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少年站在那個街角已有五年之久。相較之下,我只搬到
這個地方一個月左右。所以簡單來說,我對於少年本身的過往、或
者他站在此地的理由可說是一無所知。
第一次看見他的那天艷陽高照,炎熱的氣候讓人不得不打起傘
只為求一小片陰涼,但他卻反常地罩著一件漆黑的連帽外套,彷彿
將自己化身為影子就能避過太陽似的。而且我發現,他在帽沿底下
的那張蒼白臉孔滴汗未流。
第二次是在面試結束的那天晚上,雖然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拿
到那份工作,但我還是額外買了兩罐啤酒當作提前慶祝的禮物。那
時晚上九點,路上的人潮來來去去,唯獨少年仍站在同一個街角,
略為駝背的他、雙唇的微微顫動似乎在喃喃低語著什麼。而且穿著
同一套服裝。
第三次我試圖向他打個招呼,畢竟上學時間不去上學也算是個
問題吧?但當我一靠近時馬上放棄原本想與之親近的念頭,除了那
對深凹的雙眼彷彿飽含著某種怨恨之外,在近距離下我也聽清了他
口中呢喃不斷的話語:「殺了他們……我要殺了他們……一個也不
放過……都殺了……」
另外,那天下著滂沱大雨,而沒有撐傘的他卻不見全身有任何
地方淋濕。
「你沒有跟他說話是對的。」
某日,一名男子在我於那個街角附近徘徊時主動與我搭話。他
看上去年紀與我差不多二十五上下,粗框眼鏡與斯文的語氣透露出
某種文人特有的氣質,然而微凹的深色眼袋卻怎麼也藏不住本身的
疲憊。
「他是個可憐的孩子。」看了街角那名少年的身影一眼,男子
的口氣略顯沉重:
「當時他被班上的幾個學生欺負,原以為只是同學間的小打小
鬧,但欺負的人看他都不會反抗所以開始變本加厲,甚至聯合其他
本來只是看熱鬧的學生加入行列。沒有多久,他便被全班人排除在
外,就算沒打算欺負他的同學也不得不跟著排擠他,只因為班上所
營造的氛圍就是如此,沒有人想落得跟他同樣的下場。」
這並不算是相當稀奇的原因,我國小時也曾被同學欺負過,或
多或少能理解那種莫名被人欺凌的感覺。當年要不是我把帶頭的傢
伙當著全班人的面揍了一頓,我會許也會加入被霸凌者的一員。話
雖如此,我對於現今教育環境未針對霸凌一事進行改善略感驚訝:
「……這件事情老師那邊不清楚嗎?」
「老師出面制止只會讓事情變得更加嚴重而已。」男子尷尬苦
笑道:
「沒錯,霸凌的學生或許會在老師面前有所約束,但他們也很
清楚老師並不能二十四小時跟在一旁,無論是下課時間還是放學後
,他們有的是時間與機會;而且欺負頻率變少不代表整起事件獲得
了改善,只是在看不見的地方讓事前變得更為嚴重而已。」
我曾在國中時看到幾個其他班級的例子,有些是故意將目標的
打掃地區用得一團糟,有的則是在他人不注意的狀況下、任意將垃
圾塞入目標的抽屜甚至書包。至於在樓梯死角或廁所內的「打鬧」
自然是更不用提了。
「家長那邊呢?」
雖說是個爛問題,但我還是問了。果不其然,男子的眉頭開始
深鎖,原本禮貌的微笑也登時毫不復存:
「家長才是促使整件事情崩潰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們以為所有
事情會在雙方的見證之下道歉落幕?不,那只是讓欺負這件事情連
元凶都開始變得難以鎖定罷了!東西被偷、被人鎖在廁所、甚至從
樓梯上被推落……有些情況已經不是霸凌,說是謀殺也不為過!」
他的情緒相當激動,原先和藹的笑臉已變成恍如修羅般的怒顏
。可是就在我即將抽身走避之際,男子又突然像洩了氣的皮球般沉
沉嘆了口氣。望著仍站在原地的少年,他緩緩伸出的右手像是想要
抓住些什麼不斷顫抖:
「接下來事情就發生了……他開始拒絕上學,就算待在家裡也
是不願跨出房間半步,一直到幾個月之後才終於再次走到了陽光底
下……呵,可是誰又能知道呢?他的家人以為兒子的狀況終於有了
改善,但實際上他卻在身上藏著刀與一封滿是怨恨的遺書才踏出家
門……要不是當天發生了意外,他肯定會回到班上掀起一場腥風血
雨吧?畢竟那可是玉石俱焚的決心啊……」
「意外?」
「嗯,是啊,真的是意外,也許連他本人也對事情的發展感到
驚訝吧。」男子伸出的右手一癱,即使想強行微笑,但淚水卻仍不
爭氣的潰堤而下:
「那一天,他就剛好在這裡發生了車禍呀。」
「車……車禍?」
這就是少年之所以一直矗立此地的原因嗎?對於自身被欺負、
甚至還報仇不成所產生的怨恨,以至於讓他無法離開此地半步?
還有,眼前名男子為何對於少年的過去如此明瞭?
「請問你是他的什麼人嗎?」我戰戰兢兢問道,雖說明知道這
完全不關自己的事,可是如此弔詭的事件一生中又能碰到多少?只
見男子擦去淚水,最終以惆悵的情緒淡淡說道:
「……我只是一個曾經沒拉住他的人而已。」
語畢,男子也不等我如何反應,便逕自轉身離去,獨自一人消
失在來往的人潮之中,留下困惑的我、以及那名仍舊站在原地的少
年。
數日之後,我才從報紙上的一則報導理解自己曾跟誰對話過。
那是一個有關當地紀念會的專門報導,而紀念會的對象不是別
人,正是那名曾遭受霸凌並因車禍意外身亡的少年,發起人希望能
透過紀念少年的方式、進而祈求社會頻傳的霸凌事件能因此受到重
視並獲得解決。
「我們千萬不能忘記,五年前的今天,我們失去了一名未來無
限的孩子,以及一名曾經想要挽救一切的教師。」報導中如此寫道
。而旁邊所附上的現場照片中展示了兩張遺像,一張是街角那名少
年生前活潑的微笑。
而另一張,則是那名曾與我說明少年過往的男子、他自信的面
容。
事後我才知道,那名男子曾是該所學校的實習教師,實習期間
正好碰上了少年被霸凌的事件。對於自己所第一次帶領的班級,他
實在無法對此坐視不管,於是傾盡全力去提供協助。原以為自己的
熱情能夠將霸凌事件完美獲得解決,事實卻只是一次又一次給予沉
重的打擊。接著少年拒絕上學,而身為班級導師的他也免不了受到
校方與家長的責難。
少年遇到了霸凌,而男子也在學校這個職場中遭到同事與上司
的排擠。
所以,當少年碰上車禍且被媒體公佈遺書以及打算施以報復的
意圖時,男子受到各界前所未有的指責,就連過去投以熱情教育的
學生都對他冷言冷語,說他是個「教出殺人犯的罪人」。
最終,男子走上了自殺一途,他選擇在少年曾經意外身亡的街
角附近跳樓身亡,遺書中全都是對於少年的道歉與自身的不甘。
「……無論是誰,在這世上生存都不容易呢。」
少年仍然站在那個街角。
而男子則始終在那附近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