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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早在放學鈴聲響起的半小時前,該堂的老師就宣佈自習,然後端著茶杯跟課本慢慢踱
回辦公室。老師有沒有講課的差別根本不大,學生總是故我吵自己的。
不過這空出來的半個小時倒是讓鬼妹跟她的嘍囉們提前佔據教室前後門,擺明要讓張
培雅無法脫身。
可是,張培雅完全沒有要逃,即使深知自己勢單力薄,她還是不逃。反倒是不動聲色
地深呼吸鎮定情緒,將課本跟文具依序整齊收進書包,然後毫不退讓地直視鬼妹的挑釁眼
神。
鬼妹拿著小梳子,不斷梳理額前的直瀏海,彷彿要讓每一根頭髮都對齊般地執著。她
梳歸梳,卻不時看向張培雅,然後嘴角彎了彎,像念唇語般說著無聲的話。
不用多說,當然是些難聽罵人的詞彙。
鈴聲一響,張培雅背起書包,直接走向鬼妹。其他不相干的同學紛紛看著兩人。鬼妹
早自習時對張培雅放話的事早就傳遍全班,因此知道張培雅凶多吉少。
打從張培雅第一天轉學過來,鬼妹就像有深仇大恨般不斷找她的麻煩。所有人都知道
,也全都當事不關己,沉默地看著張培雅日復一日被鬼妹率眾欺負,同學們怕被牽連,全
都將張培雅視為瘟疫,能閃多遠就閃多遠,不敢與她有任何交集。
張培雅在班上孤立無援,不過倒是很得老師的青睞,這讓鬼妹更加眼紅,時常威脅張
培雅不準報告給老師知道。
向老師報告同樣不在張培雅採取的對策選擇裡,她知道這對事情不一定有幫助。畢竟
她的父親就是當老師的,偶爾可以從父親那得知些小道消息,尤其校方跟老師遭遇事情時
會採取的立場跟處理方式。
不過,父親什麼話都不能跟她說了。
跟父親的遭遇相比,被同學霸凌又算得了什麼?張培雅握拳。算得了什麼。她在心裡
對自己說,邁開大步,無語地瞪著鬼妹。
「你瞪個屁。」鬼妹把梳子收進口袋,嘍囉聚集過來包圍兩人。彷彿電影裡出現的黑
道押人場面,張培雅就這樣被帶往西側大樓。
張培雅知道為什麼鬼妹選定那裡,因為是校園死角,附近都是少用的科任教室或充當
倉庫使用的空教室,別說是老師,就連學生也很少在那附近走動,除了鬼妹這類專門滋事
的學生。
她們與放學的人潮反方向前進,不得不硬擠出一條路。
一張張陌生的臉孔錯身而過,他們跟張培雅一樣都是國中生,此刻卻往往不同方向。
張培雅突然發覺自己是這樣格格不入,過去那些上課聽講然後下課後趕去補習、回家可以
見到家人的日子已經不復存。
弟弟現在不知道過得怎麼樣,在大姑姑那邊還好嗎?父親死後,她跟弟弟分別寄居在
大姑姑跟二姑姑家,重男輕女的觀念深植在長輩心裡,所以大姑姑只願意收留弟弟,張培
雅則如人球被不情願的二姑姑撿去。
她忽然納悶自己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要跟鬼妹瞎攪和浪費時間?明年就要大考了,
現在不是更應該把握時間嗎?
但是來到這種班級後,她才知道原來不是所有人都看重成績,甚至有人將之視如糞土
。他們求的是每一天的享樂安逸又或是作亂尋歡。
就像現在。
越接近西側大樓,學生越漸稀少,最後整條走廊只剩下張培雅跟鬼妹一夥人。雨天讓
校園顯得昏暗毫無生氣,走廊外側積著大小不一的水窪,細雨逐漸激烈,雨聲連綿不絕。
經過轉角,走廊的盡頭就是廁所,還沒走近就先聞到陣陣煙味。廁所外有幾個男學生
在把風,他們發現鬼妹過來,其中一個賊頭賊腦的傢伙立刻對廁所裡大喊:「欸,鬼妹帶
人過來,好像是那個轉學過來的女生。」
那男的話才剛說完,廁所內幾個男學生大搖大擺地走出來,氣勢跟派頭明顯比外頭把
風的還要囂張,雖然穿著學校的運動外套,但裡面都是便服上衣,制服褲也刻意改成窄管
。
一個把頭髮染成淺紫色的男學生嘴裡叼著煙,裝模作樣地深深吸了一口,衝著走近的
鬼妹臉上吐煙。
「喔喔,顏射喔!」有男學生起鬨。
「射你媽啦!臭死了,你幹嘛亂吐煙!」鬼妹罵歸罵,卻像是有點撒嬌的那種。因為
她知道這廁所裡的人都不好惹,都是學校裡叫得出名號的老大。比如紫髮男常有人謠傳他
家裡是放高利貸的,也常看他跟校外的混混往來。
「你又要欺負人家喔。」紫髮男擠過鬼妹的嘍囉,突然將手搭在張培雅肩上。張培雅
肩膀一縮,警戒地退後,不慎撞上後面的嘍囉,結果被大力反推一把,重心不穩地跌向紫
髮男。
紫髮男躲都不躲,還趁機把張培雅摟進懷裡。
張培雅嗅到紫髮男身上汗臭混合髮蠟的噁心氣味,同時驚覺到自己被羞辱了,臉龐煞
白的她又驚又怒地推開紫髮男。
「這麼小氣,抱一下都不行?」紫髮男吊兒郎當地笑了,搔搔抹上過多髮蠟的頭髮,
幾片頭皮屑隨著飄落。
「看人家長得漂亮故意吃豆腐?這麼惡劣。」接著一個染金髮的男同學探頭出來湊熱
鬧,那雙分不清是否睜開的瞇瞇眼貪婪地注視,然後用很神氣的嘴臉說:「給我你的line
,我就幫你求情怎麼樣?」
「哦哦,英雄救美!這麼帥!」紫髮男拍手大笑,鬼妹也識相地附和,跟著笑成一團
。
張培雅臉頰發燙,指尖卻是發冷。「不需要!」
「好凶、好凶!」金髮男笑了笑,從口袋拿出壓扁的七星煙盒,拿了一根煙叼在嘴裡
。旁邊的小弟訓練有素地拿打火機幫忙點煙。
「好了啦,走了。你還要繼續待在這裡勾引人喔?狐狸精!」鬼妹大聲嚷著,扯著張
培雅的領子,將她拖進女廁,其他嘍囉在後頭跟著亂推張培雅,魚貫走入。
陰暗的廁所混雜著芳香劑跟香煙的氣味,還有廁所特有的潮濕感,牆邊的抽風扇微微
轉動,吹進來的是濕冷的風。
張培雅一被帶進女廁,鬼妹冷不防地回身,一巴掌硬生生甩在她的臉頰上。
啪!張培雅左臉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左耳跟著耳鳴,居然有些頭昏。
「前幾天不是很囂張嗎?啊?再還手啊!」鬼妹怒罵。
張培雅如她所願,隨即一巴掌抽在鬼妹臉上。這巴掌極響,隔壁男廁的人都探頭一看
究竟。鬼妹吃驚地捂著紅腫的臉頰,久久說不出話。
張培雅喘著氣,手掌痛得發麻,像被無數根針扎著。
這一巴掌完全讓鬼妹傻住,張培雅打完後同樣也不知道後續該如何是好。她過去是個
好好學生,鮮少與人爭執更遑論動手,剛才那一巴掌是連日受辱所累積的憤怒跟不甘心爆
發所導致,這可是她第一次打人。
「臭三八你敢還手!」反倒是一邊的嘍囉最先反應,猛力把張培雅推倒。
鬼妹回神過來,尖叫聲刺耳得幾乎鑽破耳膜,她發瘋般狂踢張培雅。張培雅舉手護在
身前,擋住鬼妹踹來的一腳接著一腳,白皙的手臂因此沾著鞋印跟鞋底的泥沙。
張培雅看似被動挨打,但她趁著鬼妹連踹後力氣漸弱,飛快抓住鬼妹的腳踝,用力一
扭,重心不穩的鬼妹撞到旁邊的嘍囉,踉蹌跌成一團。
趴地的鬼妹披頭散髮,用心梳理的齊瀏海像拖把散開,活像爬地的女鬼。她尖叫爬起
,舉起手就要往張培雅臉上揮落,幸好張培雅動作更快,直接抓住鬼妹的手腕,另一手往
她毫無防備的下巴一推。
咬著舌頭的鬼妹痛得慘呼,慌亂地往嘴巴伸手一抹,驚見混著鮮血的唾液後又是尖叫
,衝著張培雅一陣暴打。嘍囉跟著揮拳或腳踢,再無反擊餘裕的張培雅只能抱頭挨打,像
淋著淒厲的暴雨般狼狽。她身上的瘀青就是這樣來的,前幾天同樣是在這裡、這個位置被
鬼妹一夥圍毆。
張培雅的幾顆制服鈕扣在混亂中被扯掉,胸前因此敞開,露出鎖骨與胸罩,與白色制
服不相稱的鞋印凌亂地印在衣上。原本綁好的馬尾也全散了,凌亂的髮絲沾著汗水貼在臉
頰與頸上,她不甘心的眼睛藏在瀏海之下,死死瞪著鬼妹。
滿頭大汗的鬼妹暫時氣消,立刻整理起瀏海,終於將瀏海的角度梳理到滿意的位置後
,她甩著酸痛的手腕警告張培雅:「今天先放過你,可是不是就這樣算了。以後再這麼囂
張試試看,跟你講,我在外面有人罩,他隨便都能叫來一兩百人,你最好不要惹我!」
鬼妹最後撂話完就率著嘍囉離開,看熱鬧的男生也鳥獸散了。一齣鬧劇就此暫時落幕
。
張培雅挨著牆,臉頰貼在冰冷的磁磚上,身體各處都感到疼痛。好一會之後她才扶著
牆壁站起來,緩慢地將衣服拍順,失去鈕扣的制服扣不回去了,她垂下頭,胸口跟腹部一
覽無遺。好狼狽。
她蹣跚走到鏡子前,沉默地望著鏡中倒影,先前綁好的馬尾全散了,破皮的嘴角淌著
一絲鮮血。這悽慘的樣子令她忍不住發笑,笑得很是淒涼,而且無助。
她覺得自己跟以前完全不同,彷彿變了個人,好像從某個時間點之後,她的際遇就像
失控出軌的列車逐漸往錯誤的方向偏斜。
是什麼時候開始轉變的?張培雅撥開頭髮,鏡裡的臉孔好陌生。
這真的是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