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快遺忘的耀眼晨曦，此刻竟揮霍般的沐浴著大地。告別一連好幾天的溼冷，台北
獲得了短暫的救贖。只是有些風，任何暖意都無能為力。我喘著氣，愣睜睜地望著慵懶的
城市，腦中閃過那樣的結論，然後在意起發涼的褲子。
　　是露水，我還在南港公園那片高起的小丘上。是夢嗎？比起那個我比較想知道現在幾
點了。用了點勁才爬起來，退伍之後就不曾睡過毫無修飾的泥土地了，身體每個部位都感
到相當程度的痠疼。
　　八點半。還好，可能沒有時間好好吃早餐，但回家盥洗的量還是有的。我轉轉身軀，
脖子、肩膀、腰、膝蓋、腳踝…依序告知其正確的位置。拍掉黏住的雜草，才發現手掌和
指甲滿是已經乾掉的土屑。
　　昨晚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想著那個邊走下小丘。雖然心臟還殘留著由莉小姐的求救聲
，但那撲天蓋地的厭惡反而更加清晰。直覺性認為再怎麼探討都於事無補，所以只是像打
發時間般想著。突然覺得下山的木質梯片好像捷運站那隨時都會坍塌的階梯，有什麼特殊
含意嗎？想到這就感到一陣暈眩，看來腦袋似乎還沒恢復運作。算了，也是一樣沒有結論
的東西吧，就連到底有沒有那個涼亭裡的女人都漸漸不確定了起來。
　　回到房間，扳起熱水器的主電源，走進浴室扭開水龍頭，在水溫熱以前就這麼放任那
流著。晶瑩且帶有寒意的水柱連接著水龍頭與喉孔，那樣極不安定的存在到底想帶我去哪
裡呢？現在病了的我根本沒有任何能力知道。
　　將雙手浸泡在熱水中，待土軟化剝落。泥濘勻稱地在水裡散開，直到將手的輪廓掩蓋
。細碎的刺痛讓我察覺手上的傷，從指頭通紅破皮到掌跟，稍微一動便感覺得到肌肉間粗
糙摩擦的疼痛。像捧著沉重的珊瑚那樣。
　　洗了澡刮了鬍子，換過衣服之後站在鏡子前。很好，從外表看不出疲態。套上大衣，
將圍巾繞過上唇遮住法令的部分。三十歲還是有很多視覺上不得不注意的細節，那也從禮
貌變成了一種習慣。
　　果然還是不要太期待台北的天氣比較好，才間隔一小時又瀰漫起細濛的雨幕。還不到
需要撐傘的地步，我縮著頭穿入人群，如此自然的擴散進現實的流逝，快步朝公司走去。
像泥土那樣。
　　坐在座位望著自己的手掌，到公司之後便一直那樣看著，腦子裡幾乎都是坍塌的捷運
站和由莉小姐恐慌的神情。雖然到最後還是沒有找到由莉小姐，但不知怎麼就是有那樣的
畫面浮現。她縮著嬌小的身體蹲踞在月台，無助地握著雙拳發抖。瞪大的眼睛緊盯著隧道
深處，有什麼扎實的恐懼即將從那竄出似的。只是對我來說當時那恐懼應該是從上方湧落
，以任何我無法掌握的形式。
　　然後是涼亭裡的女人。
　　那深刻的悲傷，看不清的容貌，以及小心翼翼捧著的光。
　　思緒來回踱步，突然想起就是因為由莉小姐的電話才中斷了我和女人的交集。拿出放
在外套口袋裡的手機，打開通訊紀錄，卻什麼也找不到。昨天晚上我並沒有打給任何人，
也沒有任何未知號碼的來電。其實就算在更之前也一樣。自從跟前女友分手，健吾走了之
後，我的手機便鮮少響起。通常都是工作上的瑣事，或家人簡短扼要的問候。
　　好了，別想了，這樣下去一整天都要浪費掉了。
　　握著滑鼠點開軟體，翻開擺在一旁的藍色文件夾。手部的傷並沒有影響到工作的流暢
，真是慶幸。至於一切到底是夢還是真實，下班後在去一趟由莉小姐的診所試探看看吧。
　　打開專案和資料庫，目前手邊的案子只有一個，是由國內某知名企業所委託的。名義
上希望藉由測驗掌握員工的身心狀態，確保其愉快度及幸福感。若有負面行為或異常的情
形也能盡早給予專業的協助。而其實真正重要的，往往都在那語句的背後。
　　心理測驗能夠得到的私人訊息遠比大家以為的要多得多。透過暗示性的題目，不論直
覺或刻意思考都能巧妙地將真正的自己引導出來，選項與答案之間通過一般人無法拆解的
管子沖流著，傳到我們這邊已經是想像不到的透明，要知道什麼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個性、適應性、效率、學習速度、交友情形…甚至忠誠度，才是老闆們所在意的。這
些細節看似沒什麼卻很管用，在公司的策略佈局上佔有極重要的地位。透過這個可以非常
適切地分配工作及薪資，找出最精準且強而有力的組合，實現以最低成本創造卓越價值的
核心理念。
　　說得更露骨一點。裁員、減薪、懲處，這些資料有時還凌駕於個人績效。對老闆而言
，公司不是慈善事業，要賺大錢要永續經營，每個員工都只是鐵軌上的木片。舊了蛀了，
就直接換掉，任何的風險都必須提前避免。果然是最好的時代。
　　這些檯面上和檯面下的動機對方都必須清清楚楚地告知，我們才能設計出符合需求的
測驗。這樣說起來我們算是幫兇嗎？不。煉劍製刀的難道就是劊子手嗎？髒的永遠都不是
工具或做法，是無窮無盡的貪婪。
　　基於這點，我通常在開始設計之前習慣先稍微調查委託公司的相關訊息。背景、風評
、新聞之類。網路上什麼都找得到，只要懂得方法。現在社群網站氾濫，人人爭先恐後地
將外顯性的自己分享給全世界，其中抱怨和抨擊的成分占絕大多數，所以要找到一間公司
的負評實在不是什麼難事。
　　欽曜集團。是提供半導體服務的國際大廠，擁有驚人的市佔率。以獨步全球的設備及
技術，從製造整合到測試封裝一元化進行。其產品不論效能或口碑都有相當不錯的水準，
相關的後續協助也制訂得非常詳細並且確實地執行。但在今年初私埋暗管偷排廢水的不良
行徑被揭露之後，遭到環保局勒令停業。雖然懲治了幾位代罪羔羊，也在限期之內改善了
汙水排放系統，通過各個項目的最低標準，不到半年便順利成功申請復業。但一路急墜的
股價卻沒因此得到翻身，誠信的根基被巨斧硬生生斬斷，要那重新茁壯還得依靠時間。
　　但就算如此，幾千名員工應得的薪資及福利仍需正常發放，公司根本無法承受這樣的
成本消耗。於是董事會一致決定，從第三季開始董事長的職位將由年輕有為的洛慎司接任
。
　　慎司先生的輝煌事蹟不勝枚舉。以四十九歲年輕之姿接手董事長之後，將原本代工廠
的架構注入了嶄新的理念，開始佈局設計創新這塊大餅。不論內部或外界一時之間都充滿
了令人振奮的正能量。有些東西根本就是與生俱來的，那佔據著實力的極大比例，努力什
麼的或許能賦予時間非凡的意義，但那畢竟是不同層次的領域。這點健吾在高中時就已經
讓我深刻的明白。
　　可能會是個好的開始吧，員工的部分暫時也沒看到遭遇什麼不合理待遇的文章，也許
是被更多不相干的無聊新聞淹沒了也不一定。總之這個案子就好好做吧，畢竟能獲得再一
次的機會是十分難得。對生命來說，那甚至非常奢侈。
(待續...https://www.facebook.com/louisdayhappy/posts/175602879777783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