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起床了!你們這群王八羔子!起床了!難道你們想被吉普車吞了不成?」
亞科或是羚屬不論,腳程快慢抑或是食量高寡也未提起,我們,如畜般毫無公差地苟且在
這片水平的廣原。墨綠色的原野爬滿了蜿蜒的白草,我們成棋盤狀啃食,劃一而齊整地壓
截著金線的歪直,恆定這般隊型。烈日升降在地平線那端,原因未明的,一如我們也是如
此活跳著,日復了日。
吉普車是傳說的異獸,我未曾瞧過,但羊群中總在傳說:「倘若我們有一刻懈怠或是跌跤
,活吞,才足以滿足他那既無厭又膚淺的企圖。」所以我們奔跑著,集體式地向這片生態
求活,或許是相互提醒、又或者其他,結局就是我們正同棲在這廣陸上演化,自始至終。
鏈狀的生態,胎生我於偌大的牆中。母羚的護幼未曾納進分刻的間斷,不停擺的羊群也始
終不留半响的惻隱與人寬容,所以,自產出那刻起,我便與天性相悖,和羊群的遷徙共妥
,與眾人同。或許吧!是這片慈悲的乾季予了我,若羊腸寬的活口。
發起少許點狀的白斑,出生約莫五年後,羊群發配我進了一區滿是同齡幼羌的隊伍中,
「你這蘿蔔頭的花色還真可愛!別想太多了!」母親如是安撫我庸人自擾的思緒,
「媽咪,我真的得去那區嗎?為何不能繼續與妳同區就好了呢?」
「傻小子,我們生存的目的還是不變啊,每天不停地奔跑,還不就是為了躲避天敵的獵捕
嗎?分配到哪一區都一樣的。只要你多努力一點,以後就能繼續和媽咪同區了哦!」
「嗯!」
玩沙、食草、學習如何在跌倒後憋忍住淚水,兩年的光影短淺地掠過,這一切記憶在陌生
的地域中,再也無法重現,而我們似乎沒長進些什麼,或說我們還沒有預設好些「什麼」
……。記憶,一如芒草被風拂得垂涎,時間如蝗蟲群聚,一切竟能如此可畏,隨抽長的四
肢,我越發理解。
群聚是羊的習性,既是習以為常的規約,同時也是偉大的共識。一如沙丁魚那般,羊群的
內聚為的是增加存活的機率,畢竟,無論何時,吉普車總在後頭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向
前逼近,我們唯有集體行動才能對天敵有所反應。時間拉近了,我們依然前行,在距離出
生約莫十四年遠的草堆,斑色大變。
血氣方剛的年紀卡在羔子和羚羊之間,羊群試圖避免同種間的集體自殺,於是我們被鋸斷
羊角,避免相互惡性競爭。然而,意料之外的,那些天生的脾性並未在割除後而有所根治
,沒了羊角的羔子們,全都罹患了一個副作用。好處是我們的腳程全都快了許多,這也是
唯一的好處。
「幹!你考比我高?廢物!我回家都沒看齁!你還不是沒有滿分?哈哈哈!你也只有這張
高啊北七!」
「幹!你分數跟我一樣?廢渣啦!邱屁啊!哈哈哈!」
「幹!你考得比我低?蠢蛋!我都沒看欸!哈哈哈!」
「這題是這樣解嗎?」
「幹!你不會?你是豬嗎?跛腳羊!」
「哦哦,是這樣解哦……,這要記嗎?」
「幹!畫張圖就可以求出來了,不用記啦白癡!哈哈哈哈哈!」
「你公式記了沒?還沒記?你不記怎麼會算?唉!沒救了啦!哈哈哈哈哈!」
以賀爾蒙做酵素觸發,缺角的羚羊、無垠的大地、兇猛的吉普車,共同拼貼能量塔的三角
錐。前移的過程中我們不只前進,為了趕第一、增加自身的存活率,比起乖乖前行,羚羊
們漸漸演化出一個更能存活下去的方法。「為了族群的未來!為的是更加茁壯!與其像個
瘋子一樣成日向前竄逃,倒不如分點精力把同伴絆倒,以爭取半刻喘息的空間!」你堅信
背叛是為了跳得更高,趁著同伴不注意輕輕推一把、將跌倒的羚羊們狠狠踩髒,早已成了
必然。天敵還在腦後以四輪驅動追蹤著,我們仍往遠點趨向,在偷生外,不忘在適當的時
刻適時地給予同儕錯誤的資訊、適度地嘲笑對方的小錯誤、適量地無故嘲諷,把這些技術
默化作生存必備的技能,把羚羊們化作敵人相向,唯有城府才能生路這片生態圈,這片草
原才得以乘載當量的同類,換算成常見的術語──菁英。
遏制不了的惡性循環早已恆定,至今,百感交集如我,怎樣的生存方式才是對的?我不清
楚,又或是反論怎樣會是錯的?我也全然不通。誰是被踩在腳下的?誰是將要被絆倒的?
「幹!王八羔子!起床了!難道你們還真想被吉普車吞了不成?」
飲食、交配和排泄,在數十年的歲月中層疊交錯,同袍同澤與同歸於盡,說到底也不過只
差幾十年罷了。紅眼的羔子、滿是瘡傷的羚羊、令人寒顫的天敵,全超載進偌大的草原中
。無從拮抗地,我們依然狼狽地鼠竄,後方的吉普仍舊要挾,趕羚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