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城的東方盡頭,在主要幹道的第二個轉角,佇立著一間老字號的陶器工坊。
坊內的陶器以製工精細,造型典雅著名,自第一代以來便深受士商名流喜愛,雖價格
不裴,可總不乏有人為陶器遠到而來。
當楊家工坊傳到了現在這一代,新一代的年輕當家楊百殊所製陶器打破先例,用色鮮
艷搶眼,將同樣亮眼的色系風格製成一系列不同器皿,擺放在靠近店門口處,以平常人家
都買得起的定價販售,總引來不少人駐足進而踏入店內選購,一買就是一系列;甚至推出
女性專屬陶製的花樣碗盤系列,更是大受女性顧客歡迎,訂單據說已排到了年底。
胡壺站在店門口,仰頭望著上頭的招牌,「煉陶坊」三個字有些斑駁,看得出已掛了
很長一段歲月。
自那年被大人從帝王陵寢挖出來後,他大部份的時間都在為尋找大人的食物奔走,雖
知曉楊家在此處立足,可大多只是路過,並未如此次一般特地來訪。
收回視線,胡壺轉而看向入口處一系列色彩鮮明,引人注目的器皿,瞧著瞧著,臉上
反而露出些許困惑。
楊家人所製的陶器,用的陶土,他看一眼便認得出來。
楊暮為煉陶坊第五代當家,當年是在這兒做生意沒錯,上頭的招牌,眼前陶器所用的
陶土皆為楊家人所有,可那風格……怎麼說呢……就是與他所見所感不太相似……
「先生瞧什麼呢?」
胡壺聞言一楞,轉頭望向身後走近的男子,瞧清楚後睜大眼,轉過身,一臉驚愕地瞪
著對方瞧,忍不住開口。
「楊──」楊暮?!
那與楊暮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此刻正朝自己走來,目如墨潭,薄唇淡笑,牽起一抹儒
雅韻味。
「楊?」男子挑起眉,疑惑地問。
胡壺不回應,失禮地直瞪著男子好一會兒,掌心收了又放,最後默默垂下眼,轉身看
向煉陶坊的招牌。
「……不,是我認錯人了。」
是不同人。
他要冷靜,這招牌掛在這兒已過百年,眼前的人就算長得一模一樣,也不可能會是楊
暮。
男子走近,順著胡壺目光一同仰頭。
「此招牌為昭盛年間,關帝流鑫所題,贈與楊家第五代當家楊暮,作為當年立后時,
楊暮贈壺的回禮。」
胡壺沉默不語。
他曉得,因為他就是那只黑墨壺。
見胡壺不作聲,男子觀察一會兒,忍不住開口。
「我瞧先生站在店門口有段時間了,是想看什麼呢?在下對陶器略知一二,若有需要
,我可為先生引薦。」
「……不用了,這裡沒有我要的東西。」
「沒有嗎?」男子一臉驚訝。「這煉陶坊為葉城首居一指的陶器工坊,甚至風靡到城
外各處,先生卻找不到想要的東西?」
胡壺垂眼。
他來到這兒,是想盼著,也許能藉由楊暮後代所製的陶器,尋回當初那抹相似的記憶。
那抹對陶器的專注,傾注的情感,和一手撫畫出的獨有輪廊……現下卻找不著了。
「我要的,是獨一無二的東西,不是這些炫目華麗的空殼子。」
男子看著胡壺,微斂去唇角的笑意。
「這些陶器各個製作精美,不知受多人喜愛,卻入不了先生的眼嗎?」
胡壺目光看向眼前精緻的陶器。
「美則美矣,人人皆可得,卻代表不了任何人。」
男子聞言思索一會兒,跟著看向陶器,不解地扯起唇笑。「人人皆可得不好嗎?若坊
內陶器能為每個人所選用,普及之下,當能為這煉陶坊帶來不少獲利才是。」
胡壺一怔,緩緩轉頭看向笑著這麼說的男子,這下總算斷定這人不可能是楊暮。
一樣的長相,可換作是楊暮,斷然不會說出這番話來。
他別開臉,忍不住道:「楊家歷代……」語氣一頓,這麼說似乎不公平,畢竟他也只
見過楊暮所做的陶器。「至少第五代當家楊暮,他所作的陶器蘊含獨特風格,無法取代更
不可能量產,我倒認為那樣的作品才足以代表一位製陶師的風格氣度。」
男子眼裡閃過抹訝異,笑著轉頭,瞧了胡壺好一會兒。
「先生識得我先祖楊暮?」
胡壺聞言一楞,看向男子那與記憶中一模一樣的容貌。「你……」
眼見店前人來人往,男子思索一會兒,朝自家店門口大放厥詞的人有禮地笑著邀請。
「我乃煉陶坊第十五代當家楊百殊,若先生肯賞臉,楊某請人備妥茶水,還望先生入
內一敘。」
這下可好了……人家是班門弄斧,他這是楊門弄壺。
跟在楊百殊身後走進鍊陶坊內的胡壺,此時看著前方現任當家的背影,心裡盤算著該
如何脫身才好。
閒著沒事兒來楊家找回憶,卻對個跟楊暮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吐了勞騷,沒料到對方是
楊家第十五代當家,自己還在當事人面前把他的作品批得一文不值……
大人能瞧在這事兒倒楣又巧合的份上,替我除去這人的記憶嗎?
胡壺尷尬想著,沒有吃的,大人應當免談吧。
依他現在的妖力也只能化為人形在陽世過渡日修行,功力尚淺,更別提什麼除去人類
的記憶了。
現下被楊暮後代請進門,該如何向對方解釋自己看來不過而立之年,卻認識百年前的
楊暮?
「先生請坐。」
「我……」看向笑著等自己入座的楊百殊,胡壺嘆口氣,坐上屋內座椅。
楊百殊等客人入座後,這才跟著坐上另一邊,不免問道:「先生怎麼稱呼?」
「在下胡壺……」胡壺腦筋轉了好幾圈,總算想到了方法。「石布莊的胡掌櫃。」
楊百殊微睜大眼,笑著讚許。「原來是胡掌櫃,久仰大名,石家的家業甚巨,連葉城
之外的布莊都難以匹敵,傳聞胡掌櫃是石當家不可或缺的左右手呢。」
「過獎了。」全是自家主子貪得多又懶的打點的關係。「在下之所以識得楊暮,是因
為石府內有一楊暮為石府先祖所製的壺,我曾看過幾次,其製工精細,質僕卻奪目,令我
印象深刻。」
楊暮的作品總為達官顯貴而做,在陽世人眼裡他不過是一介布衣,不可能會有楊暮做
的東西,此種解釋是最為可行的說法。
見楊百殊笑著傾聽,胡壺想起自己方才對這人作品的批評,現下還要自圓其說,不免
有些顯得有些尷尬。
「此番前來鍊陶坊一探究竟,胡某心裡免不了有些計較,楊當家與先祖楊暮是截然不
同的風格,並非做得不好,而是胡某已有了既定印象,自然一時無法接受楊當家的作品,
我沒讀什麼書,說不出什麼修飾的話,若讓楊當家聽了心裡不舒坦,胡某實在過意不去。」
在陽世待久了,為石濤處理石府瑣事,要不是還能見著自己的壺,胡壺都快要當自己
是個人類了,現下居然還要市儈地說出這番委宛的違心之論來。
喜歡就喜歡,不愛就不愛,人類總把簡單的事解釋得複雜了,只有這種時候,胡壺才
慶幸好在自己不是個人。
「沒的事兒。」楊百殊笑得溫文可親。「胡掌櫃對我先祖作品的形容自有一番見解,
讓我忍不住想與胡掌櫃好好聊聊。」
見胡壺面露疑惑,楊百殊招來了人端上茶水甜點,待下人離去後,喝了口茶,接著說
道。
「楊家歷代以製陶為業,為不少富商名流做出專屬陶器,建立了崇高尊貴的名聲,在
平民百姓的眼裡,煉陶坊總是高不可攀的地方,可在我心裡……卻不這麼想。」
楊百殊垂眸,撫著自個兒做的杯子,笑得輕淺。
「我總覺得,自己也不是那般高貴的性格,楊家的陶器,與其讓人覺得高不可攀,倒
不如廣為人接受得好;於是我做出一系列的平價陶器,甚至是女性用的花盤,那些每戶人
家有能力擁有的售價,致使它大受歡迎甚至量產……」
楊百殊抬眼,一雙墨眸看向胡壺,笑意更濃。
「雖說為我煉陶坊帶來不少獲利,可我真正的目的是讓這三個字為百姓所普及,起碼
讓葉城的人一提起陶器,便想到煉陶坊,這與石布莊的名聲,也有共通的道理。」
石濤所開布莊也不全是高價的綢緞,只要想得出來的布料,石布莊皆買得到,這也是
他獲利頗高的主因。
「我做的這些陶器,雖是華麗的空殼,花樣無法只專屬任何人,可我期望它能滲入百
姓生活,每個人皆能擁有它,而擁有它的人,在那人眼裡,它便是獨一無二的樣子……我
這種說法,胡掌櫃可能理解?」
「嗯。」胡壺點頭,尷尬地搔臉,這人話中有話,還拿自個兒批評過的話暗中堵了回
來,說不計較是騙人的吧。「做法不同,可各有風格及信念吧。」
楊百殊聞言收起笑,看了胡壺一會兒,問道。
「以往見過先祖作品的那些達官貴人,都因此轉變而拒絕再接受煉陶坊……胡掌櫃也
會如此嗎?」
……果然還是在意的吧,這個人。
「倒是不會。」胡壺苦笑,想著自己到底招來什麼糾結的人啊?
他不過是想找段相似的回憶,可因緣際會被楊百殊拉了進來說些他自個兒糾結的事,
在他眼裡根本沒什麼啊。
胡壺輕嘆口氣。「楊當家,我的確是對楊暮所製的陶器印象深刻,可並不會因此厭惡
你的作品,我僅是接受了楊暮的風格和信念,可你有你的吧?」
所作所為不可能滿足每一個人,每人所愛的,和在意的事物,本就不同啊。
「反過來瞧,在你將煉陶坊這三個字普及化前,它對葉城百姓來說,不也高不可攀,
無法接受嗎?」
楊百殊目光盯著胡壺好一會兒後,緩緩揚起笑,低喃地說。
「胡掌櫃是頭一個,喜愛先祖的作品後,又能理解我想法的人呢……」
因為他不是人啊。
胡壺心裡忍不住吐嘈。
「若能讓你也喜歡上我做的陶器就好了……」
胡壺聽了一怔,看著眼前與楊暮一模一樣的這張臉,不由得走了神。
也喜歡?
喜歡是什麼?所以他對楊暮是喜歡嗎?
那樣反覆憶起的臉龐,專注的模樣……那抹牽掛,是喜歡嗎?
「胡掌櫃?」
胡壺回過神,見楊百殊笑裡存著疑惑。「……對不住,你說什麼?」
楊百殊笑著將桌上的茶杯推到胡壺面前。
「我瞧你連口茶都沒喝,這茶是城內上好的觀井茶,茶濃且入口後帶點回甘,胡掌櫃
可以嚐嚐,更適合搭配甜糕飲用。」
胡壺看著身旁人類的茶和甜點,努力讓自己臉色不要太難看,端起茶一口飲盡。
「好茶。」滑入喉內的溫熱感讓胡壺笑得很僵,要不是這人不曉得自己的真面目,他
都要懷疑對方是不是故意的了。
「胡掌櫃?」真的是好茶嗎?在楊百殊眼裡看來那舉動倒像是牛飲了。「那麼甜糕…
…」
「楊當家我說這個──」胡壺比著前頭櫃子上擺的各種陶器,一二三四地快速數了數
。「這十三個並排的陶器是代表什麼?」趕緊扠開話題。
楊百殊依言看向櫃子,笑著站起身走向前,推開櫃門。
「這是我歷代當家最自豪的作品,每代當家會將終其一生最滿意的作品留在煉陶坊,
以供後代瞻仰。」
胡壺點頭,隱約覺得不對勁。「可只有十三件……」
一二三四五,數到櫃子的第五格時,胡壺察覺了異樣。
「第五樣是空的?」那就代表……
楊百殊點頭。「第五樣便代表我先祖楊暮,家史內計載他終其一生所做的陶器數量最
少,可每樣皆為位高權重之人所喜用,甚至當年皇帝流鑫立后時也收過他贈的黑墨壺,但
做了此壺後他便不再製作任何陶器,直至壽終之日。」
胡壺聞言一頓,轉過頭難掩震驚。「……不再做任何陶器?」被贈與流鑫後,他便被
被放置在宮內百物櫃上,並不知道楊暮之後的事。
盯著胡壺的表情,楊百殊思索一會兒,又道。
「楊家祖先們所做的陶器皆為了他人所製,若沒像這般刻意留下自豪的作品,後代子
孫是沒法瞧見先祖手藝的,楊暮即是如此,因此胡掌櫃說了見過楊暮做的壺,便更讓我好
奇欣羨。」
楊百殊微垂眼睫,露出苦笑。
「好奇也羨慕……那樣讓你在乎的作品,會是什麼模樣?若能親眼瞧見就好了……」
胡壺沒聽出弦外之音,逕自陷入沉思。
昭盛七年,關帝流鑫立后之日,楊暮贈與黑墨壺,作為成親之禮。
昭盛七年末,楊暮成親時,關帝親題煉陶坊三字,製成招牌,贈與楊暮,以回結親之
禮。
這些事情他都清楚,因為他是那只黑墨壺。
他記得的事多,因此見過流鑫題字,也見過他看著壺默默無語好幾次,更知道那兩人
之後直至壽終之日再無交集,但那都只是記憶而已;讓他但反覆不斷憶起的,只有楊暮做
著他時的模樣。
那抹專注,帶著眷戀,一次次地琢磨著他的神情。
胡壺動作微頓,望向楊暮空著的櫃子,忽然明白了原因。
那最讓楊暮鍾情的作品,早已獻給了鍾情之人,成為立后之禮。
將深埋的情感傾注於壺內,此後再無更滿意的作品,也再無更好的了,因此楊暮的櫃
子,裝不了任何東西。
而他便是那只壺,楊暮藉由他傳達著,讓他不斷反覆憶起的那份情感。
『這份牽掛,也許在相遇之初便定下,又或者在百年之後,也依然存在。』
百年之後,他便是那份牽掛。
胡壺走出內房,看著煉陶坊內幾乎每人手裡都拿著份陶器,人人臉上洋溢雀躍與欣賞。
他仔細瞧著眼前愉悅繽紛的氣場,思索方才楊百殊的話。
不論達官顯貴,或是一介布衣,都能擁有這兒的陶器,拿在手上,便是自己的獨一無
二嗎……
見走在前頭的胡壺停下腳步,楊百殊仔細盯著對方神情,輕輕一喚。
「胡掌櫃?」
「……楊當家,方才聽你說著你的信念,這才曉得是胡壺有眼無珠。」
轉過身,胡壺朝楊百殊笑了笑。
明明是不同的人,卻讓他在意了好一會兒,說到底是因為那副皮相吧?雖然他清楚兩
人是完全不同的性格……
「楊暮作品精細奪目,獨樹一格,靠的是身為製陶師的手藝,與楊當家的理念有所不
同,但都各有獨特之處。」
眼前的楊百殊,不若楊暮那般內斂壓抑,總笑得溫文有禮,明白地走著與前頭的人不
同的路。
「楊當家期望將煉陶坊普及民間,這不同於歷代先祖的經營手法,在胡某看來,便是
你身為製陶師,除了手藝以外,自有的風格氣度;此種特立獨行的作風,倒顯得珍貴多了
。」
楊百殊聽著,不語地盯著胡壺好一會兒後,緩緩地笑得慶幸。
「百殊何其有幸,能遇見胡掌櫃如此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