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高二的轉學生,最近才搬到這座城市,算是我的學姊。
『但爸媽說這裡才是我的家鄉,大概在我很小的時候腳上就被蓋了某種屬於這座城
市的標章吧。』她說著,伸長手指碰了碰並排的腳尖,柔軟度真好。『雖然那時候的事
情他們也無法一一對我仔細說明。嘿!好聽一點我是被收養的小孩,但實際上卻是撿來
的喔!』雪一點也不避諱。
「喔?這樣會不會經常感覺到不自在,或歪斜的什麼?」我問。
雪搖搖頭,『因為我的養父母都對我很好吧,況且如果事情從一開始就歪斜了,只
要盡量不讓那幅度增大,一樣可以繁衍出茂密的枝葉吧。』
我同意,「那就沒什麼差了,我從小就跟父母一起住在這座城市,好像也沒產生什
麼類似歸屬感的東西。」
接著是一陣沉默。我們沒有詢問彼此出現在天台上的原因,只是面對面擠縮在小小
的陰影中,像玩躲貓貓那樣。但這麼一來鬼一次就會抓到兩個人呢,遊戲會不會太快結
束?我胡思亂想。雪再次扭開瓶蓋,喝了口可樂。那動作意外地迷人,真希望瓶子裡的
可樂永遠都喝不完。這時我注意到雪的眉心有一條淡淡的疤,粉紅色的,一元硬幣大小
的疤。究竟是不是疤我也不很確定,只知道那讓雪脫俗的五官更添了一分神秘的吸引力
。
「剛剛妳說的那個,是什麼意思?」我避開了對疤的好奇,試著開口提出新的話題
,其實也還是有那麼點在意。
『嗯?』雪歪著頭,疑惑地將可樂吞下,短髮稍微離開了白皙的臉龐。
「關於切割沉默之類的事情,妳剛剛對我白癡的舉動所做的結論。」
『那才不白癡呢!真的有這樣的能力喔,看著你的動作我可以真實感受到那樣的東
西。彷彿擺在眼前的桌上一樣,伸手就能摸到喔。』雪戳了戳身旁空了的可樂瓶,真可
惜,暫時無法欣賞那動人的樣子。
「可以說得更具體一點嗎?」
雪嘿的一聲站起了身子,將手壓在身後靠著一旁的牆壁。『我家啊一直都很熱鬧,
或許應該說吵比較貼切。總是有不認識的叔叔阿姨來來去去,在家裡打麻將、泡茶什麼
的。沒辦法喔,爸媽是做著那樣的生意嘛,非常需要人脈跟應酬的工作。所以身邊一直
充斥著各種聲音,洗牌聲啦,咒罵聲啦,談論著與我無關的八卦什麼的。好吵好吵。所
以我不怎麼喜歡回家,爸媽也忙著自己的事情而沒什麼時間介入我的生活。剛剛說過了
啊,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喔,所以我並不在意。他們能夠供給我足以繼續呼吸的金錢,
就已經很滿足了,畢竟我不是親生的嘛。』
雪說這些話的時候看起來好平靜,就像唸新聞稿一樣,講述著別人的事情。先說好
這是我朋友的故事喔,絕對不是親身經歷。這樣之類的事先聲明。但最後提到並非親生
的這件事情,看得出那瞳孔微妙的震動。雖然只有一瞬,但那確實發生過。
『所以啊,我很珍惜寧靜的時光,大家沉默無言以對的時候。就像早晨每個人都拖
著疲倦的身體,無精打采懶得說話,那樣安靜的早上最棒了!嘿,你不覺得嗎?』我雙
手抱在彎曲的小腿上,聳了聳肩,沒表示任何意見。雪繼續說著。『而你剛剛雖然沒有
發出能夠走進耳朵的實在聲音,卻能夠反過來把周圍安靜的沉默切割成一塊一塊的。不
是有很多這樣的例子嗎?當那東西是完整的時候不太容易發覺,反而是被破壞成碎片之
後更有存在感。』
被破壞之後更有存在感。我試著將那逐字唸了出來。雖然還是聽不太懂,卻有一種
不得不認同的感覺。好像那能力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被悄悄埋進了我的遺傳基因。宿
命性的覺醒。
在我嘗試著咀嚼的途中,下課鐘響了。我們先後離開天台,間隔約三分鐘的時間。
要是兩個人一起從那樣的地方出現在走廊,實在太惹眼了。就像那架老騎士鋼琴一樣。
啊!一直到走進教室才想起來,我好像忘了闔上他驕傲的琴鍵蓋。
那天之後我們越走越近,教室有一段距離,平常並不刻意見面。因為不想被注目,
說好不再擺爛翹課。雖然偶爾還是會抱著碰碰運氣的心態,在保健室前的樓梯轉彎,然
而什麼也沒有發生。但就像極合理的生態現象一樣,我們總是會在某些時候的天台上巧
遇,那是不可避免的流向。
我雙手在琴鍵上舞動,有時彈出聲音。她在一旁喝著可樂,偶爾哼唱旋律。累了,
就並肩坐在柔軟的琴椅上休息,靠著老騎士,靜靜欣賞遠方暈開的夕陽,如水滴般慢慢
擴散在地平線上。
我們很契合,各方面都是,覺得如果是她的話什麼事情都可以聊。不論是已經達到
的地方或是未知的領域,我們都能輕易產生共鳴。甚至我懷疑連外表都有漸漸相似的趨
向。當然,那樣的年紀總是有一兩件值得落淚的情緒。那時候我們就會抱著彼此,只是
這樣什麼也不做,讓沉默緩緩包覆,直到天空完全被染成黑夜。我們根本沒有發現,命
運的蠶絲早就已經悄悄纏繞住我和雪的全身。緊緊的,毫無縫隙的。甚至無從反抗,一
點選擇的餘地也沒有。
今天,陽光如記憶中灼烈,空氣卻變得格外黏稠,連手腳都無法輕易的移動。今天
,是畢業典禮,是雪在這學校裡的最後一天。
禮堂響起了沉甸甸的驪歌,就像七龍珠裡孫悟空的元氣玉一樣,彷彿一舉起手全身
的力氣都會被吸個乾淨。校園裡散落著等待的家長,不斷用快門烙印下自己多年來的心
血結晶。然後繼續導航。報告!前方一片清朗,毫無阻礙,請放心前進。我彷彿可以聽
到那樣的聲音,背景是微弱的電波雜訊。
頂樓天台上我和雪並肩躺著,她沒有參加那如葬禮般的儀式。我不喜歡那種場合,
太壓迫了喔!雪說。我穿著充滿皺摺的白色制服,雪卻是一身對比的漆黑畢業服。我們
將手枕在腦後,誰也沒有說話,就這樣看著光線慢慢變淡。因為有雲,此刻的天空並不
怎麼乾淨。
「接下來呢?」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弄亂雪最喜歡的寂靜。
『嗯?』沒有可樂,雪的表情還是讓人著迷。
「畢業啊,之後呢?」
『還不知道喔那種事情,畢竟指考都還沒考完,對吧!反正怎麼樣都沒有關係,怎
麼樣都有橋可以前進。已經造好了喔,真的!是那些大人們用自以為是的體貼一片一片
努力建造的。你的也是喔,真的!所以根本不用煩惱啊,是一個暫時還不值得深思的問
題。』
「好像也是。」總是這樣,我就像一個不偏食的小孩,雪說的每一句話都正好是我
最喜愛的食物。「那妳先不要畢業,等我一年好了。到時候我再陪妳一起過橋。」
『那可不行喔,雖然時間的快慢的確是由自己調整的,不這麼做的話就無法順利地
過下去。但這時候的速度暫時必須固定,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純粹想這麼做而已
。』雪微笑閉上眼睛,又是那種新聞播報式的表情。反倒是我卻在乎得不得了。不知道
,那是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陰暗巷子裡的盡頭,到底存在著什麼東西?不由自
主地在意了起來。
「哼!我就是不想讓妳畢業。」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翻過身趴在雪的旁邊
開始對她騷癢。雪大笑,反射性地掙扎,瞬間跳了起來,警戒地彎曲著身體,『嘿!別
鬧囉!』「就是不讓妳畢業!」我撲了過去,開始跟雪纏鬥打鬧。一個閃身我俐落地拉
下拉鍊,脫去雪身上刺眼的畢業服,露出得意的微笑,慢慢走到圍欄旁。『嘿!你到底
想要做什麼?』雪喘著氣,依然是高興的表情。「不,讓,妳,畢,業!」我一個字一
個字唸著,然後單手一甩,畢業服就這麼隨風吹離了天台。令我驚訝的是,那竟然朝天
上飛去,而不是摔落在地。
『喂!』雪衝向我想要阻止,但來不及了,她只是撲進了我的懷裡。就像什麼開關
被扭開了一樣,瞬間下起了大雨。沒有雨滴的前奏,一開始就是整片猛烈的湧落。我緩
慢而溫柔地加大了抱著雪的力道,她抬起頭,濕漉的髮根貼覆著她小巧的臉頰,制服透
明得毫無保留展現出慾望最懇切的一切。我永遠也忘不了那時候的雪。那眼神,多麼令
人憐惜。
(待續...http://www.popo.tw/books/558199/articles/6604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