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您好。」妮莎抬頭便看到了眼前的客人,不同的是,這是提維帶來的客人。「提維?怎
麼啦?」
「前面是櫃台,您直接找前面那位小姐即可。」提維對客人說明後,只對妮莎笑笑便從容
離去,妮莎雖不明所以,仍導引客人上前。這位訪客年紀很大了,大約有九十幾歲左右,
眼神已經有著年老者的渙散與疲憊,皺紋像是溝渠一樣的縱橫臉龐,顴面更有著咖啡色的
小斑點。
「您好,我想要辦理入住。」雖然模糊的聲音,但聽得出來是有些口音的日文,這應該是
關西腔吧。「請問還有房間嗎?」
「有的,請借一下證件作登記哦。」妮莎說。有禮貌的日本客人,她一向是很喜歡的,即
使他們的禮貌包裝下有時是固執又冷漠的本性。
「噢。好的。」老先生從身上拿出了證件,妮莎看了兩眼便怔住了。
竟然是他,難怪提維要將人帶到這裡來。看著眼前如此陌生的老人家,妮莎的腦中紛亂著
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來,任憑淚水在眼眶中打轉。開口就說錯了話:「月…」
「是?」
「您是月亮先生對吧…。」妮莎清了清喉嚨,趕緊更正,但仍然控制不住自己澎湃的情緒
。「您…過得好嗎?」
「是的。我過得很好。」月亮先生點點頭,他的眼神像是認出了她一樣清明,但只是一瞬
間,他便低下了頭,露出了有些慈祥的微笑。「抱歉…年紀大了,耳朵有些不好使了…」
分明他的一生就在妮莎的手上,她可以看到他的任何習慣與個性,但是她還是想知道更多
關於他這一百年所遇到的事。但是她什麼問不出口,他失去了在這裡的記憶,即使問得再
多也沒有意義。
他這一生是謙卑而溫文的個性,平時沒行過什麼惡事,也都樂善好施,熱心助人。但是不
知道是為什麼,他的特質與個性卻有部分模糊得無法看透,裡頭空白一片,就像是他想什
麼沒人能夠知道一樣。
她眉頭皺了起來,這樣一來,除了直接奪取靈魂之外,要怎麼交易呢?
「妳還是一樣嘛。」月亮先生淺淺的笑了。「捨不得的話,就陪我坐一下,等到時間到吧
。」
「月…是你嗎…?」妮莎的眼淚因為這幾句話奪眶而出,她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這位老
先生。「真的是你嗎?」
「妳好嗎?星星。」他說。臉上是微微的笑意。看著她喜極而泣的臉龐,他由心底感到滿
足也愧疚。滿足是因為她不僅沒什麼改變,這裡的一切還是如常,她維持了這裡所有的擺
設與內容,只換掉了那些陳舊的藝術品。這樣的舉動並沒有讓這裡失去原有的高級感,甚
至比以前更多了一些清新的生氣。
小碎花的沙發,亮色的明亮配件搭著純白色的家具,她的溫柔與慧黠在這個空間中展露無
遺,即使與原本的旅社並沒有顯著不同,他還是能夠從這裡感覺出屬於妮莎的味道。
而愧疚是因為,她會哭成這樣,他就知道她有多麼寂寞。他很訝異經過了一百年,她仍然
沒有什麼改變,仍然想著他,掛念著他。他心中雖然感激也覺得開心,卻也有著微微的沉
重。其實他是有些希望妮莎就此忘了他的,因為這樣的思念並不是快樂的事,只是折磨而
已。
「為什麼…能夠認得我?」妮莎驚嚇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斂起了眼淚,眼睛害鼻子仍通紅
著。
「說來話長。」分明已經是不同的樣貌,他淺淺的笑容卻與之前根本沒有分別,那麼的讓
人討厭。沒打算回答的樣子更是讓妮莎又急又氣。
「什麼說來話長…那現在呢?接下來呢?你之後還有可能認出我嗎?」忍不住自己激動的
情緒,她的聲音大了起來。
「不要對一個老人家大吼大叫的。」他笑出沙啞的聲音,緩慢的坐在柔軟的沙發上,拍拍
旁邊的位置。「坐下吧。我有事情要問妳。」
「什麼事…」
「這個東西給妳。」他無法克制自己老邁而顫抖的手,緩緩從脖子上取下了那條名叫愛情
的項鍊。「這是我從瑪門手上買下來的愛情,原本要自己使用的。但是看來原本的記憶與
愛情我只能選一個,是我貪心的兩個都想要。導致現在這個無法使用的局面。」
因為他的一生都與愛情無緣,只要保有著記憶,他就無法愛,是嗎?她嘆了口氣,似乎是
理解了他所說的話。「所以這個愛情,你不要了嗎?」
「我想妳比我要適合。」他緩慢地說。「經過了一百年,妳的愛情有可能會消失,會退怯
,會冷淡,如果妳希望繼續維持的話,可能就需要…」
她將項鍊置於手心,沒有說話。
過了許久,妮莎抬起眼看著他,眼中原本的溫婉變得有些顫抖,漸漸表情似乎有些微慍,
眼中就像是燃起了微小的火焰。「你…」
「或是…如果妳決定不再繼續…不使用也行。」他遲疑了半晌,似乎並不明白她的怒氣從
何而來。
「你太小看我了。」妮莎站了起來,將手中的項鍊往地上一執,緋紅色的寶石應聲碎成兩
半。「經過了一百年,我的愛情會退怯?冷淡?你根本從來沒有理解過這份感情,卻這樣
說?」
「對不起…」月嚇了一跳。
「你根本不懂我的愛情,不懂我的痛苦與寂寞。不要用你的認知去理解我。」妮莎的背影
看起來微微顫抖,她從來沒有這麼生氣過,這使得月感覺相當陌生且惶恐。
轉過臉的妮莎,眼中泛著晶瑩的淚水,她揪住他的衣領,用力的親吻在他因年老皺紋滿佈
且灰白的嘴唇上。「我想你該走了。藤井弘行先生。」
他還想多說什麼,只感覺眼前憤怒的她的臉逐漸模糊,意識也消失得一點不剩。最後他變
成了一尊盆栽,就像其他離開的人們一樣。靈魂優雅的吞吐著僅存的一點點氣息,他才想
起,原來死亡是這種感覺,不是肉身的疼痛,而像是靈魂被抽走一般的痛楚。
捧著他的那一尊靈魂,妮莎這才讓淚落下。她的表情大有懊惱愧悔的樣子,重重的嘆了口
氣,緩緩將盆栽放在桌上,開始撿拾起了地上的碎片。而處理的時候不小心失手將自己劃
傷了,看著手指頭微微的冒出血珠。
這本來就是被愛情傷害的代價。不是嗎?
月透著透明無瑕的玻璃,看著妮莎哭泣的神情,他聽不太到她的聲音,只有滿滿的歉疚在
心中蔓延著。
妮莎沒想到自己會因為被質疑而這麼生氣,氣到直接掐斷了彼此的聯繫,明明已經快要一
百年沒有見面了,明明思念幾乎凍結住自己的呼吸,到每天都暗自落淚的程度,明明見到
是她最大的期望,但是,怎麼自己就沒能夠忍住怒氣呢?妮莎懊惱的搖搖頭。
後來夜摩來了之後,她跟他抱怨了此事,沒想到惹得夜摩哈哈大笑,妮莎是第一次看到他
笑。夜摩平時靜默,情緒總都淡淺,更不用說眉宇間那種哀傷,似乎是屬於死神獨有的,
何曾笑得這樣過。「妳真的這樣跟他說嗎?」夜摩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那張狗臉的毛髮幾
乎被他失態的抓得凌亂。
「你怎麼笑成這樣…」妮莎皺起眉頭。
「這幾百年來,可能除了佛陀之外,妳是第一個敢這樣對他的人吧。」夜摩說。
「身為神,我算是犯戒了吧。」她嘆了口氣。
「妮莎,妳喜歡自己身為神的角色嗎?」夜摩突然改變了話題。
妮莎怔忡了半晌,搖搖頭。
「妳知道嗎?宗教是人所創造出來的,我們這些神,都是由人性提煉創造延伸出來的。說
是純粹,卻也無趣。在我們的世界,只有純粹的良善與罪惡,不像真實的人類,有那麼多
的瑕疵,瑕疵雖然在神的眼中是不好的,卻也是創作出更多可能性與能量的東西。」夜摩
換上了嚴肅的表情說。
妮莎說。「但是身為神,卻是要想盡辦法去掉這些瑕疵…不是嗎?」
「妳也明白自己有不完美的地方,對吧?」夜摩問。
「這是當然的,我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是完美的。」她點點頭。
「神總是專注在研究和理解人性身上,那是因為人的想法才能夠決定神的世界,甚至改變
神的世界。說起來很諷刺,人們覺得那些至高無上的真神,其實那些都是源自於人們內心
,而那些恐怖的惡魔也是。這也就是為什麼所有的人性都會如此珍貴。」夜摩說。「我這
麼說的重點是,妳想回到人界嗎?」
「想是想…」
「回到人界的話,要好好珍惜每一天,努力活在當下哦。」夜摩說著,從懷中拿了一顆藍
色的玉石。抬眼看了桌上的盆栽,笑著說:「既然他說過無感,就讓他看著吧,說不定有
點刺激也好。」
「夜摩?」妮莎一時有些無法理解。
夜摩若有所思的接近妮莎,表情有別以往的神秘。妮莎還來不及躲避,他的吻就直接迎了
上來。夜摩口中含著那顆玉石,似乎就在妮莎沒能夠好好注意的時候,被自己吞下了肚子
。「…咦?」
就在這個時候,她感覺一陣暈眩恍惚。只聽得夜摩在她的耳邊輕柔地說。「沒事,睡吧。
」並且將手中金色的布條綁在她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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