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求必應】
「王爺王爺請保佑我找到一個男生的朋友。」
清晨的廟裡,線香繚繞,沈應爐小小的身影跪在跪墊上,稚嫩地許願,熟練
地擲筊。獲得三個聖筊後,才喜出望外地起身,揹起放在一邊的書包,從左廟門
飛奔出去。
宋樺文從小就知道他這個隔壁鄰居很不一樣。每年生日時不是帶乖乖桶到班
上發,他發的是壽桃。而且上次那個坐在窗邊的董大平,午睡到一半突然大哭起
來、指著窗外說有個奇怪的阿姨正在看他時,沈應爐一點也不怕地走到董大平的
窗邊,用雙手狠狠地作了個關窗的動作,沒真的碰到窗戶,所有人卻都好像聽到
了「砰」的一聲。之後沈應爐再問董大平還看到那個阿姨了沒有,董大平只搖搖
頭,說她不見了。
諸如此類的事情層出不窮,他們唸的國小是由刑場改建的,常常會遇到一些
不可思議又令人害怕的事情,這時候只要有沈應爐出場,所有的問題都會消失。
大家口耳相傳,輾轉知道了沈應爐出生之時所發生的事情,敬佩的心情瞬間飆升
到了敬畏的程度。
但敬畏久了,就變成害怕。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也許是國小五年級吧,
班上的男男女女開始有志一同地拒絕與沈應爐接觸。每次的分組活動或是體育課
選組別,沈應爐總會孤單地淪為被踢的皮球,一次兩次,宋樺文看著沈應爐沮喪
的表情,心底升起了熊熊的怒火,壓在心頭。
「你們這些膽小鬼是怎樣!」
某次,躲避球分組賽時,沈應爐又被兩邊的隊長推來推去,宋樺文終於忍不
住了,拿起躲避球就往其中一人臉上砸:「你!周傑觀!上次你被鬼鎖在四樓廁
所嚇到尿褲子時是誰幫你開門!?」宋樺文怒吼:「還有你,方時堂,看到車禍
的阿伯鬼的不是你嗎?讓阿發幫你收驚之後就好了,你都忘記了嗎?」他愈說愈
氣憤,全班有遇到大小事情被沈應爐解決過的人都被他一條條說出來罵,罵他們
忘恩負義沒情沒義,連體育老師過來想勸架都充耳不聞,宋樺文一邊罵一邊哭,
自己也不知道在哭什麼,最後語無倫次地大吼了一句:「你們被鬼抓走了就不要
哭著找阿發幫你們啦!」
「好,以後不幫了。」沈應爐在一片寂靜中緩緩開口:「老師,我要帶阿文
去保健室。」
沈應爐也沒等老師回答,就推推宋樺文的肩膀,帶他一起走去保健室。
他們倆慢慢走著,沒人說話,只有宋樺文抽鼻子的聲音。
「欸,謝謝。」沈應爐看著這個他其實也算不上很熟的鄰居兼同學,方才壓
抑著的眼淚猛然滾了出來:「謝謝你不怕我。」
「他們忘恩負義啦!」宋樺文繼續哭,比當事人還委屈。
「以後不幫了啦。」沈應爐也哭了出來,兩人邊哭邊走到保健室,讓保健室
阿姨哄了好一陣子,才牽著手雙雙在小床上睡去。
*
「王爺在上,求您保佑阿文和我都抽到好籤。」
沈應爐跟宋樺文的友誼從國小五年級那次同床共枕開始,緊密而自然地扣著
對方的成長,國高中與大學都保持著良好聯繫,彷彿天生如此。
沈應爐對自己的乩童體質一直很低調,除了王爺要他辦事時,他其實盡量避
免著好兄弟們,絕不多接觸。但為了免去閒言閒語,他考高中時拼了命唸書,特
別選擇了較遠的第一高中就讀。而宋樺文則一路輕鬆寫意地考上他所在的學校──
不得不說阿文的頭腦真的是他所比不上的。
但抽兵役這件事可就跟頭腦無關了。所以他特別從體檢前開始齋戒,前一天
去求筊的時候還先沐浴淨身過,只求心願達成。
沈應爐丟著筊杯,王爺很大方地給了三個聖杯,允了他的願望。他吁了一口
氣,覺得踏實許多。自己都當了王爺這麼多年的乩身了,想來王爺應該也會對他
好一點吧?沈應爐喜孜孜地想著。
「喔,恭喜拉!海陸捏。」打小熟識的公所人員趙伯伯笑咪咪地看著他,用
麥克風廣播了他的兵種,換來底下的鼓掌與歡呼。
沈應爐雙眼圓睜地看著手上的籤,心中迴盪著被欺騙的感覺。在籤條上簽名
時,他忍不住在心底吶喊著:『說好的好籤呢?』
他往王爺廟的方向看過去,接著腦門一麻,彷彿聽到了某個威嚴的聲音: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自然是好籤。』
早該知道他們定義的好籤是不一樣的。沈應爐只怨著自己的愚蠢,接著把注
意力放到了一邊站著,笑容滿面看著他的宋樺文身上。
「阿文?你不抽籤?」他納悶地看著對方,而對方歪歪頭。
「你傻了喔?我不是跟你說我近視過深,不用當兵嗎?」宋樺文捶了他一下。
「可是我記得你的度數不是……」
「不知道耶,我體檢那天也覺得很奇怪,模模糊糊地就這樣過去了,然後我
就收到通知說我不用當兵。」宋樺文笑嘻嘻地補充了一句:「搞不好是王爺保佑
我喔。」
後來沈應爐提著一籃特別貴的蘋果去廟裡還願了,感謝王爺選擇性地應允他
的願望。
*
宋樺文會等他的電話。
軍中其他人在陽間站崗的大多是嬌俏可愛的女朋友,宋樺文想,沒女朋友只
能打給自己的阿發還真可憐,不過看他在陰間苦悶難耐,還是發揮一下兄弟義氣
陪他說說話,結果不知不覺也被制約了。
一邊準備著研究所的考試,宋樺文每天晚上都一定會把手機放在身邊。長期
下來,對於沈應爐在軍中的生活,甚至比他爸媽還要清楚。宋樺文某次不小心在
沈家抬槓時說溜嘴,沈媽馬上把嘴嘟的老高,倒在沈爸懷裡假哭說「阿發翅膀硬
了就飛了」。當天晚上沈應爐打電話回家時,那種被電到飛天的模樣,差點讓同
袍們以為他打到連長的私人電話。
不過沈家長輩對宋樺文還是很好的,疼愛有加。宋家是單親家庭,宋爸只知
道看成績單發錢照顧小孩,沈家知道這件事之後,就常常把宋樺文一筷子挾來跟
阿發一起吃飯,然後在他的白飯上堆滿肉菜。
*
「王爺阿,請保佑阿文能夠把握他的幸福。」
在軍中的生活還算順利,雖然腦袋差點變成派大星,但阿文從來就不是海綿
寶寶,所以還能把他從深海的大軍營裡拯救出來。
退伍那天沈家辦了一桌澎湃好料,宋樺文當然也列席其中,坐在他身邊無比
自然。但同時席上也有兩個女孩子,據說是親戚的親戚,大學剛畢業,乖巧漂亮,
大家一起吃個飯認識一下。
其中一個女孩子跟宋樺文相談甚歡,似乎想考同一間研究所,所以交流頗多,
沈應爐始終覺得插不上嘴,只能猛吃著桌上的菜餚,然後一口氣喝光半鍋蓮子豬
肚湯。
隔日清早他就醒了,刷過牙換件衣服就出門,慢慢地走到了王爺廟。鄉下老
人都起得早,三三兩兩圍在廟門附近下象棋,他跟他們道過早安,進廟拿香與金
紙,先依序點香跟廟裡眾神打個招呼,然後才跪在大殿裡跟王爺說話。
雖然每次放假回來都會像這樣例行報備,但他這次叨唸著的都是他跟宋樺文
從小到大的相處過程,說到後來也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也不管週遭的人來來去
去。
說話的過程中,他一直覺得有隻溫暖的大手按著他的肩膀,從肩膀傳來的安
心感讓他稍微放鬆了一點,他低喃著請讓阿文把握幸福後,才猛然回過神。
「你也跪太久了吧。」宋樺文不知道何時也跪在他身邊的跪墊上,也許聽了
他大半的話。
「幾點了。」沈應爐一臉茫然。
「九點半。」
「我跪了這麼久……幹真的。」他站起身,雙腿一麻又跪回去。
「你媽說你一早就來跟王爺請安了,我本來想找你去吃早餐。」宋樺文聳聳
肩,站起身:「可是九點半了,粿仔應該賣完了,你想吃什麼,丹丹?」
「你沒跟那個小晴去吃早餐?」沈應爐揉揉腳,裝作不經意地問,也站起身。
「你很想要我跟她去吃早餐?」宋樺文不鹹不淡地回嘴,踢了對方小腿肚一
下,讓他的肌肉又麻了一下。
「不想。」這次倒是誠實,他跟著宋樺文走出去,外頭已經是微熱光亮,廟
埕旁大樹下的攤販已經出來了,賣著爆米香。
這天他們耗費了所有的日光行走在他們出生的小鎮裡:早午餐先去吃了菜市
場裡的土魠魚米粉(加點魚塊兩份),吃完後沿著菜市場走著,買了愛玉檸檬,
一邊喝一邊步行,路經從小去到大的文具行──本來是一層樓而已,現已擴建成
二層樓的規模──便進去吹冷氣晃一晃,看著國小生字練習本以及不實用的萬用
卡片閒聊著。
時間消磨在他們反覆地確認著彼此重疊的記憶裡,在今天以前的人生,旁邊
這個人幾乎都在。
離開文具行後他們又朝著國中走去,看到幾個翻出牆的學生,手上抱著附近
黑輪攤的黑輪米血和幾套大腸包小腸,又翻回去,忍不住對看,不知為何地開懷
大笑。也買了幾支黑輪後,他們順著大路走,拐進了小巷,鐘聲恰如其分地響起。
他們的國小校門隱藏在這條巷子裡,以前看覺得高大的鐵門現在只要輕輕一
撐就能跳過。矮化許多的圍牆,裡頭小小的學生們嘻鬧著從教室裡衝出來,把握
稀少的下課十分鐘,開始進行著他們獨有的遊戲。有人帶頭、有人跟隨,而有人
總在體制外孤單。
他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彼此變熟的契機,也不知道是誰──或者他們同時──
朝對方伸出了手,跟當年一樣,緊緊握著對方,手心對手心,手指抓手背。
「抓到了喔。」宋樺文突然開口。
「抓到什麼?」沈應爐一臉茫然。
「『王爺請保佑阿文可以把握他的幸福』,不是嗎?」阿文看著阿發,無比
認真地舉起相握的手說:「『把握』幸福。」
沈應爐愣了一下,隨後緊緊抱住宋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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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出生那天】
「發爐啦!!!!」
沈應爐出生那天,家隔壁的王爺廟正在辦王爺生,正當大家熱熱鬧鬧地準備
放鞭炮燒香拜拜時,廟前的天公爐和大殿裡的爐同時轟得一聲開始熊熊燃燒,嚇
得眾人急急奔走大喊發爐,而高齡六十的廟公也瞬間起乩,搖搖晃晃地衝到沈家
門口,指名要「應爐」出來接駕。
當時也在廟裡參加王爺生活動的沈爺爺氣喘吁吁地跟著廟公跑回家,還沒來
得及搞懂王爺的乩身到底想見誰,家裡加大鈴聲的電話就這樣恰如其分地響了起
來,拎拎拎拎拎地響得震天,沈爺爺還在回應王爺跟接電話兩方之間糾結時,沈
奶奶慢條斯理地打開家門,接起了電話:
「鼻要緊張。」奶奶用著台灣國語跟電話那頭激動的兒子說:「阿爐被王爺
接乃玩,等等揪回去啦。」說完後也不等兒子回應,沈奶奶直接掛掉電話,走到
門口對廟公深深一鞠躬:「王爺公,阿爐剛出世,先把他還給能家,不要嚇我兒
子媳婦啦。」
沈奶奶剛說完話,王爺就退駕了,留下滿頭霧水的眾人,而此同時,沈家的
電話又響了。
這次換沈爺爺去接,大家看著沈爺爺進家門,然後過沒多久又衝出來,對著
鄉親們大喊:
「挖ㄟ金孫出世啦!!!」
劈劈趴趴啦碰碰碰碰碰────
點鞭炮的工作人員準時放了鞭炮,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成了沈應爐出生時的背
景音樂,即使他當時正躺在婦產科的保溫箱裡,且差點被醫生判定出生後死亡。
附近匆忙工作著的護理師們並沒有注意到,這個甫出生的小小嬰兒,右手手
指蜷曲著,只有中指默默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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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無梗Q_Q 感謝閱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