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 前方有測速照相
回到辦公室的吳念華，在尚未完全消化張元彬所說的事情之前，
就看見了手機跳出了「那封SOP」的訊息。
他被斗大的信件標題吸引：
『請用個人手機瀏覽。』
的確。雖然自己只是這家公司的某個齒輪，但是大家所連上的網路都精準地記錄了每一個
記錄。吳念華抬頭望了望四周，皆是伏案在電腦桌前的人們，他起身往洗手間走去，不過
任何公司的廁所任何時間客滿頻率相當高。
裡頭擠的可不只是胃腸感到困擾的人們，而是想稍稍逃離繁忙生活的短暫時光。無論在裡
頭看著幾吋世界是什麼樣的光景，唯一擁有共同點之處的地方就是那段光陰有時會是一整
天最享受的時候。
吳念華已經走了三間廁所，仍然客滿。
終於在比較冷門的地段找到可以棲身之處。
他關上門，鎖上與外世界的連結，
拿起手機打開信件閱讀。
裡頭躺著張元彬特別給予的Bouns。
第一點：挑一個時間好好走進公司每個角落，記住監視器位置、感應器位置。所有停車場
到辦公室的路線都必須要了然於胸，這是進入一家公司成為薪水小偷最優先做的事情。勘
查工作必須徹底，另外要挑一個下班時間前夕，觀察這個時間會來停車場等待下班的同事
們，他們是你最好的學習榜樣。從他們的人格特質、外觀進行統計，你會發現許多我接下
來要說的特質。這是相當重要的田野調查工作，想要五點下班，就要從四點開始準備起。
第二點：開始不使用包包進公司。一件外套的所有口袋可以帶上所有生活物件。目標請練
習在任何時間進出任何警衛哨口都保持穩定。實際上沒有人關心你為何在此，請不要心虛
。不要用吊掛式的公司證件夾，將證件夾藏入你的口袋裡。東繁科技有許多供應商進駐在
一樓，多數人不一定會穿著供應商(Vendor)的背心，有的時候這是很好的偽裝。直到警衛
請你出示再出示就好。沒請你出示，你可以把自己想成自己是供應商的員工，而非東繁科
技員工。
第三點：順著第二點，請不要跟任何便利商店店員、公司警衛、供應商的員工混熟。想要
完美的隨時進出公司，需要成為低調的存在。那種隨時想要跟人攀談的性格，會讓你落入
焦點之中。「你越是低調，你越是強大。」請記住這一點。無論外觀、個性請使用低調的
保護色，邊緣特性點滿。能不要吵架就不要吵架、能不要留下任何記憶點就不要留下。從
穿著到內在都是，要保持著讓人想不起來你是誰的低調個性。假設你從前是個樹大招風的
傢伙你就得花比別人更多的苦心，讓自己低於水平面。
第四點：放棄對考績的追逐。若過去你對考績錙銖必較，請收起這種幼稚的心態。因為
80%的考績打法與你的作為無關，而取決於你在長官們面前的能見度。能見度開得越高，
會越有亂七八糟的project掉下來。撐得住的人就會被promote上去，撐不住的人就是CP值
最低的那一群，比直接放棄要能見度的那群人還要低。你的目標是要成為平均值，大約會
在平均值與平均值稍好的中間擺盪。落入平均值以下接近平均值會被關注，也會讓關注度
上升。你要做的事情就讓所有主管、leader在討論人員優劣時，都提不到你的名字，然後
真的要排序定序時，會覺得你好像也不會太差的感覺。
第五點：與同課同事的交際程度要拉到不失禮貌等級即可，以及培養可以離開公司後還可
以遠端操控的同事。你可以對比較年輕、比較沒城府的年輕人交心，說是交心也就只是打
屁而已。聊聊劇、動畫、時下流行的梗，讓自己可以抓住我說的兩種平衡。不失禮貌又有
幫手就好。要是跟課內的同事太好，你就不能飛天遁地得離開辦公室座位或者公司。跟同
事太好也會有不必要的下班聚餐、玩樂行程。這會加高能見度、又會佔掉個人下班時間。
第六點：善用早晨時間決定今天該放棄什麼工作。多數人來上班都自以為是地安排優先順
序，但是這是一種沒有效率的作法。假設你的公司工作項目很多，以這種方式安排，你可
能要排到中午。除非你是在業績沒那麼好的公司，就當沒我說這點。「直接選擇放棄今天
要放棄的工作。」這樣會是超級強大的發動機。甚至今天想要混到底，放棄全部的工作也
可以。因為下一步就是「我該怎麼做可以放棄這個工作？」是把工作推給同事、推給別的
部門、換說法把工作推掉？一開始會很難適應，但久了之後會發現許多工作可能光聽到就
知道做下去就是會褲子脫了但什麼都得不到。老闆看不到，做不好出紕漏還被被鞭，雷中
之雷。該挑哪些工作放棄，是每天最重要的事情。
第七點：好好安排你的早餐與午餐時間。與大家錯開時間會是最好的。原因是你花了許多
等待排隊的時間，那些時間就是可以讓你提早下班的Buffer。若你是吃飯皇帝大的同仁，
早餐可以在家處理，午餐可以外出用餐，只要你成為專業的薪水小偷，都可以騰出我說的
兩個時間。請根據自己部門的早會時間安排你整天的覓食時間。因此，你在與人討論工作
會議時間時，也請避開10:00-12:00及13:00-14:00的時間。那是因為這是一整天最容易休
息又難度低的時間。難度低是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說剛剛去吃飯了，想要睡個美容覺嗎，
那就排開這段時間的會議時間。
第八點：永遠都要隨機地約一些會議室、Zoom線上會議，零星的、隨意的。有沒有開會不
重要，重點是讓你的會議列表就算被同個課別還是邀你會議的人都能感受到你滿滿的行程
表。通常Outlook都會使用schedule小幫手的時候，可以大概看到你要邀請的人同時段可
能有哪些會議衝堂。你得要隨時補充你的行程表。另外隨時要備好大概三個到四個真的「
值得與人討論」的case。 Teams狀態隨時掛著請勿打擾或者簡報中，製造一種忙碌的錯覺
。
另外，要是走在路上，隨時被人問起你剛剛去哪裡，你總是能游刃有餘地說明自己去做了
什麼，實際就算有有心人回測，你也有充足的證據去解釋你的行程是沒有問題的。因此當
你外出辦公室開會，隨時堅守一個原則，把公事的時間跟私事的時間各拆一半。比例自己
可以看你怎麼搭配，你也可以藉此回測自己外出討論事情是否只是在浪費時間。
譬如說你去參加一場根本只是列席的會議，會議上有你跟沒有你完全沒有差。原則上這是
一個公事上很好發揮的會議，因為你有正當的理由離開辦公室。但是你若參加這場會議結
束就直接回辦公室就是非常失敗的作法，假設這會議根本沒有現身的必要，你甚至可以不
用浪費時間參加，假設已經浪費時間參加了，就要好好使用這種機會忙裡偷閒。
第九點：技巧性的加班。將工作分為可以獨自加班的或者許要與人幫忙的工作。在白天的
時間裡全部集中處於與人需要co-work的工作。因為要是因為是小細節確認問題，結果還
要等到隔天，完全浪費加班CP值。可以先推估主管對於加班的心態尺到底在哪裡，可以安
排一週選個幾天當作演戲加班，那麼你就可以把其他工作天會放棄掉的工作項目分散到你
會加班的那一天完成。獨立加班可以完成的工作也可視情況帶回家處理，假設你的晚上行
程已經談定了，也確認你的專案是明天中午以前繳交就可以完成了，那麼你還是可以下班
好好去玩樂，調配一下自己的工作時間，符合最低需求就好。
第十點：搭配第九點，請善用Delay mail。寄出去的信件先去設定選項設定你指定的時間
才會發出。適用在寄出weekly report時間不會脫離大部隊，或者偶爾要爭版面。太晚出
現的信件會有一種你很忙到很晚的錯覺。搭配第九點使用，有時會得到「某某某其實很辛
苦耶，我看都弄到很晚的錯覺。」這種屬於加班的魔術需要搭配你的同事心情進行微調。
絕對要照顧到同課同事，讓他們不要反感才可以。如同第五點所說的，要不失禮貌，要是
因為演戲演過頭引起同事關注就是最笨的選擇。
最後一點：每天的下班時間前都要為了五點做準備。越接近五點的會議看能不能提早討論
完。通常晚上的會議就是最白癡的會議，你要是工作內容都是要跟Global team contact
那就忘記我說的。Local的大家到那個時間點專心度都很低，都在聊天，最後鳥獸散，要
是會議記錄懶得打，完全就失去一起蹲到那麼晚討論的意義。上班的每個時間節點都是為
了五點而活。只要能調配都要往前，要為了準時下班騰出足夠的時空間。讓所有
highlight因為不可抗力因素排到明天或者提早處理掉。
在拜讀完近三千字的「薪水小偷守則」之後，吳念華感到即便是要做到張元彬所說的，幾
乎不可能一蹴可幾，原因在於「定位」，得要先調整內心對於工作的所有定位。
他深呼一口氣，打開桌上的筆記本，
用著油性原子筆在上頭揮舞著時間軸。
他必須將所有工作剖開，藉以分析「放棄度」。
他旋即將自己的Outlook schedule擺上了許多zoom meeting連結，接著開始練習「放棄」
工作順序，實際上他眼前所面對的是所有highlight總是對他喊著「這個case真的很急，
請協助處理」。
所謂的急，究竟是什麼急？他想起張元彬所說的「資訊轉移損耗問題」。當資訊一路從下
層傳導到上層時，究竟會有什麼損耗？首先是哪些每週必定要回覆的會議？哪些project
owner總是會在哪個時間寄出weekly report？因此若那些當週已經delay的事項過期時，
那所需要趕出來的report，應該就存在「可放棄的可能」。他重新閱讀了project owner
的信件，仔細觀察資訊損耗的關鍵。
他用搜尋模式，找出同一個project owner逐週的列點事項。只看一兩封信可能不明顯，
但是看多了之後，他開始發現規則性。那些當週會寫上去的action事項其實早已發酵了一
至兩週的時間。以實際上的狀況來說，過去那些當週拼死拼活寫給project owner的內容
不一定會當週被用在project owner的weekly report之中。
吳念華看出「選擇性」這種東西。
每個人為了美化自己的weekly report，總是會在每週之間遞移一些誤差。就好像好事會
多花幾週宣傳，壞事則會快速地讓它成為陳年往事。他看見了那些縫隙，過去自己不曾注
意過的縫隙，於是他如法炮製地將所有相關當天要準備的例行性回覆工作開始分配。
光是找出這些資訊，吳念華承認自己真的多花了一些時間，但是不知不覺已經讓這天的工
作量有了大幅度的下降。是的，仔細一看，許多事情都是可以被放棄的。雖然極度地違背
自己過去的工作習慣，但是認真思考，今天下午該準備的三個report，就算不寫，天也不
會塌下來。因為這三個report處於各自的「資訊損耗紅利」之中。
是的，今天真的有機會早一點下班，只剩下一個擋在前頭的難關，那就是戴宜甄臨時召開
的會議。他思考這個會議存在的意義，通常有效率的會議都是具體而言可以在短時間列出
要交辦的事項，要是花了許多時間而沒有列出任何交辦事項，那麼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
雙方的共識太低。
對於這場會議，吳念華會有任何討價還價的空間嗎？其實他還沒開會就知道這場會議意義
不大，因為他一定是沒得選擇。長官一個口令，他一個動作。這場會議只是要被戴宜甄留
下白紙黑字記錄在Outlook的某一個角落，為了鞭策他這個食物鏈底端而存在的動作而已
。
他們只是要有會議記錄如此而已。
吳念華覺得自己頓時想通了許多關鍵，
他有可能邊移動邊開會嗎？
吳念華思索著這個可能性。
可以。
只要一直回答：「好的。」就可以了吧？
在他把最後一封需要回覆的信寄出之前，
順便使用了「delay e-mail」的選項，
這樣三小時後的收件者將會感受到吳念華的「誠意」。
他裝得若無其事地離開座位，
是的。千萬不要在內心感覺自己要下班了。
『我只是要去上廁所而已。』吳念華讓自己保持絕對地鎮定。
他走進廁所，試著從膀胱中擠出最後幾滴尿液，邊洗手邊回想走廊上的反射鏡位置以及他
應該要走哪一個路徑。依照他的經驗，要閃開任何主管級所在的電梯方向是最好的選擇。
他走出廁所之後，已經想好了下意識可能會需要使用的慣性語句。
『要離開了啊？』
『沒有啦，要去買咖啡。』
『幹嘛走樓梯？』
『運動啦，沒看到我這麼胖。』
對，他的劇本就是這個。
一旦在走廊上被任何熟人給攔住了，他就會這麼說。
不過今天真的很順利，他一路走進了可以閃過多數主管職經常經過的電梯，從旁邊的樓梯
口優雅地走了下去。走到一樓時，他假裝站在公司領口罩的地方，試著拿出識別證，觀察
著警衛入口附近的人群，他要避免自己跟任何熟人打到照面。
一秒、兩秒、三秒過去。
吳念華感受到空檔已經產生。
他緩緩地走到安檢門前，
用著最快的速度把手機丟到桌上給警衛檢查，
人經過安檢門，並沒有產生嗶嗶聲。
接著警衛檢查手機前後鏡頭的防撕貼紙，點頭示意。
吳念華雖然內心感到很激動，但是要保持如冰山的冷靜，
這是他第一次丟下工作就直接離開崗位。
他選擇了一個不會回頭的路徑往前走，
為了避免一旦回頭，
就會跟靠近安檢門的電梯入口人群四目相交。
他一路走出東繁科技的一樓OFFICE大樓，前往停車場。
當他走上車上時，手機顯示著17:36。
這種時間應該有機會在七點以前接到小柔。
他先讓自己的手機Zoom App連上戴宜甄已經約好的Zoom會議室。在還沒移動車輛之前，試
著操作中央扶手的車機控制鍵，然後看著車機顯示螢幕之中的Car Play介面，試著操作靜
音鍵與解除靜音鍵之間的切換。
由於他開的車並非是1A2B、瑞典坦克或者歪L，車室內的隔音在高速公路上猶如悲劇。那
潑辣的風切聲可能很快就會讓會議室的人們知道他自己身在何方。所以他才要練習用右手
快速地切換靜音鍵。
不過當他開始上路之後，又發現了另外一個棘手的聲音可能會讓他洩底。當他開始在高速
公路上奔馳時，背景是來自於戴宜甄開始解說這次新製程轉換需要準備的項目內容。下一
秒行車記錄器的喊叫聲，讓他用力地皺起眉頭。
『前方有測速照相……』
『噹噹……』
『噹噹……』
這段高速公路他已經開了無數回了。
吳念華知道下一波的測速照相在哪裡。
他在噹噹聲消失之後才解除靜音。
「是的。我這邊會處理。」
「John你這邊需要秀一下我稍早之前跟你說的嗎？」戴宜甄說。
「什麼？」吳念華原本想打方向燈，但他的手指在動作以前停止了下來。要是按下去，方
向燈幾乎就毀掉他偽裝在辦公室的假象。
「關於之前提到的inline啊，你要讓大家看一下嗎？」
「好喔，我找一下喔。」吳念華按下靜音鍵，試著釐清自己有多少空間可以做任何操作。
這時大量的車潮開始在大雅交流道前約三公里處湧現。他在靜音過程中試著按下警示燈讓
後方車輛注意前方路況。
有可能在擁擠的高速公路上打開筆電使用手機的熱點網路，然後遠端公司電腦，秀出戴宜
甄要的資料嗎？難度太高，而且也太過於危險。吳念華用手指敲著方向盤，試著急中生智
。
「有嗎？」戴宜甄問。
「好喔，我來share畫面。」吳念華解除靜音鍵。
「有嗎？」他問著大家。
「我沒看到畫面耶。」
「好喔。我再按一次。」吳念華裝作已經share桌面螢幕開始說明：「首先呢，這次的新
製程有效地改變Fin Height的sigma performance。你可以看到在wafer Edge的部份有大
幅度的轉折。」吳念華試著資訊量掩蓋著大家的耳朵。
「欸。John，等等。」戴宜甄繼續喊。
「嗯，怎麼了嗎？」
「我沒看到畫面耶。」
「真的假的，我再按一下喔。」
當吳念華正要在裝模作樣時──
『前方有測速照相……』
當行車記錄器再次發出「前」的聲音，吳念華快速地按下靜音鍵。他摸了摸自己的頭，明
明是在有空調的室內，自己卻流出了汗來。
「還是沒有耶。」戴宜甄說。
「John你還在嗎？」其他與會人士這麼說。
此時，吳念華只好瞬間切斷Zoom App，然後用單手在手機Teams App裡戴宜甄拉的群組內
說明：『抱歉，我電腦當掉。』
這時候只能中離了嗎？他邊注意路況，邊用右腳控制著含住煞車的比例，讓車子用著安全
的速度蠕行前進。接著關注著Teams群組內的對話，老實說並不出意外，即便吳念華缺席
，還是可以把會議開完，他用眼角餘光瞥見戴宜甄列了許多action item。
『好險沒有留在公司啊！』
吳念華感到自己的決定是對的。
雖說如此，當時的他還不知道眼前短短兩公里堵塞的狀況，
實際上是三輛車輛發生了小型擦撞。
他望著地圖裡的等待時間慢慢地增加，
顯示在導航地圖中的紅色車潮就像嘲笑著吳念華一樣。
隨著歌曲聲音與群組的對話已經抵達終點時，
那塞車而存在的等待時間像是不回頭一樣，一路往夜晚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