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悶騷的鳥
「是因為你總是不在我身邊！你不夠體貼！不夠溫柔！是因為你！」那時候的女友這樣對
他說。「都是因為你！這不是我的錯！」
這是他的錯。
即使女友劈腿了，投向別的男人懷抱了，他也不生氣。
因為所有人會離開他，都是因為他自己的錯。
「宋醫師？」護理師看他在發呆，似乎很好奇，「您沒事吧？」
「沒事。」宋韜搖搖頭，表情已經如常冷靜了下來，「那我先去照會等等要開刀的病人了
。」
「好的，麻煩您了。」護理師點頭。
或許他以為自己經過了這麼幾年，會稍微有長進了。明明才說要交往這麼幾天，就讓她看
到自己這麼丟人的一面，宋韜覺得對自己簡直失望透頂。
他不想讓她失望。
走進病房內，今天要開刀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膽囊結石，要接受腹腔鏡手術。
「有沒有家族病史？」
「沒有。」客人還在緊張手術的過程，「醫生，開這個會很痛嗎？」
「這是微創手術，痛的情況會比傳統手術要好許多，開刀結束後大約再觀察兩到三天就可
以出院了，所以不用太擔心。」宋韜說著。
客人會擔心手術過程也是常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需要動刀麻醉，難免都會緊張，但是對
於這些狀況他個人也沒有親自體驗過，所以只能按照工作經驗給予的資訊告知病患。
「當然如果發炎嚴重，沾黏之類的情況，的確會變成傳統手術，這個我們也要進了開刀房
才會知道，但不管如何，醫生們都會全力以赴，您放心。」宋韜解釋後將文件地給病患簽
名。
「哦……但是我聽說手術過後恢復期很痛……」一旁的女兒滿臉愁容，「聽網路上的人說
喝水還是蘋果汁什麼的就可以改善了！幹嘛一定要動刀啊？」
「……」宋韜微微皺眉，「喝水是不能改善膽結石的，沒有任何食療可以幫助排出膽囊結
石。通常排出的可能是胃腸道的『糞石』或者吃進的食材的『皂化反應』而已，請不要聽
信坊間傳言……」
「可是……那只要把結石拿掉就好啦！幹嘛一定連膽囊都一起拿掉啊？」病患的女兒聽到
宋韜解釋，不但沒有理解，還更是咄咄逼人了。
「那是因為，一般來說有膽結石的患者，代表膽囊本身就有問題，光取結石不把整個膽囊
拿掉的話，再發作的機率就會很高。」宋韜暗暗的有些不耐煩，嘆了口氣道：「這邊資訊
再看一下，沒問題就簽個名，有任何動刀的相關問題，可以詢問住院醫生或主刀的劉醫師
。」
離開病房後，他又去探視了幾個手術過後的病人，確認情況，護理師說，「942的張先生
，他女兒很煩吧？每個護理人員都要抓著問一輪，問了一樣的問題好幾遍了。」
「……應該是因為緊張吧。」宋韜點點頭。「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是因為宋醫師對於手術內容基本都理解的關係，要是對手術不了解的醫護人員，還會
被女兒罵說不專業呢。也不想想我們各部門差異這麼大，她要專業的問答，怎麼不去找劉
醫師問啊？」護理師嘆了口氣說。
「那劉醫師呢？」
另外一個知情的護理人員說：「聽說女兒問題超級多，硬逼著劉醫師加LINE煩了他一個多
月，所以他只能躲起來了。」
宋韜無奈的點點頭，表示理解。
手術時間到，他和幾個醫護人員已經穿好了手術衣，在冷氣開得極強的手術室中等候。
看著張先生仍然有些慌忙的表情，心跳已經超過了一百，血壓的收縮壓也在160到170上下
，宋韜只能盡力安撫。「放輕鬆，深呼吸。」
「好。」
血壓偏高，但是不至於不能動刀，他只能讓手術房的人等他一下，讓張先生稍微冷靜下來
。
蓋上厚厚的手術毯，閒聊著過了五分鐘，好不容易穩定了些許情緒，宋韜看著指數狀況，
向主刀劉醫師點頭表示OK後，所有人這才準備手術，宋韜低頭替張先生處理吸入性麻醉藥
，解釋道：「張先生您好，這是麻藥，讓你睡一下，請從一數到十。」
「一、二、三……」
＊＊＊ ＊＊＊ ＊＊＊ ＊＊＊
8-2悶騷的鳥
沒想到才剛要開始手術的前五分鐘，就出現了異常狀況。
張先生的心跳加快，從原本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90，一路跑上130，接著是全身僵硬，體
溫開始升高至40度。
「不好。」宋韜趕緊舉手，「停下來！」
「又怎麼了小宋？」肝膽腸胃外科的劉醫師一臉不解，「要緊嗎？」
「小美，問一下有沒有Dantrolene？」宋韜坐下，「鈺芳，拿冰鹽水！更換呼吸器！我懷
疑是惡性高熱。」
「惡性高熱？」這下劉醫師也慌了，「先縫合！叫護理師來！惡性高熱不是遺傳性疾病嗎
？難道術前沒確認過？」
「確認了，但病人說過自己沒有病史。」
「宋醫師！我們醫院沒有Dantrolene！我已經通知台大醫學中心調借了！」
「宋醫師！病人體內二氧化碳濃度升高了！體溫超過41度了！」
「冰鹽水！增加換氣量！調冰袋來！」
「心跳超過175！」
惡性高熱是一種遺傳疾病，發生的機率大約是十萬分之一，只要病人使用吸入性麻醉或是
琥珀膽鹼，就會引發肌肉細胞內鈣離子的移動不正常。
除了體溫上升、心跳過快、心律不整、肌肉僵硬、體內二氧化碳濃度升高、橫紋肌溶解、
電解質不平衡以及酸中毒等等。一旦懷疑是惡性高熱，就必須馬上停止吸入性麻醉藥物，
盡速給予Dantrolene治療。
但是Dantrolene本身價格相當昂貴，使用率又極低，大部分醫院都沒有常備，據記載全台
灣470多間醫院，大約只有20家醫院有備著，所以緊急實況必須向其他醫院調借。
但惡性高熱的情況又怎麼能夠容忍三十分鐘到六十分鐘的等待時間呢？果然台大醫院的
Dantrolene還沒有送到，病患已經因為心律不整與循環性虛脫等症狀，而宣告死亡。
宋韜向家屬解釋的時候，張先生的女兒和太太震驚不已，哭得歇斯底里，肝腸寸斷。
張小姐在手術室外大吼大叫，「我不能接受！我們家從來就沒有人有這種遺傳疾病！他不
過開個小刀就弄成這樣！你們這些爛醫生！」
「或許是因為你們剛好家族裡頭的人，都剛好沒有開刀全麻過，所以……」
「放屁！一定是你們醫術不良才怪到我爸爸的身體狀況上！這種遺傳疾病我聽都沒聽過！
」張小姐抓住宋韜就是一陣狂罵與毆打，一旁的護理師和保全趕緊上前拉開。
「張先生在填表格的時候，也說自己沒有遺傳疾病，這樣我們又怎麼會知道他有呢？」護
理師不忍宋韜被罵得狗血淋頭，上前解釋。「我們宋醫師也是無辜的啊！」
「無辜？」張小姐顯然是不接受這個答案，「我們家都死人了！到底是你無辜還是我爸爸
無辜？我問了多少次手術的事情，為什麼從來就沒有人跟我們說？」
「……張小姐……請您不要這樣！」保全趕緊拉開那位張小姐。
「你們這家爛醫院！爛醫院！弄死人還不承認！我一定會告你們！」張小姐哭著喊道，「
你們這些殺人兇手！」
「……宋醫師，您可千萬不要放在心上。」一旁同樣是麻醉醫師的李醫師轉身安慰宋韜道
，「這不是你的錯！我們該做的步驟都有做！她是絕對告不成的！」
「……我知道。」宋韜嘆了口氣，雖然都知道，但卻無法將自己手上確實丟失了一條人命
的事情輕易放下。
他不斷的懊惱著，要是在手術前詢問病情時他多問幾句，會不會不一樣？
因為是每天每天都要重複做的例行公事，又加上這個手術又算是簡單不嚴重，所以他才會
這麼不耐煩嗎？
該死。
雖然不是他的疏忽，但他還是很難受。
手術室外還能聽到張太太與張小姐的哭聲。雖然她的態度總是咄咄逼人，雖然不但沒有常
識還亂聽信謠言，但是失去至親的痛苦，卻還是讓他感同身受。
宋韜看著志工與幾位護理師一同將張先生的遺體被緩緩推出手術室門外，那道不鏽鋼帶著
半透明玻璃的雙開大門，他每天要走數十遍，卻從來沒有那麼沉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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