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ego ：大姐頭
***
手揮出去的那一刻她就後悔了。
她以為會聽到清脆響亮的巴掌聲，傳入耳裡的卻是來不及收手的沉悶。
他垂頭喪氣的將頭撇向一旁，靜默地叫人難以忍受。
從窗縫斜射入屋內的陽光，將一切烘烤得乾碎。
她一股衝動想捧起那張純淨無暇的臉，將他擁入懷中，像個懊悔失控的母親。
但她只是低下頭閉上了眼。
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
轉眼瞬間，現實感飛速一一歸位。
她轉身拉起了牆角的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日本女生抽菸喝酒可說是司空見慣的事，
但要像Anego這位妙齡女子抽得如此滄桑，喝得如此淡然可就十分稀奇。
不過，真正驚世駭俗的是她的說話方式。
「BAKAYARO，OISHIKATAYO……」
（馬鹿野郎，真是好吃……）
「好啦好啦，就他媽的愛你。」
與Anego 同研究室的阿秋老早跟我說過，不過現場聽聞仍叫我震驚不已。
「TEMEE……」
（你這傢伙>>>通常會用於準備拔刀對幹的時候）
和Anego煲電話粥的對象是她的小男人。
雖然兩人同居，但生活作息時間不一，只能善用中午時間濃情蜜意。
Anego 吃著小男人為她做的便當，一邊夾雜著髒話談情說愛，
外人十分不解，她卻笑得萬分甜蜜。
Anego 對教授說話亦是大膽，從不使用嗎屎型，
我以為這已是驚人創舉，沒想到私下的她這麼嗨。
(註:在日語中使用嗎屎型是對不熟識的人或長輩最低層次的禮貌。)
Anego 生性豪爽、出手闊綽，三兩個月一次吆喝著大夥兒去她打工的居酒屋吃飯，
還總是由她買單。
位於崎玉縣的非連鎖居酒屋，平日晚餐時間客人稀落。
據說要到了上班族們真正下班10點過後才會開始熱鬧。
通常9點之前居酒屋就只有Anego和一位在廚房裡負責料理的師傅。
我們習慣順著L型的吧檯以Anego為中心圍繞而坐。
她除了得顧好自己在舞台中心的表演，還必須不時地左右移動與台下的我們互動。
Anego手腳俐落，穿梭在廚房與吧台之間。
在師傅的耳邊咕噥個幾句，便順手端出隱藏版的料理；
和大夥兒嬉鬧個兩句，一個轉身飲料又都調好端上了桌。
「我不懂Anego 買那麼多洋裝要幹嘛，她根本只穿牛仔短褲和T恤。」
「對欸！她連冬天都是短褲加內搭褲！」
「我上次跟她去看電影，她一口氣買了三萬塊的化妝品，這我才不懂勒。我看她沒怎麼化
妝，平時頂多上底妝吧！」
「說不定為了假日約會啊！」
這一天，不知道是誰先開始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抓住她轉身的空檔八卦著，
待Anego一出現大家又默契十足地噤聲。
「欸，可是他們上禮拜分手了啊！」
話題終究繞了回來。Anego與小男友。
忽然間一片靜默，拿毛豆的拿毛豆、喝酒的喝酒、尿遁的尿遁。
Anego和小男人是在共同友人的生日聚會上認識的。
Anego第一眼就被他的手指的關節給吸引，她知道這才是真正彈鋼琴的手。
她喜歡他的藝術氣息，細膩而敏銳；他則欣賞她的豪氣，寬大而無畏。
他們都信仰著這樣互補的愛情是如此絕配。
Anego和小男人外表有點像老少配，但一開始的版本是兩人應為同屆。
小男人在大學畢業後發現對音樂仍舊難以忘情，於是又重考回到大學主修音樂。
大抵是個性較孩子氣又常與大學生聚在一起，外表顯得十分稚嫩。
私下班上的人其實對Anego的年紀也很感興趣，除了她言行舉止上的淡定，
還有那張死都不給大家看的學生證。
「說不定已經40了。」
「怎麼可能差那麼多啦！」
年紀是似乎是她的罩門，Anego從來只會回答小你一歲、小她幾個月、差不了幾天等等。
費盡心思旁敲側擊拐問星座，也只會換來她輕蔑的口吻：「問什麼狗屁星座。」
沒想到這個死穴終究給了她和小男人重重一擊。
有一天，她發現了小男人證件上的出生年月日。
平成ＸＸ年ＸＸ月ＸＸ日
（註：平成1年＝1989年）
Anego傻了。
「這樣代表我們差了6歲以上。他是貨真價實的小大一。」她幽幽地說著。
身為旁人的我們不解年紀究竟為何如此重要。
我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甚至還執拗的列出了計算公式。
而Anego永遠的官方答案就只有：「因為我老了，必須結婚。」
＊＊＊
她兩人分手後的某一晚，Anego約了我單獨與她吃飯。
我和她平時沒什麼私交，所以感到有些詫異。
吃飯的過程她話不多，只有中場一小段自顧自地說了她們分手的經過。
感情的事我不太會安慰，就只是恩恩啊啊的應和，手足無措地跟著她一杯接一杯。
才到第三輪，我就不行了，點了一些軟性飲料繼續陪著她。
Anego像是吸空氣一般，香菸伴酒精，規律地一口接一口，氣定神閒絲毫沒有醉意。
到離店前她一共喝了12杯。
「那個……我差不多該走了。」
「喔，那就走吧。」
走去車站的路上，
她突然開口對我說：「你還真陰沉，他媽的安靜的跟個鬼似的沒有存在感。」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回她一句：「BAKAYARO，你才幹嘛約我勒。」
Anego沒料到我也會說髒話，止不住大笑。
那一瞬間我忽然覺得自己讀懂了她，那是身為Anego的沉重與蒼涼。
愈是難捨、愈發不堪。
我們都是不願駝著包袱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