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 她清楚那應該是所謂「逞強」的背影。
要從東繁科技的訊息轟炸之中脫身是相當困難的事情，因為通常事情總是要在你要去休息
時才會跑出來。由於大家的會議都排得相當滿跟多，每每當會議結束，要找人做事情時，
時間不知不覺滑落到接近吃飯與午休的時間。
好心的人會給你一些任務，然後說「先去吃飯休息吧。」但是跟你要作業的時間卻訂在下
午1點10分。這種時間基本上就是要你窩在電腦桌前邊吃便當，邊用一隻手操作著滑鼠或
者敲著鍵盤，把那該死的死人骨頭報告或者什麼excel檔案給趕出來。
吳念華望著已經陳舊的光動能手錶，時間已經悄悄地抵達了12點15分，還得要開車前往
OUTLET。他仔細計算必須要回來開會的時間，他可能屁股還沒坐熱，就得要離開，甚至還
要用手機連線進行會議，因此任何事情都需要長話短說。
他坐在全球知名連鎖咖啡店「18DUCKS」吧台前的位置。無關乎是否有疫情的情況，這間
18DUCKS到底怎麼營運的沒有人知道，對於此事，他一直很好奇。從東繁科技開車過來大
約是五分鐘的車程，駛在鄉間的產業道路上一直有一種進入夢遊仙境的錯覺。直到看見
OUTLET斗大的招牌印入眼簾時，他才會意識自己還處在現實世界的時空之中。
「這裡真的滿冷清的。」安婷緩緩地走進18DUCKS店內，店員辛勤地介紹今天有什麼特價
商品，而安婷只是點了每日精選咖啡。
「看起來就像是訂一整個包廂，對吧。」當安婷坐下時，吳念華這麼說。
「這裡真的離我公司非常遠。」
「是啊。我們不如就長話短說吧。」
吳念華盯了盯手錶，已經到了12點34分。
「我先喝一口咖啡。」看得出來安婷花了許多時間，才從市中心開車到這個市郊之地。吳
念華拿起一樣難喝的每日精選，輕輕地品嚐。為什麼會點每日精選呢？那是18DUCKS唯一
一杯會低於100元的咖啡，而喝起來的感覺比便利商店35元的美式咖啡還不如。
安婷的臉上雖然維持著她這個年紀該有的美麗、氣質、裝容，但更多的是說不上來的倦容
藏在這充滿知性、性感的皮囊之下。吳念華對於安婷的印象只知道她是甚少茉曦會真的掏
心掏肺的閨蜜。
「大概是這半年吧，茉曦週五偶爾會有一些行程。她信得過我，我們也建立一定的默契。
我由於業務性質的關係，星期五不一定要坐辦公室，所以這半年一切都是很穩定的進行，
茉曦不想讓我有任何壓力，她會將小柔哄睡，然後我的責任就是待在你們家，直到茉曦回
來。」
「所以你是花花姐姐嗎？」
「咦？」安婷訝異地看著吳念華。
「我啊──大概是太少跟家人相處了，所以連家裡有多一個幫忙看家的人都不知道。我曾
經聽過小柔說過有一個朋友，偶爾會陪她玩。我一直以為是她的想像朋友。」
「小柔叫我花花姐姐？」
「是啊。」
「真是可愛。」安婷露出微笑，這代表著許多含意。吳念華從她臉龐滑過的表情可以看出
，這時間遠比自己想像得還要久。一個孩子不可能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哄睡順利。這代
表著安婷可以說是某一種小柔的保母。從那安婷的笑容，吳念華感受到她與小柔之間的相
處情形。
「讓我更訝異的是茉曦真的都沒跟你說過這一切？」
「是啊。她有請妳保密嗎？關於這件事。」
「她希望我保密。但是我總認為這種事情怎麼可能瞞得了另外一半。」
「但事實就是如此，妳懂我為什麼要找妳了吧？剛開始跟妳通電話的時候，我不太知道要
怎麼拿捏跟其他人說明我跟茉曦的狀況。但確切的狀況就是我對於她真的一無所知。包括
妳剛剛說的這些都是，她從未跟我說過這些。」
「警方那邊到現在也還沒有消息，對吧？」
吳念華點點頭。他不時看著手機螢幕閃過的訊息提示。
煩人的戴宜甄連中午午休的時間都不放過他，
時時提醒著他，他們的Project有多重要。
「我知道她跟妳很熟，我希望知道任何資訊，什麼都好。」
吳念華誠懇地看著安婷，
他看出她眼底的猶豫。
他喝了一口冰咖啡。
「警方那邊，我會保持我原本的說法。」他緩緩地說。
的確，他內心深處並不是要做出什麼血流成河幹大事的人。
「所以你在電話裡頭說的──」
「只是為了見上妳一面。我們都是大人了，妳說的：『有空找一個時間聊一聊』，實際上
那就是不會發生的事情。」
「念華，相信我。我原本就打算跟你討論──」
「我清楚。我們就繞過所有前提，好嗎？我在這裡只想知道茉曦的一切。任何微小的線索
都好。」
安婷點點頭，她說：「她有在寫作。」
吳念華點點頭。
「你知道？」
「昨天才知道的。我花了非常多的力氣才成功打開她的電腦。」
「她持續有在一個平台上寫作，算是滿成功的。我很為她高興，因為這是這幾年來，我看
見她充滿充實自信的表情。」
「所以──她很常跟妳抱怨嗎？」
吳念華並沒有收起他的情緒，安婷不好意思地回應：「其實也不算。」
「所以是？」
「你清楚一個人要轉換身份，全然放棄自己原本的人生，是什麼感覺嗎？」
「我不曉得她是這樣想的。」
「念華，我無意傷害你。但我要你知道，這是你要的，對吧？」
「什麼？」
「你不是想要知道我所知道的事情嗎？」
吳念華點點頭。
「那就對了。我現在開始說的每一句話，有些可能不是那麼入耳，但是一切都建立在你的
好奇心上。我會盡可能中立地還原她的想法，OK？」這樣的預防針似乎說明了一切，吳念
華始終覺得茉曦的某個部份離自己很遠，但究竟多遠，他從來沒有把握瞭解，抑或是他只
是試著逃避去鑿開那個秘密。
「無論是男生或者女性，除非兩人說好了就是雙薪，孩子白天全程就是送給保母，一路托
嬰長大，否則肯定會有一方會成為照顧孩子的主要照顧者。在多數的時候，媽媽就是這個
角色。而更多時候，沒有經驗的媽媽們，從來不清楚自己會把自己放下到什麼程度。」
吳念華點頭，這件事在最早兩人就討論過了。至於是不是真的「討論」，那就是另外一件
事。有些記憶很清晰、有些卻也很模糊。吳念華終於逐漸找出一個共通的邏輯，通常那些
清楚的記憶都來自於對於自己多看重這件事情。假設這件事情對於自己只是可有可無的事
，可能會隨手就忘的「某一件事情」，那麼無論花多少次複習、討論，也有可能事過境遷
之後，那些記憶再也喚不回來。
想到這裡，吳念華覺得自己靠著自己的微薄的記憶想起挪威的森林主角，是相當稀缺的事
情，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這樣的事情真的發生了，某一個角落，他似乎覺得自己並非
真的離茉曦這麼遠，他覺得他還有機會找出些什麼。找出兩人之間有可能存在的「某一種
鴻溝」。
「每個媽媽可能會回去做正職的工作，或者兼職一些工作，也有可能搭配一些會到府的保
母，或者給予一定的時間讓小孩去保母家。但無論是哪一個，心中的原則會慢慢退守，經
過一次次的事件之後，媽媽們的天性總會一次次的放過想要休息的自己。不知不覺轉身回
頭一看時，自己原本的人生已經沒有保留什麼下來。
習慣的東西、事物、店家、人際關係，很有可能都在某一種時刻之下退守到不能再退為止
。能讓這些媽媽們堅持下去的就只剩下對家裡的這一份愛。也因此當茉曦想要重新找回自
己的重心時，我是感到相當開心的。因此她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我是真的不會說不。」
「不好意思，這一切我都不清楚。」
「我想說的是我們早該好好坐下來聊這件事。」
「什麼？我不懂。今天可是我約妳──」
「不，我意思是──我們早該多聊聊才對。早在這一切發生以前。」
「什麼事情發生以前？」
「我真的不清楚為何要瞞在另外一半這種事情。這種根本不是大事情的事。」
「我不懂。妳說她瞞著我什麼？」
「茉曦一直想要寫書，單純想要寫作。她只是想當個作家而已。」
「這──」吳念華無語地看著安婷。
這根本不是選項裡的答案。
『如果她想工作就去工作啊。』
『我真的不會說妳一定要在家裡帶小孩。』
吳念華似乎講過這種話無數次，
但是那些被掩蓋的回憶之中好像漸漸透出了些什麼。
那個回憶的濾鏡就像是捲曲的黃色，
一個對此嗤之以鼻的男人將盤子放進流理台。
「作家，真的嗎？妳是認真的？」
「是啊。」女人的嘴角不知為何地抽動了一下。
「我很好奇怎麼會是這個。」
「怎麼了嗎？」
「很多媽媽都開團購啊，妳也可以經營自己什麼團購的家啊。我聽說最近很夯，還有啊，
其實我們公司也有很多職缺呢。」
「我沒有在開玩笑啦。」
「我也是啊。所以你最近開始經營部落格了？真的嗎？」
「也不算啦。」
「如果想工作就去工作啊。我真的不會說妳一定要在家裡帶小孩。」
男人嚼著美味的晚餐，
那是女人額外為他煮的料理，
照顧著這個嚷嚷自己下班很餓的身軀與靈魂。
「嗯。」女人點點頭，對此沒有在多說什麼。
那是鼓著勇氣才說出的話，但乍聽之下就像是開玩笑。
如果理直氣壯地說一個「看似會賺錢的工作機會」，
會不會聽起來就不像是開玩笑的呢？
想在這個世道之下寫作的人們，做錯了什麼嗎？
難道想要寫作，就一定要在乎這是否能賺錢嗎？
女人拿起堆在流理台裡的碗盤，
背景播放著孩子的吵鬧聲。
孩子不懂什麼是好的、壞的。
只管現在眼前遇到的。
「寶貝，等我一下喔，媽媽要洗一下碗。」
「媽媽，媽媽──」女兒拉著女人的裙擺。
「妳先去陪她吧，碗我來洗就好。」男人自作聰明地回應。
「寶貝，妳一整天都沒看到爸爸，要不要跟爸爸玩一下。」
女人依然維持著開朗的表情，
此時的她，只是想要有一個暫時離開的區域。
五分鐘也好，十分鐘也好。
讓自己喘息的時間就可以。
「不要啦。」女兒仍然任性地回嘴。
「沒關係啦，我幫妳洗。我來幫忙就好。」
男人站起身，他從未想過自己隨口一句的話有多刺耳。
無論女人怎麼使眼色，
男人不為所動地拿起流理台裡的碗盤。
她只能帶著孩子來到客廳，連自己冷靜的機會都沒有。
是啊。連自己時間都沒有的全職媽媽，
到底有什麼時間可以靜下心來寫作呢？
甚至還有可能被人怪罪家裡都沒有打理好。
女人打開童書，試著把自己的心剖成兩塊，
一個是想要安靜的自己；一個是愛孩子的媽媽。
而這種事情她打從變成母親開始就不知不覺學會了。
平衡，從來就沒有平衡過；
只是看此時要取捨哪一個。
男人自然不會注意到這些。
他們不清楚為何自己會覺得所有家裡的事情都是女人負責。
也有可能從長大以來，一直在為自己擦屁股的永遠是媽媽，
才覺得「家事」應該是女人負責的。
好像只要他們「幫忙」，就應該被貼上新好男人的標籤。
但現今的社會與時代，更多的還是「一起」做些什麼。
男人自然也沒想那麼多，
很自豪地覺得自己今天多做了一個家事。
他腳踩的地板早經過一天的摧殘而不堪入目，
是女人趁著孩子睡午覺的時候將地板拖乾淨。
每個日常的細節，所看到維持那樣的平衡，
都是女人在不知不覺當中，細心照顧著這些事物。
男人自然不清楚這一切，他從未認真好好看待這一切過。
「她……的確說過。」吳念華的臉垮了下來。
「所以她也是曾經跟你談過的，對吧。如果這一切用不同的方式開始，說不定她不會每週
五要我看顧小孩，也說不定你們之間的平日行程會以不同的方式──」
「我也曾經說過，她可以回去工作，她要做什麼真的都行。」
「真的嗎？她真的很害怕別人知道她在寫作，你知道嗎？」
「為什麼，這有什麼好害怕的。」
「我怎麼會知道，這件事應該問你才對。」
吳念華低頭不語。
他從未想過自己不經意的一句話，
那代表什麼？
那說不定只是一句不重要的話。
所以茉曦真的往心裡聽進去了？
他再次嘆氣。看著手錶，已經沒剩下多少時間。
「那她最近有什麼異常之處嗎？就妳知道的。」
「沒有。一切都很好，就像一開始一樣。我只是固定時間去看顧小柔這樣。那一天，她失
蹤的那一天，也跟往常一樣。我很清楚每一次見面她的狀況，就跟平常沒什麼不同。若說
有什麼不同，大概只有──」
「只有？」
「她寫的作品，終於要完成了。她有跟我分享過，她看起來滿開心的。說不定你可以從這
個方向找找看，假設我是她的編輯，現在應該很著急吧？除非她在消失以前，已經把所有
東西都弄好了。但我感覺應該不是這樣。」
「所以你知道她的編輯是誰嗎？」
「詳細我也不知道。茉曦只有跟我分享到關於新書的進度而已。你已經能破解她的電腦，
不是嗎？把所有e-mail都打開來看看吧。」吳念華點頭，雖然昨天已經花了許多時間觀看
茉曦的專欄，但是郵件、電腦裡存的東西，他還沒有辦法一一檢視。他看著時間已經不知
不覺爬到了12點51分。
「念華。」
「嗯？」
「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找一些人幫你。譬如說照顧小柔的部份。」
「謝謝妳。我現在還可以。」
「但是──」
「但是什麼？」
雖然只是短短一秒，吳念華好像領悟了安婷眼中的狐疑。
「沒事。如果有任何需要的話──」
「該不會是阿寶聯絡妳吧？」吳念華露出苦惱的表情。
這兩個人的生活圈，應該是很難聯集在一起的。
大概會同時出現的時候，會在生日派對的時候。
雖然阿寶幾乎會留下所有他覺得漂亮女生的電話，
但是他們兩個就像是某種線性獨立的座標軸這樣。
「你別生氣。」
「我沒有生氣。」
「他那傢伙也是滿有趣的，但我們單純都只是想幫忙。」
「我可以啦，真的。只是暫時的，我會趕緊調整工作的狀況。那傢伙到底跟妳說了什麼？
該不會說得很誇張吧？」
「也還好啦。我們很久以前見過面一次。就在小柔的生日派對上，對吧。我知道他的確就
是誇張系的人，不過他也只是關心你。」
「總而言之，我需要幫忙的時候，會說出來的。」
「那就好。」
「謝謝妳了，跑這一趟。我還得趕下午的會議。」
「好的，那掰掰囉。」安婷望著吳念華的背影。她清楚那應該是所謂「逞強」的背影。只
是這個時候，應該沒有人有資格戳破這一切。
那份逞強為何而在，吳念華也不清楚。他雖然每天還是會把事情搞砸一次，但他不想切開
與小柔可以好好相處的機會。也或是他心裡某個角落依存著感受著「茉曦的生活」的感覺
。
要是再把小柔送給任何人照顧，
要是自己沒有努力過，
他覺得似乎又會離茉曦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