁的國小同學都給翻出來連
上關係的可怕社交網站上因為「朋友」而被系統推薦認識的網友。
他會注意到桑是因為一張照片。
那是一張由下往上拍的照片。從石縫間掙扎著生長出來的蒲公英被雨水打濕,雨滴
懸著葉緣,彷彿使勁著想將它往下拖,它卻仍舊挺直著花莖昂向陰晦的天際,將纖
細的身影展現出了可比天空遼闊的模樣。
看到的當下,他忍不住「WOW」了一聲。然後秉持著你好我好大家好,你看我看大家
看的心態點了讚按了分享。
其實他也沒想太多,這只是一種順手的習慣而已,就像他看到有人分享最新黑心商
品有毒泡麵之類的消息他也會一邊罵幹一邊點讚按分享一樣。
大家都同樣這麼做,沒有誰比誰特別,他也不是什麼名人偶像,除了三五好友偶爾
會回他一句外,已讚不回和不讚不回都是常態,他也習慣打開網頁看到的永遠都是
「XXX邀請你玩XX遊戲」、「XXX給你寄來禮物,請進入XX遊戲領取」這一類的提示
了。
於是當被他隨手亂讚亂轉發的人特地到他頁面下回了句「很高興你喜歡,謝謝你:)」
時,他嚇的手一抖,將撕到一半的調味粉全灑了地板。
他看著那一行字,感覺心中有數萬頭草泥馬奔騰而過,心裡充滿了無限的驚嘆號與
問號。
要說的話,大概就是那種莫名的…「哇靠大大回我了!!」、「臥槽我該回什麼!?」
、「我隨手亂讚的原PO回我謝謝我該用什麼姿勢回答?急,在線等!」…之類的,
不曉得能不能說驚喜,但確實震驚之餘還有一點小竊喜以及奇妙的興奮與害羞感吧。
在這種「媽快看我上電視了」的奇妙心態下,他認真的盯了很久的螢幕,最後還是
選擇當個已讀不回的混蛋。
他覺得自己應該是有什麼想說的。像是我才要說謝謝,像是那照片很漂亮,像是妳
會攝影啊好厲害……可是當他將手放上鍵盤,卻連一個字也打不出來了。
像個啞巴一樣,明明想著要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對於特地追尋來回覆自己的人,如果只說些嗯嗯喔喔呵呵的免洗回答,即使那真的
就是他所有能擠出的詞彙了,他依然會感到羞愧,不好意思這麼回覆認真的對方,
只好選擇放生。
他在心裡不斷的說著對不起,點進了桑的空間中,仔細的將她發表過的文章與圖片
一篇篇看過,並在看過後逐篇點讚。
他也開始學著在看完後回覆一些東西給對方,比如「唉唷這個不錯欸」、「啊我也
覺得…」、「感謝大大無私的分享,已右鍵」……這一類讓他之後在收到桑特地回
覆的「謝謝:)」時都倍感心虛的內容。
越是覺得不好意思,他就越是認真去看桑的每一篇文章,努力回覆著哪怕只是隻字
片語的話,然後在下一次桑又回了笑臉時想著至少今天比上次多了幾個字,下次要
再努力。
這麼一來一往,慢慢的他們兩個就熟了起來。不再只是朋友的朋友的朋朋朋朋友,
而是朋友。儘管只是網路的,會給彼此打個笑臉符號的那種。
慢慢的他也注意到了一些事情。
桑鏡頭底下的世界,總是在下著雨。
有時是人,有時是建築,有時是花鳥蟲獸,有時是模糊而溫柔絢爛的光影追逐……
她所拍攝的事物並不侷限於某個範圍,卻有著相同的背景。
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綿如毫毛的。扣除掉在屋內的無從確認外,她鏡頭底下
的世界無時無刻都在下著雨。
佈滿陰霾的雨天在她的手中千變萬化,時而溫柔,時而纏綿,時而神秘,時而乾淨
……稍微的改變了他對於「下雨天就是令人煩躁」的看法。
但也只是稍微而已。
他仍然討厭下雨天,仍然會在聽到「雨都」這個稱號時稱讚句「聽起來真浪漫啊」
後馬上接上一句「可是我還是討厭下雨啊」。桑的那些照片,只是讓他在討厭之餘
有那麼一點不討厭而已。
他也曾給過桑建議——雖然雨天也滿漂亮的,但妳也可以多拍拍一些晴天的照片啊
。晴天一樣也很美麗——或許,不,是比雨天更美呢。
桑的答覆是拍了一朵盛開的向日葵給他看,還用後制軟體在向日葵上畫了個:)的
笑臉。
背景依舊下著雨。
後來的日子裡,他發現桑所拍攝的花朵照片中,向日葵與波斯菊越來越常出現,大
把大把的燦爛了她原先被深淺灰藍所盤據的領地。
那或許是想給他看的。他想著自己是不是說了什麼不好的話……比方指責別人喜好
之類的。但桑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一如以往的拍著、發表著那些照片,並在他按讚
回覆時給他一個笑臉。
於是他又一次只能在心裡一直說著對不起。
小小的插曲就這麼被默契的揭過不提了。
冬天過後不久,雨水便逐漸的多了起來。儘管還要一段時間才會迎來真正的梅雨季
節,但不時的驟雨及彷彿隨時能擰出一身水的天氣已經讓他感覺無法忍受,忍不住
公開抱怨了幾次。
桑說,你似乎不太喜歡雨天。
當然啊,誰喜歡溼答答的感覺啊?一下雨,都不曉得能往哪跑了,整天只能待在家
裡窩著,人都發霉了。
我們正好相反呢。他還沒來的及問什麼相反,桑又說:本來打算等梅雨來時約你出
來走走,看來只好算了:)
下雨天有什麼好出門的?要約平時就能約啦。他覺得這是桑故意推託的理由。他看
過她的所有照片和文章,雖然與自己平時看的不太一樣,但有些地方還是顯示了出
來,他們兩個即使不在一個城市,生活圈也有極大範圍是重疊的,假如真的有心要
約碰面的話,根本不需要特地挑日子。
「看氣象說,進入梅雨季節前會有一週天晴,不然就約那個時候吧——」他說。
沒有任何回答。
※
十次預報七次跳票的氣象終於準了一回。在為期一週多的好天氣後,連綿陰雨隨即
而來,以滂沱且持續不斷的雨勢宣告了雨季的到來。
從那日之後,桑再也沒有更新過自己的頁面。任憑他再怎麼刷新頁面,屬於桑的最
後一條訊息仍然保持在一個月以前。
他隱約知道自己可能又說錯話了……但他到底說錯了什麼啊?這根本比攻略難度A+
的戀愛遊戲角色還難啊!有沒有攻略本可以參考?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踩錯什麼了啊
!不指望Happy End但至少讓他玩出True End吧!求攻略啊喂!
正當他臉滾鍵盤抱頭哀號時,腦門突然被捲起的雜誌不留情的敲了一記悶棍。
「整天不是宅在電腦前就是在滑手機,叫你到店裡不是為了讓你接免費Wifi玩,出
來幫忙。」
「吼喲,跟妳說過多少次『宅』不是這樣……等等!有話好好說,千萬別動手!」
在太后大人又將握著雜誌的手舉起時,他連忙舉起雙手告饒:「我這就去幫忙。」
一眼可以望盡的小小餐廳依照兩名主人的喜好,被分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進
門後靠牆的那半邊,依照男主人的喜好被裝飾成了超現實復古機械的科幻風,牆上
掛著大大大小的鐘與齒輪,深色的木桌上嵌著烙有店內Menu的老舊鐵板,被厚玻璃
蓋住的迷你蒸氣馬達是面紙盒,每當從上頭抽出一張面紙時,迷你的馬達就會發出
「嗚—嗚—」的蒸氣聲。
而進門靠窗的那半邊是女主人的領域,大大大小的泰迪熊佔據了被佈置成童話風格
的半邊店面,柔軟粉嫩的少女風與另外半邊生冷剛硬的鋼鐵感迥然不同,偏偏又在
小小的空間內巧妙的結合在一起,突兀的讓人反而有種「本來就該這樣」的感覺。
就像他哥跟他嫂,兩個神經病,湊在一起剛好一對寶。
他在自家兄長寫滿嘲笑的注視下磨磨蹭蹭的往櫃台走去,伸長脖子左右看了看,整
間店裡就只有一個坐在窗邊的客人,而他的嫂子坐在對面,跟客人聊的正開心。
他看了看,再看了看,確定真的沒有其他客人後,他轉過了頭,以表情問著他哥:
反正沒客人,我不能先回裡面繼續用我的電腦嗎?
他哥以肯定的態度微笑搖頭。
他只好半趴在櫃台上,無聊的打量著櫃台上擺放著的東西,東摸摸、西拿拿的。
「咦?你們還特地印明信片喔?」他將印有店內照片的明信片拿起來翻看,發現有
數張不同的樣式。「拍的還挺好看的嘛……」
「挺好看的是吧?那些都是她幫我們拍的。」他「欸?」了聲,順著他哥用下巴比
向的方向看了過去,看見了正和他嫂子聊著天的客人。
而後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哇靠,她皮膚也太白,晚上穿身白衣服頭髮放下來站路旁邊會被當女鬼吧?」怕
被發現,他笑的很小聲,然而依然換來了一記來自哥哥的鐵拳。
「不知道就別亂講。」他哥是這麼說的,於是他「喔喔」的點了頭,幾個深呼吸後
將笑給收了起來,扳著一副「我很嚴肅」的模樣,擠眉弄眼,換來他哥無奈的嘆氣。
「我知道你沒別的意思,可那是店裡的常客,你別拿人家當笑話,聽到沒?」他再
三點頭,保證自己不會亂來。「你以後來我這幫忙要記住,假如碰到下雨天的話,
靠窗第二個位置就是留給她的,那是你嫂子特地留給她的保留席。」
「只有雨天?」
「只有雨天。」
喜歡下雨天的人真多啊。他咕噥了聲,他哥沒聽清楚,他回了句什麼都沒有。
雨勢慢慢變小後,店裡的客人逐漸多了起來,而靠窗的那個客人似乎覺得自己已經
坐的夠久,和他大嫂說了些話後就離開了。
離開前她往櫃台看了眼,剛好看到他,他職業性的露出了職業笑容,朝她揮了揮手
,結果她似乎嚇到了,撐起雨傘走出去的樣子有那麼點落荒而逃的感覺。
奇怪的人。
他這麼想著,卻也沒放心上,一轉頭便又招呼起了其他的客人,為了五斗米再三的
折著腰。
或許是連續好幾天的大雨削弱了梅雨季節的雨勢,也或許是他日思夜想的念力終於
傳送到了大宇宙的關係,那天之後竟然又是連著好幾天的好天氣。
總算與睽違已久的太陽再度見面,他幾乎想將自己上滿夾子和待曬的衣物棉被們一
起掛在陽台上擁抱陽光。
果然還是晴朗的天氣最好了——他吹著口哨,心情極好,就連下樓梯時動靜太大被
罵了都是直接回以一記飛吻,噁心的他家太后大人都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拿起手機啪啪啪的對著外頭正燦爛的陽光胡亂拍了一通,直接上傳到網頁上,再接
著啪啪啪的輸入文字,送出,一氣呵成。
「太陽出來人也復活啦!俺,參上!ヽ(#`Д′)ノ」
或許期待天晴的並不只他一個人吧。像這樣的話語搭配上嚴重曝光只能看見一團亮
光與中間黑點的太陽照,竟然也能快速的被按了許多個讚。
按了讚的人之中也有桑,但並沒有任何話語,也沒有一貫的笑臉。
「咦?桑上線了?」與「奇怪怎麼這次只有按讚而已是卡了嗎?」的疑問同時在腦
中轉著,他看了看頁面邊緣的好友提示,確認桑確實在線上,但即使私聊敲了過去
也沒有任何回應。
點進桑的主頁看,相簿的部份似乎有了更新,一口氣新增了許多的照片……也許這
段時間不在線上是去採景了?他看著一張張新的照片,一邊無意識的點著滑鼠,下
一張,下一張,下一張。
由大片大片的金黃色相片所構成的花海中,少數幾張色調不同的照片看起來格外顯
眼,以至於他不小心跳過後忍不住又跳了回去,思考著這幾張照片似乎有點眼熟。
他覺得自己最近似乎有看過類似的景色,但究竟是哪呢?
當他總算想起自己在哪看過同樣的景色時,已經是兩天之後的事了。
※
她討厭晴天。
每個人都說晴天很好,晴天適合出去玩、晴天適合曬棉被、晴天走在外頭很舒服曬
曬太陽還能補充維他命D,晴天有著蟲鳴鳥叫鳥語花香,晴天讓人心情很好……
但她,仍舊討厭晴天。
既嚮往又討厭。
從小她就知道她跟其他的孩子「不太一樣」。當其他的孩子在外頭玩的正開心時,
她只能在深鎖的房子內,將厚重的黑色簾幕拉起將一切來自外界的光給遮住,用人
造的光線照亮著屬於自己的小小世界。
他們說她很奇怪。說她有病。說她是不是什麼妖怪啊、鬼啊之類的所以才不能曬到
太陽。
他們用很同情的眼神以及語氣對她說,天啊,妳怎麼能夠忍受?換成是我的話我大
概會忍不住很想死吧?太痛苦了。
小時候她因此哭過很多次,也鬧過脾氣,不管不顧媽媽的阻止,拉開門就想往外跑。
她也想要擁抱陽光啊,想要跟那些嘲笑的、同情的看著自己的人證明:我跟你們沒
有不一樣。
然而陽光只會傷害她而已。
當媽媽從後面追上來,哭著將她抱住,跪在馬路上緊緊的抱著她只是為了想要將她
藏在自己的懷中,不讓太陽直曬到她時,聽著耳邊忍耐、傷心的哭聲,她突然就明
白了。
她跟別人真的不一樣。
其他人賴以維生的陽光,對她來說卻是毒藥。
從此她將自己鎖在了小小的、充滿了人工光源的屋子內,只在夜晚以及有著厚重雲
層的雨天出門,將自己與晴天徹底的劃分開來。
那些聲音仍然不停在她的耳邊說著。哎呀真可憐啊,哎呀真可憐啊,哎呀如果是我
的話……
她也想過——為什麼所有的人都在同情自己,這麼痛苦,像溝鼠一樣見不得陽光的
人生為什麼還要持續下去呢?
她的心中有個聲音一直在不斷嘶吼。憤怒的嘶吼著她也聽不懂的內容,讓她不由得
也跟著感到了莫名的、無法宣洩的憤怒,以及……委屈。
她很委屈。
她對那些說著自己可憐,好奇的問著自己怎麼能忍耐的人一一說著。她說我不可憐
,雖然我沒有辦法站在陽光底下,但我擁有夜晚和雨天,我很珍惜,我很幸福,我
不可憐。
她對自己說,被所有人都說「長不大」、「很難養活」的自己是媽媽情願辛苦,小
心翼翼的養著護著帶大的。覺得那些聲音讓自己難受時,想想總是堅強的媽媽在喝
醉之後抱著自己說了什麼,想想當年太陽底下媽媽抱著自己說了什麼。
——對不起,都是媽媽不好,媽媽沒有生一個健康的身體給妳。
所有的憤怒和委屈,在那句話之下都只能寂靜。
但沒有人懂。
當第五個人歪著頭一臉奇怪的說著「是喔?」,反過來問著是不是她媽媽懷她時做
了什麼或者發生了什麼才會生出「這樣的她」時,她覺得有些事情或許即使她再怎
麼說,也不會被理解。
每個人都只想聽自己想聽的話,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沒有人在乎真相究竟長
怎樣,而即使看到了他們也更願意用自己的解讀去詮釋它。
於是她將與現實連結的那扇門也關了起來。
網路的世界很理想,網路的世界很和平,網路的世界是理想中的烏托邦,沒有現實
中那些讓人難過委屈卻不被了解的痛苦。
她可以自由的選擇並且決定自己要成為怎麼樣的一個人,可以認識很多不曾碰面但
志同道合的朋友,可以選擇將她不想說的以一個笑臉或者沉默輕輕帶過,沒有人會
露出同情或嘲弄的表情看著她,用「妳好可憐喔」這種話來凸顯他們的幸運與健全。
在網路的世界上,她是一個完整而普通,與其他人並沒有什麼不同,不會被羨慕、
也不會被同情的人。
她是桑(Sun),即使只能在夜晚的時候發亮,她是自己的太陽。
※
會留意到大羊,是因為他是個奇怪的人。
這麼多年下來,他是唯一一個在她因為禮貌而回訪道謝後,將她所有照片、文章挨
個看遍,磕磕巴巴的即使硬擠也要擠出回覆給她,好像不這麼做就會辜負她的回應
的人。
大部分的人,不是不回應,就是在她回覆謝謝之後對她的回答點個讚,回句「不客
氣」就沒有下文了。
她自己也覺得那只句話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只是出於禮貌的回覆罷了。被人誇
獎了總是要回人一句謝謝誇獎不是嗎?
可偏偏有人覺得那是相當重要的。甚至認真以對,笨拙的一條條回覆過去。
即使並不是具有意義的回覆,但她確實記住了那個一再出現於她訊息底下的名字。
那是她網頁上朋友的朋友。那是她的朋友。
他是大羊。
大羊是個不論何時總是充滿精神……或者該說,精力過剩的人。按照他自己的說法
,他是個善於挖掘笑點以及充滿笑點的人,拿手技是花式點讚。
至於花式點讚是什麼,大羊說他自己也不知道。
悲劇小姐——她和大羊共同的朋友說:妳別理他,別人是人來瘋,大羊是羊癲瘋,
越理他越來勁,不管他,他自己就安靜了。
雖然她覺得羊癲瘋似乎不是拿來這麼形容人的,但她還是跟悲劇小姐說了謝謝,然
後繼續在大羊回覆時跟著回覆,於他每一次特地說他要怎麼點讚時拍手鼓勵。
她想想大羊平時都是怎麼說的。
「看我使出托馬斯回旋720度又610度向左朝後平沙落雁式點讚!」——像是這樣的
,還有「感謝大大無私的分享圖片已右鍵照三餐瞻仰祝大大好人一生平安」這樣的。
有點無言,看久了卻莫名覺得有點有趣,有點好笑的回答。
她有點期待,下一次大羊又會怎麼回覆她。
她是真的有點期待。
因為大羊總是認真的想著每一次該用什麼樣的姿勢替她點讚,期待著明天又會有怎
麼樣的驚喜的她越來越喜歡將自己拍攝下來的照片傳上網頁,也越來越喜歡拍攝。
街角那隻總是用屁股看人的貓難得回頭了,拍下來。公園內的繡球花開了,拍下來
。下雨天的螞蟻也一樣辛勤工作著,拍下來。
她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原來比她以為的更大,而在大羊的讚美下,它們看起來充滿了
美好。
大羊說也拍點晴天的照片吧,她沒有說好或不好,也沒有告訴大羊自己的事情,只
是默默的對著不會看到的、充滿期待的大羊,一個人對著螢幕反映出來的自己道歉。
然後拍了許多許多被暱稱為「太陽花」的向日葵和非洲菊。特別是用力的伸展著自
己,不斷追逐著太陽的向日葵。
大羊問她為什麼拍了那麼多的向日葵,她說因為喜歡。她說那是屬於她的花(sunflower)
。即使大羊告訴她,向日葵並不算是寓意很好的花,她也不在乎。
她學著她所喜愛的小王子,驕傲而堅定的說:「因為那是我的花。」
之後冬天過去了,隨著降雨的機率逐漸增高,空氣慢慢變得潮濕了起來。
梅雨季節要來了。光是這麼想著,她就覺得開心了起來。
陰雨綿綿的梅雨季節是許多人困擾、厭惡的時節,卻是她最喜歡的時候。那就像這
個世界對她的歡迎,以厚重的雨幕替她隔開了陽光,讓她能夠像其他人一樣自在的
在街上行走,即使離家稍微遠一點也不用害怕的日子。
但大羊似乎並不那麼認為。
儘管梅雨季節還沒正式來到,連著數日的驟雨,已經將他的一身精力給消磨殆盡,
不但不再花樣百出的變著姿勢各種點讚,就連留言回覆的次數也漸漸變少了,字裡
行間透露著一股充滿疲倦……他自稱是發霉的感覺。
窗外下著雨,雨聲滴答滴答,聽起來既規律又舒服。她問大羊,雨聲讓他想睡了嗎
?他說他從來就不喜歡雨聲,那不會讓他想睡,只會讓他感到煩躁。
「那我呢?」在脫口而出前,她將疑問嚥了回去。
她害怕聽到太過誠實的回答。
但大羊還是說了。
他說他討厭雨天,假如可以的話,果然還是永遠晴天吧。
那其實——是很正常不過的回答。大羊只是坦誠的說出了他的想法,大羊甚至不曉
得——大羊是無辜的。
她都清楚,都清楚,只是仍舊忍不住感到難過,忍不住想要遷怒。所以她在自己還
能忍住以前關掉了網頁,選擇不看不面對。
再之後,梅雨季節來了。
她應許久之前與悲劇小姐的約,替她的餐廳拍了許多照片,印成明信片供消費的顧
客免費索取。
悲劇小姐的餐廳有個有趣的名字,叫「悲劇小姐與喜劇先生」。店的主人當然是悲
劇小姐和喜劇先生,還有他們兩個那隻有時叫外星貓,有時叫柴可夫斯基的貓。
悲劇小姐當然不是悲劇,但喜劇先生真的很像喜劇,她很喜歡這對夫妻,也很喜歡
他們的店。
所以當他們以打折與免費為對於那些照片的答謝與誘惑,邀請她常來時,她將自己
的不方便告訴了他們。
從此她在「悲劇小姐與喜劇先生」裡有了自己的專屬席。儘管這個專屬席只有在雨
天的時候才屬於她。
※
喜劇先生覺得自己的弟弟最近很有鬼。
先是整天對著電腦傻笑,追問著他諸如「怎麼樣點讚比較有創意」、「你當初到底
怎麼追到大嫂的跪求攻略做參考」等不知所云的問題,接著是不正常的勤勞了起來
,三天兩頭出現在店裡說要幫忙……
對此,喜劇先生表示非常有鬼。
而身為唯一狀況內的人,悲劇小姐在受不了大羊煩人的線上線下求指導後,終於在
喜劇先生只差沒說大羊走好的揮別中將人拉去一邊好好教育了一頓。
做為兩個人共同的好友,悲劇小姐覺得桑跟大羊之間大概是有點那個什麼的,但做
為兩個人共同的好友,她實在不認為這兩個人有任何走在一起的可能。
悲劇小姐總是喜歡在事情發生之前就以最壞的結果去猜測。
她認為桑跟大羊不可能有結果,於是直接對著大羊說你放棄吧。
她用被喜劇先生取笑說連小孩子都聽不下去的蹩腳故事,隱喻的告訴了大羊,桑是
沒有辦法和他一起站在他最喜歡的晴天底下的。
悲劇小姐說,如果你喜歡她,你就必須跟著喜歡你不喜歡的雨天。因為她是只會在
雨天出現的晴天小姐。
這個比喻讓大羊的想像力有了質與量的突破。他甚至認真的懷疑桑其實是雨天的小
精靈只要一碰到陽光就會蒸發什麼的……然後被桑以一連串的刪節號駁回了。
桑將她的秘密告訴了大羊。
她告訴大羊,自己是「月亮兒童」,只要在陽光底下待一段時間,身體就會開始產
生病變出現斑點,那些斑點會產生癌細胞並且不斷擴散,所以她很抱歉,她沒有辦
法拍攝大羊想看的晴天照片,她也沒有辦法在不讓他感到煩躁的雨天以外的日子外
出。
她一直說著對不起,她說希望大羊不要同情她,也不要將她當成怪物。
她說:我們還是朋友吧?:)
大羊沒有回覆她,可是悲劇小姐回了。
視窗的另一邊,悲劇小姐抱持歉意的說,大羊的智商大概又掉到馬路上,他衝出去
撿了,可能暫時沒辦法回她訊息。
桑笑著說沒關係。
這才是故事正常的結局。
她跟自己說沒關係。
※
到了晚上,正當她準備關上電腦去睡時,窗外響起了尖銳的破空聲。
一聲接著一聲,「咻——碰!」的聲音不斷接連響起,漸漸的,越來越多的開窗與
詢問、怒罵聲也傳了出來。
「他媽的,都幾點了誰在放煙火?」「下雨天放什麼煙火?」「這是要放多久啊?
附近有什麼活動嗎?」
她走到窗邊,將厚重的黑色窗簾拉了開來。
在雨幕下,被逐漸點起的燈火與五色十光的煙花所照亮,於夜空中明亮斑斕的城市
倒映在她的眼底,熱鬧、美麗,盛大一如祭典。
身後電腦滴滴的響了起來,細弱的聲音被煙火完全覆蓋,她沒回頭看。
來不及關掉的頁面上,提示著私人訊息的視窗一閃一亮,宣告著它還沒有被閱讀。
一張又一張的照片敲響了沉寂的視窗,從白天走到夜晚,從城市走到了郊外,再到
了河邊,最後停在大把、大把的燦黃色花朵,以及站在煙火桶旁,抱著花靦腆笑著
的大男孩身上。
映著昏黃燈光的河邊將照片模糊,卻也映亮了有著太陽色彩的花朵,與被花朵包圍
的笑容。
屬於大羊的視窗安靜的閃爍,等待著被人發現。
※
我一點也不喜歡雨天,雨天對我沒有任何用處,那並不會讓我想起什麼。
可妳不同,妳是只會在雨天出現的晴天小姐。
於是當我們成為朋友之後——這將會是一件很好的事。
那些雨水將會使我想起妳,而我會開始喜歡上這個令我困擾的天氣。
我會開始期待雨天的到來,因為妳令它有了意義。
嗨,妳好。
我是大羊,我喜歡妳,我可以和妳當朋友嗎?: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