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躺上他的床鋪時,先是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再來是她仰頭看見的,用藍色水性筆寫在牆壁上,歪歪斜斜,女人的名字。
「那些都是和你上床過的女人嗎?」
她一絲不掛地躺在他眼前,卻沒有任何的羞愧感,反而還從容地問起眼前赤裸的男子問題。
「妳話太多了。」
他不等她反應,一個深入稍稍弄疼了她。她嬌嗔了一聲,呼吸急促,腦袋霎時變得一片空白。
她緊掐他的手臂,咬緊下唇,他也熱烈地回應她的身體。他們雙雙陷入情慾的漩渦裡,無可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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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他是在市區裡的一家酒吧相遇的。他坐在吧台前慢條斯理地搖晃杯裡的酒精,倒映著暗紅色的光芒,像是毒品,讓他一步步成癮。
「我要一杯和旁邊這位先生一樣的。」
她躍上吧檯的高腳椅,打量著身穿藍灰色襯衫的他。而他正在解開襯衫上最上面的四顆鈕釦,一手抓起瀏海,看來似乎很鬱悶的樣子。
她翹起二郎腿,晃著約有五公分高的黑色露趾細跟鞋。裙襬因為坐著的關係,向上縮回了幾公分,大腿內側的白皙若隱若現,但她絲毫不避諱,倒像是想勾引人般的,時不時舔弄著沾上酒精的嘴角。然而比起他手上的那杯酒,她似乎更容易讓人喝醉。
她揚起嘴角,酒吧的昏暗燈光讓她看來更加迷人。
「寂寞嗎?」
她一手撐起頭,歪著頭看他。波浪捲髮從她的肩膀滑落,鎖骨的地方更加凸顯,看上去特別性感。
他沒有回話,和她對視,一口氣乾掉了手上的玻璃杯。
那晚,他們做了一場交易。
只交換肉體,不出賣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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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灑落床鋪,他迷濛地睜開雙眼,撲了個空。他翻過身,一時半刻還理不清思緒。
交易本該就是如此。來來去去,你情我願。
他下了床,打算去陽台抽個菸,經過廚房的時候,被一個纖細的身影嚇著。
「看見冰箱有檸檬就借用了,不介意吧?」她笑得輕巧,遞了一杯檸檬水給他。
他上下打量起她,發現她僅罩著他昨日穿的藍灰襯衫,下半身除了私密部位以外,其餘都露在外面。
「……」
「我手痠了。」她晃著手上的檸檬水,喚回他的注意。
他接下水,把水杯用力放在餐桌上,『啪』一聲──
「喝完水妳就快離開吧。」
說完,他便往陽台走去。
「我走了以後,你也會把我的名字寫上那面牆嗎?」
在他身後的她,捧住玻璃杯身,悠悠啟口。他也因為她的話停下腳步。
「告訴我吧,你的悲傷。」
杯裡的水,順著她傾斜的角度,流淌而下,濕了木製地板。
滴滴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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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次擦出火花後,她老是會在他下班的時刻,出現在他的家門口。
「嗨。」
她笑盈盈地靠在門邊,等待他回家。
可他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
「跟我上床吧。」
每次見面她都會這樣無理地要求,不過他從不搭理,因為他不會和同樣的女人上床兩次。但最奇怪的是,即使如此,他還是會開門讓她進入屋內。
也許是她看起來也跟他一樣寂寞吧。
那段相處的日子,他們會一起吃晚餐、一起看過氣的影集、一起泡浴缸洗澡。但是他不會笑,他們也不會親吻和擁抱,似接近又並非真得靠近。
「欸,你知道嗎?」
晚餐的時候,她話總是特別多,擾亂想安靜的他。
她不等他回答,便一個人若有所思地繼續說下去。
「人總是會找尋和自己有相同瘡疤的人,互舔傷口。假裝自己不是最可憐的那個。」
她這樣不著邊際的話,總會讓他思考很久,因為當她說著類似的話的時候,臉上都會浸滿哀愁──直到她再度換上喜孜孜的笑容後,剛剛的話題就會煙消雲散,他也不會再追問下去。
他不懂她話裡的感傷,也不願去觸碰她的悲傷。他們要煩惱的事情有太多太多。
最後,他會在他們飯後抽上一支菸,吐出寂寞,一圈一圈。
這樣也許能夠讓自己舒服一點。
他安慰自己,看著早已躺在沙發上熟睡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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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他一個人在家開了一瓶珍藏已久的威士忌,想要喝個爛醉。可是她又出現了,拿著裝著七分滿檸檬水的杯子,坐在他對面。
「我不想喝。」她搖搖頭,拒絕他給的濃烈誘惑。
他一杯一杯灌下金麥色的酒精,灼熱感從他的喉間蔓延開來。他的心窒息得難受。
「告訴我吧,你的悲傷。」
她壓住他的杯口,不讓他再繼續黃湯下肚。
他抬頭滿臉紅通的望著眼前迷濛的她,眼裡的霧氣遮蔽了他所剩無幾的自尊心。
「……我交往五年的女友……半年前跟公司的同事劈腿了……」
「我看見他們的動態……他們竟然要結婚了……」
「憑什麼……明明做錯事的是他們,為什麼不幸的人卻是我……?」
「這到底算什麼……」
他趴上桌子,撞倒杯身──『匡噹』一聲掉落地面,杯裡的液體撒落一地,宛如他此時狼狽的模樣。
和前女友分手以後,他每日放縱自己,沉浸在男歡女愛的泥沼裡,但他從沒忘記那被背叛的傷痛,就連牆上的痕跡也都是為了填補自己的空虛感。
淪為這個地步的他,究竟是有多可悲?
所以他不會和同樣的女人上床兩次,他害怕放感情,害怕想起過往的所有傷痛。
「親我。」她走到他的身邊,凝望滿臉淚水的他。
「親我。」她又呢喃了一次,將柔軟的唇覆上他濕鹹的嘴角。
溫熱濕滑的觸感,他情不自禁地回應她的親吻,即使眼角沒有停止哭泣。
「今晚,忘了一切吧。」
她將他推倒在床,解下衣扣。雙腿跨坐在他的腰際,俯身又深吻了他。
他們再度成為縱慾的魁儡。
那也是他第一次破例。
他的心殷殷期盼能被解放的那日。
/
她佇立在他家門口前,正在猶豫是否該按門鈴。
前幾天,他們又上床了,也親吻了。總以為歡愛過後,心中的悲傷會驟減一些,但──果然一切都只是幻想。
在她還尚未按下門鈴前,一名女子氣沖沖地幫她開了門走了出來。那名女子衣衫不整,滿臉怒容,離去前還頻頻回頭往門裡瞪,就連站在門口還搞不清楚狀況的她也跟著遭殃。
肯定是他新的玩伴。她稍稍揚起嘴角。
「你怎麼把人家弄生氣了?」
她放下外套,屋裡一團亂,就連她前幾日留下的痕跡都還完好無缺放在桌上。那杯沒有喝完的檸檬水。而他也正坐在餐桌的那邊抽著菸。
她在他的對面坐下,相互凝望。隔著煙霧,他呼出的矛盾情緒。
「我只是和她說,我沒辦法和她上床。」
他的眼眸黯淡無光,想起前幾日他們的翻雲覆雨,似乎已悄悄改變了一小部分厭世的他。她是他唯一例外的那個。
「給我菸。」她伸手,穿過他的矛盾。
一絲詫異的表情從他臉上一閃即過,他還沒看過她抽過菸。不過他還是聽話地從菸盒裡抽出一支雪白細長的菸,連同打火機放在她毫無血色的手心。就在那一剎那,他不小心觸碰到她的指尖,竟冰冷的不像話。
她接過菸,溫紅的火光漸漸燃起,照亮她白皙消瘦的臉龐。但她僅僅只是看著菸上的星星之火,沒有將它放進嘴裡。
其實今天的她,是來道別的。
「我是故意靠近你的。」她緩緩開口,眼光還停在菸頭上閃爍的紅光。
「我已經快死了。」
她輕輕一笑,對上他納悶的注視。她又將視線收回了手上的菸,然後把尚未燃燒殆盡的光,投入水杯,熄滅。
「要跟你前女友結婚的人,是我的前未婚夫。」
染上菸草的手指輕輕劃過杯緣,她撫過自己前幾日留下的唇印。杯裡的水被煙灰弄得混濁。
「……」
想回些什麼,但他又把那些話吞回心裡。
他望著在他對面始終擺著一張笑臉的她,突然明白她那份無以名狀的悲傷。
他們交換肉體,她卻不曾把自己的靈魂給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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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消失了。從他的世界裡。一切又回歸到他們當初還沒相遇的時候。
在她離開以後,他不再帶女人回家,老是一人望著凌亂的屋子發呆。
原來,這就是出賣靈魂的代價。
一日中午,太陽的光芒熱辣地照進屋內,是出遊的好天氣,但他卻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床尾,將電視的聲響開到最大,假裝自己並不寂寞,假裝自己並未失去什麼。
床頭的那面牆,他前幾日油漆了。將那些從未在他生命裡逗留過的名字,都蓋掉了。可是,即使刷上白色,也無法將他缺角的心煥然一新。
『人總是會找尋和自己有相同瘡疤的人,互舔傷口。假裝自己不是最可憐的那個。』
他褪去所有衣物,赤裸身子,踩上浴室冰冷的磁磚,那溫度就好似那天他觸碰過,她的手。
他將自己浸入早已盛滿水的浴缸,瞬間疙瘩爬上全身。喔,他忘了,那是他前幾天放的水,早該冷了。
點燃一支菸,他沒有抽。就像那天的她一樣,他望著豔豔火光,不語。
他將那支菸擺放在浴缸的角落,菸頭懸在內側,燃燒。
「為您播報一則新聞,今早某市一處公寓,有一名女子從九樓……」
新聞主播的聲音從客廳傳來,聽上去不知為何特別刺耳。他沒有聽完那則新聞的最後,只是放任自己沉入浴缸的水底。恍如失去呼吸一般,一動也不動,他靜置在那片波動的水面之下。
今日一早,他曾收過一封簡訊,是從未見過的號碼。
我以為跟你上床,我們就能互相療傷。
我以為靠近你,激情便能讓我重生。
可惜的是,沒有。
我曾為他墮胎過四次。
能給的我全都給了。
可是他離開,卻沒帶走我的悲傷。
我的心早就死了吧,我想。
那封簡訊,是她最後留下的隻字片語。
浴缸上的菸,掉落水面,熄滅。
殞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