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之後,武判出現在元武殿上的次數有些許減少。
據他自己說,因為帶新人熟悉各項業務,也沒太多剩餘的時間。
嘲風嘴上說著沒事兒,可心裡隱約有了計較。
武判來元武殿的次數減少倒無妨,可這陣子每次前來,說的都是那新任打雜的事。
說他領悟力有多好,地府的雜事教了一次便能融會貫通,又說傳授他武學招式居然一
學就會;對於研習武術與自己一樣有著深厚熱忱,連捉鬼都同樣不太會斟酌力道,搞得負
責撿魂魄回地府的兩小子一樣哇哇叫的。
開口閉口都是新任打雜的事,嘲風聽著,總覺得刺耳。
若非重視的事,那武判是不會掛在嘴上的。
謝衛泱、他家大人、武學招式……他這隻天界嘲風,隨著歲月間陪伴,應當也漸漸擱
在他記憶裡,可那新任打雜的一出現,便佔據了武判所有注意力。
坐在簷上,嘲風仰望天際彎月,想著他是頭一次見到武判雙目發亮,興奮地說著武學
以外的事。
想必會持續下去吧……之後若那人完全奪去了他的注意力,也許他就會忘了這小小的
元武殿了,畢竟他根本不在意什麼香火不香火的啊……
──那麼,會忘了他嗎?
閉了閉眼,撇去心裡煩躁後,嘲風緩緩睜眼,俯瞰眼前的玉國城鎮。
他一直喜愛這兒的景象。
溫潤不灼人的月光,代表歸宿的萬家燈火,他在不同廟看了幾千年,可待在這兒,有
人陪著看,才愛上了。
若之後武判不再來這兒,他的執著也只是自討苦吃罷了,龍神命格正逐漸消散,到頭
來,牽掛的人、龍神之力,全都沒法再擁有。
直至最終,他將成為寄託武判香火,沒有神格的嘲風獸。
『那三哥呢?難道就不怕他背棄?』
想起九弟的話,嘲風自嘲地扯起唇笑。
沒什麼好怕的,他甘願交付月牙給個地府之人,就不怕因背棄引來的劫數。
──他的劫數,早在掛心那始終純粹的地府武判時,便開始了。
嘲風看向右方街道,發現武判和兩小子與一個從未見過的綠袍男子一道同行,追著兩
隻分開潛逃的妖化魂魄。
武判和那同樣身著綠袍的男子各追著一隻魂魄,手皆是一收一放,便將魂魄一股勁兒
地打穿個洞。
兩小子哇哇叫地東念念西嚷嚷的,那綠袍男子有些不好意思,武判倒是掏掏耳朵,又
嫌棄起這小差太過聒噪,反倒拍拍綠袍男子的肩以示鼓勵,又惹得兩小子頻頻發難。
手托著下巴,嘲風遠遠望著,想起某年也有相似的情景,只是當時沒有那綠袍男子。
當年武判差遣兩小子先回地府後,反倒跑向他這兒來。
『至於我嘛,陪陪你吧。』
望著似乎相談甚歡的武判和那名男子,嘲風抑下心裡翻騰的情緒,微垂金眸,緩緩隱
去身影。
輕輕歎息。
──時光荏苒,變的又是誰。
「龐大人?」
遠望空無一人的元武殿屋簷良久,聽見叫喚的武判收回視線,看向眼前的綠袍男子。
「……什麼?」武判顯然方才思緒在神遊,沒把話聽進去。
男子苦笑。「我剛才說,小兩先帶魂魄回地府去了,咱們還要去哪兒繞繞嗎?」
又瞧了一眼元武殿,武判想了想。「沒什麼地方好去的……」一直以來,他巡街後都
只會去一個地方,只是那人現在不曉得去哪兒了。
「……走吧,回地府去。」
「是。」
走在前頭領路的武判邊走邊忍不住開口。
「你最近怎麼老是叫我龐大人?」那明明是他尚未成為武判前的名字。
綠袍男子邊走邊笑。「大人總要先適應新身分。」
武判輕哼。「這麼篤定自己會贏?」
「當然。」男子肯定地回。「我可沒打算輸。」
武判扯起唇,笑得自信。
「這麼巧,我也是。」
自從那夜望見武判後,又過了一陣子,嘲風都沒見他再出現過。
心裡淡淡揪著,嘲風隱隱知道原因,望著不變的月光,心思卻變了樣。
他想望的,是有人一道偎著的月光。
可似乎不會再有了吧……
拿出黑袍胸前妥貼收著的摺扇,嘲風細細輕撫,一雙金眸內的情感,藏得很深很深。
這時的另一頭。
地府生死門的入口前,淨空了一塊地,四周皆有地府之人圍觀,裡頭的左右方位各站
著一個人。
左方的武判看著另一頭同樣身著綠袍的蘇賦淳,挑眉詢問。
「可準備好了?」
蘇賦淳當笑著拱手。
「隨時恭候大駕。」
「那就開始吧。」
說著開始的下一秒,蘇賦淳便瞬移至武判眼前,先發制人聚氣擊出一掌,被武判一手
擋了下來,轉守為攻,另一手凝聚綠氣襲向蘇賦淳腹部,也同樣被對方另一手格開化解。
兩人各自收手退後一步,武判看著蘇賦淳的眼裡有著激賞。
「你進步不少。」
「是龐大人教得好。」
聽見稱謂,武判語帶責備。
「淨會耍嘴皮子。」
句尾說完的下一秒,武判便先發制人一躍向前踢至蘇賦淳腰側,蘇賦淳手使勁兒一擋
,止住攻勢,但麻了一隻手,不忘順勢抬腳踢上武判下顎,武判後退一步避開攻勢,頸上
的月牙差點碰到蘇賦淳的腿,讓他迅速伸手抓了回來,臉上顯露些許顧忌。
蘇賦淳趁勢凝聚掌氣擊向武判胸前,沒在客氣。
「比武時不應配戴配飾,以防拖累自身,這不是你教的?」
「不關你的事。」
武判側身躲開,擰起眉,開始認真了。
「大人瞧誰會贏呢?」
空間之外,只被允許站在城隍身後的小兩,抓著城隍手臂的兩隻手隨著戰況起伏或輕
或重地揉捏,一張美麗的小臉擔憂地不住張望。
城隍莞爾一笑,轉身拉過輕薄自己手臂的兩隻手,抓牢了固定在身後,慢悠悠地解惑
。
「論修為,武判仍高一籌。」
「這麼說還是武爺會贏囉?」小兩在城隍身後探出頭,一臉喜悅,畢竟相處這麼久了
也有點革命情感,總是希望武爺別屈居劣勢才好。
「這個嘛……」城隍勾唇笑著,貌似思索。
「大人你快說啊!」小兩搖著被握住的手急得抗議。「怎麼老愛吊人胃口嘛!」
城隍笑出聲,覺得自家小差可愛得緊;望向前方一來一往打得不可開交的兩人,武判
頸上的月牙隨著動作輕擺搖晃,漾出淡淡金光。
「習武之人理當心無旁騖,才能到達極致之境;有了顧忌,則表示有了牽絆。」
看著蘇賦淳頻頻進攻武判胸前之處,武判既攻又守,雖化去了一招招攻勢,可臉上表
情不若以往的處之泰然,緊鎖眉間,可想見被挑起了怒氣。
──成也惦記,敗也惦記。
「若被人發現了牽絆,頻頻進擊,可想見攻守交錯下,便會趨於劣勢。」
小兩皺眉想了想。「大人是說……武爺心裡有牽掛嗎?」
城隍轉頭,朝自家小兩一笑。
「聰明。」也不枉費他餵了他這麼多書。
被稱讚的小兩笑容靦腆,踮起腳尖在城隍身後張望前方交手的兩人,不禁疑惑又問。
「可是我瞧武爺平時也沒和咱們地府的誰有多交集,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的呀……」
那攻勢早已快到讓未習過武的小兩瞧花了眼,僅能望見攻勢之間,一彎金色光芒隨著
動作不停晃亮。
──小兩想起了武爺頸上戴著的東西,睜大了眼,這才恍然大悟。
「嘲風爺……」
同一時間,蘇賦淳掌中聚氣揮出,以四道掌氣分別攻向武判。
武判側身躲過一掌,但在見到胸口月牙即將受散氣襲擊之際,心一緊,轉身以背擋下
。
糟。
背部紮實受了三掌,武判悶哼一聲,唇角溢出鮮血,停了下來。
元武殿上,嘲風手上的摺扇裂了道縫,碧色之氣逐漸衰退。
嘲風一怔楞,站起身,眉間緊鎖,心裡有著不祥之兆。
地府生死門前,眾人訝異看著武爺中了三掌,鬧哄哄地交頭接耳。
蘇賦淳走至武判面前,揚起眉。「服不服?」
武判看了蘇賦淳一眼,伸手抹去唇角的血色。
……開什麼玩笑。
掌中聚氣,武判再度攻向蘇賦淳,被對方側身躲過,不忘好心提醒。
「龐大人,你已中了我三掌,敵不過我的,別打了。」
他可是依他教的,紮實地運氣攻擊,中了這三掌,就算是地府最強的武術高手,也無
法再打得贏他。
武判沒聽進去,皺著眉,繼續攻勢。
蘇賦淳輕輕一嘆,避過攻擊後,掌中運氣,伸手直探向武判胸口──
頂頭一陣強烈殺意讓蘇賦淳心頭一凜,下一秒抬起頭,手順擋住頂上突如其來的金色
掌氣。
咬牙頂著,蘇賦淳發現頂不住了,向後退得老遠;同一時間,武判被從天而降的嘲風
拉離了攻擊範圍,牢牢護在胸前。
金色掌氣擊向地面,裂出了個大縫,蔓延至前方奈何橋及生死門外的彼岸花道,嚇跑
了圍觀的地府眾鬼。
「嘲風爺……」被城隍護在身後的小兩這才瞧清楚了,驚訝地望著那由天而降的天界
之人。
「天界嘲風?」蘇賦淳定眼一看,訝異那雙金色眸子眼裡的殺意。
──天界龍神想殺了我?為了個地府判官?
嘲風瞪了蘇賦淳一眼後,低頭檢視懷裡的武判。
「怎麼搞成這副德性?」金眸裡明顯透露擔憂,嘲風有些氣急敗壞地問。
武判微睜開眼,喘口氣。「你不該來地府的……」
「然後眼睜睜看你死在這兒?」擰起眉,嘲風快氣死了,都搞成這樣了還管這個?!
欸?這下可冤枉了。
蘇賦淳一臉無辜,想著要澄清又知道現下不是時候。
城隍笑著,似乎從頭到尾都當是在看戲,在小兩周身設了防護結界後,自個兒走向那
盛怒的天界龍神。
「嘲風大人,久違了。」城隍俊魅地笑。
嘲風抬眼,冷冷看向城隍,不論過了幾年,他總對這陰陽怪氣的人提不了好印象。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聚眾毆打下屬?
城隍笑著,淡淡澄清。
「咱們在徵選新任武判呢,嘲風大人。」
新任判官上任,需由前判官親自考核,且不能手下留情,現任武判最自豪的便是一身
的好武藝,當然不會輕言勝負。
嘲風一楞,表情由憤怒轉為詫異。
「……新任武判?」低頭看向懷中默不作聲的人,嘲風糾起的眉頭都要打結了。「你
不做了?」
「武判任職已滿千年,今年月初向我表明想卸去地府判官一職。」
依自家下屬悶葫蘆的個性,嘲風大概問一百次都不會問出個原因,城隍好心地幫忙解
惑。
「而且要快,今年卸任。」
結果他尋覓了好一陣子才相中蘇賦淳,這做了千年的武判官卻像自個兒這些年來有多
荼毒他似的,拚了命地指導蘇賦淳武判官該做的事,連上元武殿私會嘲風的次數都減少了
,就為了能多花點時間在新任武判上頭,好趕緊脫離這地府。
今年?
嘲風垂眸思索。
金龍之年月初就說不做了……
『傳聞天界嘲風與地府武判過從甚密,雖以食其香火而居,但在本就不相往來的三界
裡,難免為人所詬病。」
想起螭吻說過的話,嘲風心裡打了個突。
『螭吻認為若是擇良處而居,道行必能更加增進,來年若太歲進犯,勢必也能趨吉避
禍。』
他看向武判,心裡複雜又困惑。
「你是為了我?因為螭吻說的那些話?」
武判皺起眉,想起了介懷的事,這才總算回話。
「若因為我的地府身分和氣場拖累你,那我大可不要。」
什麼「擇良處而居」啊?他的廟哪裡劣了?想起來還真要氣死他。
「城隍不是說了咱們在一塊兒不會折損元神嗎?」嘲風不曉得他會如此在意。
「可仍會相抵觸吧。」武判淡淡說著,難得道出心裡在意的事。「那便是拖累了。」
『嘲風,這對你不會有好處的。』
先前那天界穹光還說了這句,好像嘲風留在元武殿上有多不好似的,跟地府的人一道
就這麼不吉利,那他不做地府人總行了吧?
嘲風氣急敗壞。「我都不在意了,你又何必介意這種事?!」
「我當然介意!」武判難得跟著吼了,咳了兩聲。「若因為我而招致你過不了劫數,
我會內疚一輩子的。」
月牙他說了不還便不還,可卻把螭吻說的話記在心上。
想著能讓這天界唯一惦記的人安然渡劫,武判能想到的,也只有這方法而已。
嘲風怔怔看著武判,心裡熱著,一時沒法回話。
這個總是執著武術的傻武判,卻把他記在心上了。
「比試已結束。」
城隍聽了一陣子,總算受不了兩人另類的卿卿我我,趕緊發落。
他看向嘲風懷中的武判。
「武判官,你可服輸了?」
嘲風收緊擁著的手,低著眸,用帶點央求的口氣提醒。
「別逞強。」
武判垂眸思索片刻後,輕嘆口氣。「是我輸了。」
「大人。」在一旁看了許久的蘇賦淳走向城隍。「龐大人是因為護著頸上的月牙鍊才
讓我有機可趁,草民以為,若龐大人願意拿下月牙鍊,擇日再與我比劃一次,我可晚點上
任。」
這自大的小子,說來說去就是覺得自己贏得了他吧?
「開什麼玩笑,這是我的東西,誰也別想要我拿下來。」武判忍不住瞪了蘇賦淳一眼
。「孽徒。」
蘇賦淳笑著拱手。「龐大人過獎。」
「輸了便是輸了。」城隍搖頭拒絕。「武判心裡已有牽掛,早已不適合再做判官,這
種事他自己心裡清楚,再比一次仍會是一樣的結果。」
將手伸至武判眼前,城隍喃喃念咒,收回對方的判官命格。
不一會兒,城隍收回手,嘲風懷裡的武判已沒了地府之氣,僅剩一身武術修為。
「從今天起,地府武判由蘇賦淳擔任,原武判龐元志返回人間元武殿,從今後自行發
落。」
「下官聽令。」兩任新舊武判異口同聲回答。
「在這之前……」
城隍看著地府內的滿目瘡痍,地面開了個大縫,連奈何橋都缺了個角,這判生判死的
魂魄該如何投得其所?
他笑笑地看向嘲風,對方沉著臉回視,顯然明白他要說什麼。
方才他又急又怒下動用了金龍的神力,相抵觸下破壞力更強,才變得如此無法收拾,
要立即以天界之力施法撫平地府之亂是不可能的事,眼下只有一個方法……
想到即將付出的東西,嘲風扯起唇角,竟不甚在意。
「這麼巧,我也不太會控制力道。」
已變回龐元志的武判聞言抬頭。「嘲風?」
嘲風笑著,垂眸看向懷裡牽掛的人。
「無所謂,你不要,我也可以不要。」
他仰起頭,周身泛起金色光芒。
須臾後,光芒化為一隻金色龍身。
龍之三皇子嘲風,願以金鱗元神交換,撫平地府之亂,以重建樣貌。
另擅闖地府之責罰,願卸去自身龍神命格,
自此之後,天界不再有龍神三皇子,僅有人間嘲風。
嘲風化為金色龍神向上飛去,連帶也捲走了懷裡的人。
龍尾落下點點金色光芒,所到地府之處便恢復原有的模樣。
過沒多久,光芒消失,地府就像不曾受損過似的完好如初。
──只是自此之後,少了一個龐元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