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比往常更炎熱一點的夏天，走在找不到陰影覆蓋的路上，有一種被曝屍荒野的錯覺
。我騎著腳踏車，正在習慣前往新學校的路線。雖然還是在家的周邊，卻是我從來沒有
騎過的範圍。不算大的路，勉強可以被稱做街。阿勃勒從兩旁灑下金黃色的雨，讓早晨
更珍貴了些。一路上沒什麼紅綠燈，如果用心一點規劃應該可以找出完全不會遇到紅綠
燈的路線。但因為才剛開學，還沒發生什麼需要刻意避開的裂縫。況且紅綠燈對於我這
種習慣提早出門的人來說，也造成不了太大威脅，筆直前進就對了。
　　才剛說完就遇到了紅燈，真是莫非定律。我鑽到微薄的燈號影子底停下了車，悠閒
地看看四周的風景。真神奇，明明就離從小住到大的地方不遠，卻從來沒有來過這裡，
一次也沒有。看來十七年還不夠長吧。閉上眼睛細細呼吸，這空氣的確是熟悉的沒錯，
我並沒有突然被移動到什麼陌生的地域去。紅燈開始倒數，剩不到十秒的時間，我的腳
回到踏板上，準備繼續下面的旅程。這時街角的樹蔭下走出了一位跟我穿著同樣制服的
女孩。側背著書包，抬頭喝著罐裝可樂，一手握著書包肩帶，非常充分利用了不到十秒
的紅燈時間，緩慢而自然地通過我的面前。除了一大清早就喝可樂這點不太尋常以外，
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女高中生。短短的頭髮將臉削成鵝蛋形，像顆小巧可愛的滑鼠一樣
，令人不自覺想要一掌抓住。這在馬尾氾濫的高中女生之間，是屬於自我意識比較濃厚
的主觀表現。不差，對原本也是國際馬尾控組織資深成員的我來說，這樣的短髮竟在我
眼中掀起不小的漣漪。真的不差，很適合她。
　　鐘聲交錯，像漁網般散了又收，想不到才開學沒多久我就厭倦了這樣的模式。或許
這麼說並不正確，畢竟都已經念到了高中，這種生活應該就跟刷牙洗臉一樣，是一種步
驟性的事情。下一節是英文課，總之就是待不太下去。還沒熟悉的教室、陌生的人群，
大家正以一種標準的演化規律逐漸集中。然後開始像蠶吐絲一般，纏繞起脆弱而具有延
展性的連結。我坐在角落靜靜看著一切，本來就不怎麼擅長吐絲這類的工程，還是等著
不知不覺被分類到某個特定的繭中吧。每次都是這樣的，只要不刻意避開，總是可以順
利乘著風一般的友情，被包覆進某個蠶繭之中。
　　但現在我真的無法，不知怎麼胸口好像呼吸不到新鮮空氣。就像從高空中急速下墜
時，虛浮且稀薄的沉悶感。被什麼實際觸摸得到的力量緊緊壓住胸口一樣。或許外頭會
好一點，我想。向英文老師知會了一聲，我趁著魚網尚未收整完畢時，以不引起騷動的
姿態默默走向保健室。卻在抵達之前拐了彎，走上樓梯。去頂樓看看吧，或許到那裡會
好一點。心中突然出現這樣的聲音。
　　跟偶像劇中多數的高中場景一樣，之字形的樓梯一路向上銜接，樓層越高光線越少
。五六層樓梯間的窗戶不知怎麼地被貼上了報紙，從那脆黃的顏色看來已經有好一陣子
。最後盡頭是一扇很普通的鐵門，因為太暗了我無法確定它的顏色，但感覺上應該是比
草地再淺一點的綠。幸運地門上的鎖是松開的，經常會發生這種事情。明明是禁止任意
進入的地方，卻因為有權限的人們過於習慣，而忽略了那其中的重要性。這樣也好，不
然我此刻就只能乖乖躺在保健室了。
　　轉開喇叭門把輕輕一推，那極惡劣的陽光爭先恐後地從隙縫中湧出。看來好像也是
個不怎麼樣的地方，對於好好休息這件事來說。我伸出左手擋在眼前，踏進頂樓天台後
迅速且小心地將鐵門帶上，仔細注意不發出任何一點聲響。畢竟這屋頂下方就是高三學
長姐們的教室，被盯上以後的日子就難混了。
　　侵略性極強的湛藍天空，雲全退到了看不見的遠方，飽滿的陽光像蓮蓬頭般盡情噴
灑，無奈找不到任何可以挑整水溫的地方。屋頂上鋪著斑駁殘缺的石片，那與其說是瓷
磚真的比較像是石片，雖然被切割成工整的四方形，但薄薄脆脆的，好像一下雨就會被
砸穿一樣。炙熱得令人不敢直視的水塔，象徵意義大於功能性質的網狀圍欄，散落得彷
彿很有規劃的工具間。那一扇扇斑駁掉漆的鐵門，總有一種後面是不是連接著異世界般
的感覺。大概是卡通看太多了吧。
　　我勇敢地走進艷陽下，讓強烈的熱氣烘烤全身。想要再看多一點，一旦開始這種念
頭就怎麼也停不下來了。我在天台上隨意晃著，繞過水塔或工具間看看那背後，嘗試扭
轉一個又一個的喇叭鎖頭。裡面不是電箱就是堆滿雜物，沒有一個成功將我帶往想去的
地方。走到接近中央左右的位置，能躲避的陰影越來越少。跨過幾根排列整齊的灰色水
管，一架黑亮的漆木鋼琴大剌剌地站我的眼前。
　　鋼琴？學校頂樓天台正中央？沒有任何儲藏空間，或是遮蔽的屋簷什麼的。一架看
起來頗新的鋼琴就像遺落的錢幣或鑰匙圈一樣，被不小心丟棄在空曠的天台上。我下意
識抬頭看了看天上，接著疑惑地走近，嘗試用手撫摸著琴身。那上頭其實已經遭到不小
的侵蝕，某些部分已經顯露出無法隱藏的裂痕。但尊貴驕傲的氣質仍在，像中世紀功勛
卓越的老騎士一般，倦而不懈。
　　這讓我想起家中那架擁有海洋生物鼻息的琴。我仔細繞了一圈之後在那前方坐下，
沒想到連椅子都被陽光曬得蓬鬆柔軟。關於這點的確跟家裡的高級鋼琴椅觸感相去不遠
。推開琴蓋，費了點力氣，果然是個驕傲的騎士。琴鍵無損地安眠在該有的位置上，看
來不久前應該是存在著屬於這座琴的專屬空間。怎麼會被丟在這種地方呢？我想著。沒
有踩踏板，要是發出聲音就不好了。手指開始在琴鍵上游移，並不是什麼叫得出名字的
曲調。縱使那些所謂的經典我也都練習過，但那僅止於練習的時候，對我來說那是為了
那種事情而存在的旋律。
　　彈著，走著，踩踏著。閉上眼，又來到了那條小巷。晦暗的空氣，濕溽的牆壁。並
不是每次都會這樣，截至目前為止，只有家裡那架海洋生物能夠帶我去到那個地方。怎
麼這次…。微微皺緊了眉，小巷卻突然出現變化。岔路，從來沒見過的岔路。無法懷疑
，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前方等待著我。意識要我不予理會，走下去就對了。走著，我繼續
走著。
　　呼，抬起頭，深深吐了一口氣，很長的氣。手指走完了，路仍然是路，那地方什麼
也沒有。我遺憾地苦笑，慢慢撫摸著光滑的鍵盤。豔陽像聚光燈注視著，而我就是台上
失敗的參賽者。
　　啪，啪，啪，啪。身後突然出現短而乾脆的掌聲，每一下都剛好打在我的心跳上。
猛然轉頭，一位女孩躺靠在管線旁細長的陰影之下，仰頭灌了一口可樂，微笑地看著我
。是她，早上自然地橫越我的眼前，像小巧滑鼠般的短髮女孩。彈得不錯喔，她說。
　　『很好聽的音樂，就像要把沉默切割得碎碎的一樣。』
　　聽不太懂，加上還沒從驚訝中清醒過來，我只能愣愣地看著她。這種時候她怎麼會
在學校的天台上？另外我根本沒有彈出聲音啊，哪來好聽的音樂？在我尚未開口詢問前
，她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合身的制服順著她美好的體型畫出漂亮的弧線，深藍
短摺裙規矩地覆蓋到膝蓋的上緣。微風溫柔地撥弄著那片極合適她的短髮，原來那並不
是純粹的黑，帶了點夕陽式的殘紅。
　　是她，看起來內向，純淨，很難讓人不好奇的一位女孩。
(待續...http://www.popo.tw/books/558199/articles/6589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