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屍
14
整齊排列的紅磚人行道沿著常綠行道樹鋪成一條長毯,幾盞美侖美奐的路燈交織成浪
漫的景色,幅員遼闊的大型公園裡,人群分散,自成世界。
「看來,他沒遇到妳囉,芮塔。」
芮塔轉身,與跟隨她好長一段路的女人正面相對。
是個身穿黑色風衣的女人,站在樹影下,容貌不明,僅能從樹縫灑落的路燈可見其臉
上有著兩道深深的法令紋,判知她的年歲不輕。
「愛麗絲。」
芮塔輕喚,久別重逢的欣喜被不知何時將會降臨的殺機沖散,這個節骨眼上,敵友難
分。不過要讓部門裡位階相當崇高的愛麗絲現身,是件困難至極的事。
部門離散後,內部的混亂情形,可從中略見端倪。
「那孩子真好玩。」
童心未泯的上揚語調。
愛麗絲從樹影下步出,是張時常出現在商業週刊的臉孔。
正因愛麗絲的身份敏感,所以多半以幕後操控的角色在總部中出現,僅有少數人遇見
過她,比方說芮塔。
「妳為什麼沒出境避風頭?」
芮塔牽牢周永安,為隨時到來的突發狀況作準備。
雖然政府極力否認秘密部門的存在,但緊咬不放的媒體仍然繪聲繪影地列出一份可能
涉及的人員名單,愛麗絲便是其一。
與政府過份交好和順遂的歷程,也許是她被列入的原因,但最根本的原因便是她一貫
冷酷無情的行事作風。
然而,愛麗絲絕對有足以避開這場災禍的能力,她和芮塔的處境全然不同,沒有身份
也沒有後台為她備妥一切的芮塔,就像被砍斷手腳的人一般,哪裡都去不得。
但愛麗絲不同,她在真實世界裡擁有呼風喚雨的地位,隨時都能從這灘渾水中抽身,
可是她卻沒選擇出境,其原因耐人尋味。
「住來住去,還是最喜歡這裡啊。」
愛麗絲微笑,掩面輕咳。
「愛麗絲,妳為什麼找我?」
從前的芮塔完全信任愛麗絲,因為愛麗絲向來除了從不過問她決心要做之事,還全力
支援她。
但此時的芮塔不認為愛麗絲今天的到來只為敘舊,或者跟她討論陳得為這個人,縱使
以愛麗絲的身份來說,她對陳得為已是過份關切了。
「芮塔,妳是我最親愛的孩子。」
愛麗絲走近芮塔,藉以細細端詳芮塔。
卸下女強人面孔的愛麗絲,終於體認到她只不過是個將孤零渡過一生的老女人,膝下
無子,龐大的事業最終也不可能跟著她入土。
她之所以資助這種見不得光的行動的最大原因便是野心,掌權的滋味在她大半輩子裡
扮演著甜蜜果實的誘惑。
任何危害經濟波動的亂因來源則是會腐壞果實的害蟲,必須連根拔除。
芮塔是她在創建霸業的過程中,從小看到大的孩子,看她怎麼從天真無邪的小女孩變
得世故冷血,正如自己。
「妳說出這樣的話,我很困擾。」
芮塔側過臉,逃離愛麗絲那雙變得好脆弱的雙眼。
芮塔不習慣這樣的愛麗絲。
明明教導她唯一可信賴,可依靠的人只有自己的人就是愛麗絲和大衛,現在卻是一個
告訴她這樣近乎剖心以告的內心話,一個在她以為自己將死於他手下卻在道別後便不見蹤
影。
這兩個人的轉變,令她相當不知所措。
「妳記起所有事情了吧。」
愛麗絲有些吃力地伸手撫著芮塔的臉頰,就如同她第一次與還是小女孩的芮塔見面時
,所下意識做出的溫情舉動相同。在那個時候,一道暖流從小女孩回以的甜甜笑容注入她
被稱是鋼鐵般的心腸。
「嗯。」
芮塔垂首。
「妳應該覺得很困惑吧,周永安跟妳記憶裡的哥哥怎麼長得那麼像?」
愛麗絲的手異常冰涼,芮塔抬頭,才驚覺愛麗絲的氣色極差。
「妳記不記得,小時候,大樓裡全都沒有鏡子,一面也沒有,現在的妳,也沒照鏡子
的習慣吧。」
愛麗絲以手摀著連串的劇烈咳嗽。
芮塔忍不住伸手拍撫愛麗絲的背,一觸她的軀體,芮塔發現到寬大風衣下的愛麗絲,
削瘦許多,芮塔連忙抓過愛麗絲的雙臂,發現也是同樣情形。
「妳生病了?」
正當芮塔要接著掀開愛麗絲罩在外頭的風衣時,卻被愛麗絲擋開。
「那是大衛的主意,他雖然下了禁令,但怕不完全,他擔心妳的認知會產生錯亂,所
以乾脆讓妳不大曉得自己長成什麼模樣,讓妳也不大在乎自己到底長成什麼模樣。可是我
要告訴妳,妳長得好美好美。」
愛麗絲捧著芮塔的臉,微微一笑。
「妳生病了?」
十幾年了,芮塔始終對愛麗絲或者大衛給予她的一切感到質疑,可是十幾年了,就算
不是真的情感都會是種習慣性的關懷。
「噓,聽我說完,芮塔。」
愛麗絲止住芮塔不停觸摸以確認她身體情形的手。
「是什麼病?為什麼有血?」
芮塔攤開愛麗絲的手,愛麗絲原本握緊的手心裡一片殷紅。
「聽大衛說,陳得為喜歡妳,那孩子還滿好玩的,女孩子不要太高傲喔。」
愛麗絲笑瞇了眼,芮塔紅了眼眶。
「我最後送妳的禮物就放在老地方,大衛要送給妳的也在那裡。」
愛麗絲嘆息。
「大衛呢?」
芮塔問,儘管她害怕聽到預想的答案。
「我該走了。那醫生囉嗦得很,比我還兇呢!」
愛麗絲皺了一下鼻頭,摸摸芮塔的臉。
「這孩子長得跟妳真像呢。」
愛麗絲也摸了摸周永安的臉。
「愛麗絲、愛麗絲……」
芮塔壓抑地低聲抽噎。
「好好去愛個人吧。」
愛麗絲親吻芮塔的手背,而後撥開了芮塔的手,走向停在外頭的黑頭轎車。
「再見了。」
車裡的愛麗絲隔著暗色玻璃,朝遲遲不肯離去的芮塔,悄悄揮了揮手。
她們都心知肚明,這將會是她們的最後一次相遇。
再見了。
*
晚上八點多,捷運站的人潮爆增,急促的步伐聲此起彼落,挾雜著剛從補習班的牢籠
裡一湧而出的學生歡語。
陳得為站在置物箱前,冒著冷汗,手裡抓著有著和芮塔貌似的雙胞胎照片,猶豫著該
不該打開置物箱。
「我來吧。」
芮塔的嗓音?
陳得為回頭,眼前看見的人果真的是芮塔,太多的話想說,陳得為一時無法言語。
芮塔倒是鎮定地越過陳得為,轉入密碼,置物箱的門應聲而開。
裡頭放了一盆經黏合過的仙人掌盆栽,開著粉紅色的小花,仙人掌旁放了個黑色的小
甕,沒具名。
最後是一層厚厚的黑色資料夾,和一個紅色的公事包。
芮塔輕輕撫過黑甕光滑的表面,閉眼,想像大衛放過她後可能承受的遭遇。
見芮塔的悲慟的神情,陳得為嚥下所有疑問。
「跟我去一個地方。」
芮塔穿過人群,到對面賣茶的商店買了一罐茶葉,拉著陳得為,往火車站的樓層奔跑
。
「芮塔,我死了之後,把我的骨灰灑到海裡吧。」
「海?」
「嗯,這樣我才能回家。」
搖搖擺擺的小漁船,在漆黑的夜裡航行,海風狂嘯,一個大浪打來,小漁船險些翻覆
。
「這天氣太差了,不快點回去不行啦。」
掌船的漁民焦急不已,再多的錢也不上一條命,這兩個半夜出船的怪人。
「再等一下下。」
陳得為邊安撫漁民,邊關注芮塔。
只見芮塔打開黑甕,抓了一把骨灰往海裡灑,接著灑入了一把茶葉。
船身搖擺不定,芮塔卻站得很穩,一把茶葉,一把骨灰,茶葉點點散入深黑色的海洋
,骨灰粉很輕,被狂風捲入遙遙的天際。
飛吧,飛得遙遙遠遠,或許有幾縷能落入大衛出生的那片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