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事實證明,齊誩的預感是對的。
去到那間診所的時候,候診室裡面已經有幾個人在排隊,看上去生意還不錯。
大概因為這幾天天氣陰冷多雨,患病的小動物增多了。今天又是週五,許多飼主趁著
提前下班的機會紛紛上門,齊誩估計自己要等上一段時間。
他右手用來抱小歸期,雨傘都撐不好,一路走過來身上打濕許多地方,頭髮濕漉漉的
不斷往下滴水。況且他左臂上還套著厚厚的石膏管,模樣比懷裡的小貓好不到哪裡去。病
人病貓一應俱全,走進門口的時候受到了不少奇異視線的注目。
別的飼主都帶著籠子箱子,只有他一個人是用毛毯卷著小歸期來的,不免有些寒酸。
齊誩匆匆收起雨傘,讓小歸期躺在自己大腿上,一個前臺助理模樣的小姐走過來,叫
他先交十五元掛號費,登記一下,稍後再做檢查。
他付了錢,助理小姐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來得晚,稍微舒適點的位置都被別人佔了,只留下一個最靠近診所大門的座位。等
待期間,門口處人來人往頻繁,玻璃門一會兒大敞一會兒沒關嚴,深秋的寒風颼颼襲來,
吹得他一身濕衣服貼著肉,涼絲絲的感覺直透入骨。
「啊嘁!」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小歸期昏沉沉地伏在他腿上,此時應聲抬頭,探起爪子,似乎想要摸摸他。
齊誩不禁一笑,指頭輕輕抵住牠的肉墊中心,陪牠玩耍解悶。
「你傳染我了,瞧,我跟你一樣打噴嚏來著。」
「喵……」小歸期悻悻地眯起眼睛,側過身體用腦袋在他小腹上一陣磨蹭,仿佛真的
是在懺悔罪過。
大小歸期等了將近一個小時,這才輪到他們看病。
診所裡的醫生問了幾句貓咪的基本情況,齊誩答得很模糊,尤其是對牠的年齡和病史
方面一無所知。那個醫生詫異道:「這難道不是你家的貓嗎?」
「不算是,是我前兩天撿回來的流浪貓。」齊誩如實告之。他一看就是那種沒養過貓
的人。
「哦……」醫生意味深長地挑了挑眉,打量他一身狼藉的模樣,面不改色地報出檢查
事項,「聽你剛才說的情況,這只貓要做好幾項檢查。先驗驗血,再看下有沒有貓瘟,最
好連腹膜炎一起測了,今晚留院觀察。您覺得怎麼樣?」
齊誩茫然地消化了一下醫生的話,完全聽不懂相關名詞。
以前做虐貓事件專題報導的時候,他接觸的都是受到外部創傷的貓咪,而且收養後續
才是他的關注點,醫學方面的詞彙他在稿子裡面省略很多,沒有專門去學。那部分……一
向都是由醫生本人寫的,他只是事後摘錄。
腦子裡想到另一位醫生,思緒好像斷了片刻。他皺著眉搖搖頭,及時抽離。
──現在救命要緊。
「好吧,就按照您說的辦。」
「那今天先繳六百。」醫生招呼那位前臺助理過來記帳。
「六百?」齊誩聞言怔了一下,想不到現在給寵物看病收費那麼昂貴。自己出門匆忙
,沒有帶卡,身上現金也不夠用,無奈之下只好講明,「抱歉,身上的錢不夠,可以先給
小貓檢查嗎?我趁這會兒功夫回家取點。」
那位助理小姐這時候發話了:「我們這裡做檢查必須先繳費,你先回家取錢,等你回
來再開始做。」
齊誩語塞了片刻,沉住氣道:「這樣吧,我身上目前就兩百來塊錢,你們看看能先做
什麼就先做了,剩下的我回來付。」
醫生對他投來讚賞的眼神,似乎很佩服他肯為一隻流浪貓如此大方。
於是兩個護士模樣的小姑娘過來,把小歸期從他懷裡拎走,帶到房間裡面抽血化驗,
順便用試紙測貓瘟。
齊誩匆匆回家一趟,現金和卡都帶上,晚飯也沒心情弄,直接回到那間診所。
一進門就看見小歸期被那塊毛毯卷著,直接擺在化驗室門外的一個角落裡。
見他眼中似乎露出一分怒色,護士便解釋說因為他沒有帶籠子,她們不清楚流浪貓的
情況,不敢把牠和別的貓咪放在一起,所以才臨時放在牆角。
齊誩忍了忍,沒有說話,自己過去把小歸期抱起來。
小歸期脖子上是抽血口,此時散發著一股酒精味和腥味,皮毛東一塊西一塊翹著,縮
在他臂彎裡瑟瑟發抖。
自己離開的這半個小時內,牠似乎吃了不少苦頭。
「驗血結果出來了,這隻貓白細胞值很低,試紙也呈陽性,初步判斷是貓瘟。為了保
險起見再做腹膜炎檢查,今晚住院掛水。」醫生拿了一沓化驗報告給他看,沒兩分鐘就收
回來了,吃準了他看不懂。
齊誩確實看不懂那些密密麻麻的資料,不過據醫生形容,腹膜炎的致死率高達百分之
九十五以上,幼貓特別容易遭殃,心底不由得一陣恐慌。
他這輩子最受不了眼睜睜看著小生命死亡這種事。
反正錢已經付了,醫生要做什麼檢查隨意,留在診所觀察一個晚上再說。
小歸期被放在一張鋼板床上,下面墊著一次性尿布,護士準備給牠打點滴。
小傢伙似乎對針頭產生了極大的恐懼感,拼命掙扎,兩隻尖爪死死勾住齊誩的手指,
尖聲嘶叫。齊誩為了讓牠康復,只能狠下心不理睬,蹙眉看著幾名護士一起團團圍住牠壓
著不讓動,留置針好容易扎了進去。
下針處用紗布纏好以後,小歸期放棄抵抗,疲倦地蜷成一團。
不知道是否因為症狀加重,眼睛裡全是水。
齊誩想到牠今晚必須孤伶伶地在病房裡度過,周圍全是陌生人,忽然眼前的場景與自
己當時住院的場景重疊起來,愈發於心不忍。
他懇求護士給他一張板凳。
至少現在,他可以暫時陪伴在小歸期床邊,輕輕揉弄牠的耳根那兒的絨毛,撫平牠的
恐懼。直至小傢伙沉沉入睡,他才起身離去。
*
再次回到家中,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氣溫比白晝的時候更低。
他被雨淋濕後,因為趕時間所以沒有更衣,在照料小歸期的三四個小時內都是一件濕
衣服貼身,風乾而已。如今回到屋裡溫度稍稍回暖,這才感到一陣陰寒漫過四肢,忍不住
開始打冷顫。
「啊嘁!」又是一個噴嚏。
小歸期不僅僅把噴嚏傳染給他,現在連發燒症狀都人貓一起同時進行了。
腦門兩側開始隱隱作痛,是齊誩非常熟悉的重感冒徵兆。他晚飯還沒吃,卻一點食欲
都沒有,胃裡偏偏空得發疼,於是跑到廚房灌了一杯水下肚完事。
進了房間,他還是沒有急於換衣服,先把電腦打開,QQ登錄。
都這個時間了,自己肯定已經遲到……
果然,雁北向的頭像不出所料地靜靜掛在線上列表上。六點和七點他分別留過兩次言
,都是一句很簡單的「你在嗎」──當然不在,那時候自己還在診所裡陪小歸期。
齊誩勉強打起精神來,匆匆把耳機戴上。
「喂?」接通連線後,他試著喚了一聲,鼻音很重,「很抱歉,今天有點事耽擱了。
」
「沒事。你感冒了?」雁北向敏感地捕捉到了他聲音裡的異樣。
「還好,只是有些不舒服。」何止有些不舒服,渾身上下濕答答的裹得難受,再這麼
裹下去非要發高燒不可。
要是大小歸期一起病倒就完了。
為了避免這種事情發生,齊誩扯著嘴角苦笑一下:「雁北向大人,你能等等我麼?我
去換一下衣服就來,今天被雨淋濕,都幾個小時了還沒有空檔換呢。不過我手上打著石膏
,行動不太利索,你至少得給我十分鐘……」
對方直接愣住了。
「什麼也不要說,你先去忙。還有,別只是換衣服,熱水澡趕緊一起洗了,壓壓寒氣
。」雁北向的口氣非常嚴肅,語速很趕。
齊誩為難地笑笑:「可是洗澡要花的時間更長,我怕你──」
那個人阻止他繼續往下說,三個字立下承諾:「我等你。」
既然雁北向這麼堅持,齊誩只好暫時中斷通話,到洗澡間內把濕衣服從身上剝下來,
用塑膠袋裹住石膏,痛痛快快地沖了一個熱水澡。
他抬起頭,滾燙的水迎面澆下,忍不住深深一個激靈。果然寒氣散去許多。
換衣服和洗澡這兩樣棘手活他每天都需要花掉三十到四十分鐘去做,況且他今天情況
比平時更差,等他換好乾淨的衣物出來,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小時。
不過,感覺確實舒服很多。
齊誩恢復了一點力氣,重新發出語音申請。
「謝謝你等我。」他對此報以感激的笑容,希望可以通過自己聲音裡的明亮質感傳遞
過去。
「你還好嗎?」那個人重複了他們重逢後的第一句話。
「我……」今天的回憶浮現眼前,小歸期憔悴的模樣歷歷在目,齊誩忽然覺得喉嚨一
澀,竟然神差鬼使般誠實回答,「不怎麼好。」
或許是生病的緣故,他的真實情緒可以輕易表現出來。
許久,雁北向在網線另一端輕輕歎了口氣:「你身上有傷,為什麼還跑出去淋雨?」
齊誩邊歎邊笑:「還記得那天我撿回來的那隻小貓嗎?牠不知道怎麼就病了,渾身發
熱,外表看起來很嚇人。我怕牠得了什麼重病,所以出門帶牠看醫生去了。」
聽到這裡,雁北向忽然怔怔冒出一句:「那我怎麼沒有見到──」
聲音乍地一停。
短短幾秒過後,他的語調似乎沒有那麼錯愕了,沉了下去:「……我,沒有見到你上
線……原來是因為這個。」
完全沒有邏輯可言的自問自答。
齊誩聽著奇怪,笑了笑說:「對啊,我之前一直待在診所裡面。」
雁北向機械般地重複:「……診所。」
「嗯,就在我家附近,走過去十五分鐘不算遠。」齊誩解釋了自己被雨淋濕的原因,
「但是因為我沒受傷的那邊手要抱小貓,雨傘沒辦法好好拿,加上風吹,身上就濕了一大
塊──啊,幸好石膏管沒被打濕,不然就麻煩了。」
說罷,齊誩很欣慰地笑起來。
無論狀況如何艱難,他總是能從中挖掘出一兩個值得高興的細節。這點樂觀精神必須
有。
雁北向默默聽著,等他說完了才開口問:「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的,其實我不太明白。」齊誩回憶當時的對話,簡單進行概括,「說是白細
胞很少,可能得了貓瘟……還說要做別的什麼檢查。目前小傢伙留在診所吊點滴,明天我
再去看看情況。」
「小貓多大了你知道嗎?」雁北向又問。
「不知道……就是看上去還很小。」小歸期看著便是幼貓,走路都還跌跌爬爬的。
「今天牠有沒有吃東西,有沒有吐?」
「小貓有吃東西,可是我沒有見到牠嘔吐。感覺吃的方面和昨天沒有什麼不同,就是
沒精神。」 同樣的問題自己今天在診所裡也被問過,所以對答如流。
對方有那麼一小會兒不吭聲,似乎在猶豫該不該繼續,該不該說。
最終,他還是無法保持緘默:「這個聽起來不像貓瘟。不過……光聽不好判斷。」
齊誩聞言,下意識笑著打趣他:「呵呵,你的口氣好像醫生──」
雁北向的氣息忽然凝固了一下。
耳機內半晌無話。
「咳,咳咳……」
這時候,齊誩突然喉嚨一癢,忍不住開始劇烈咳嗽。
糟糕,回來的時候還不覺得,現在咳起來卻感到咽喉深處一片火辣辣的疼,咳聲渾濁
不已,感冒的跡象越來越趨於明顯──看來自己逃不過這一劫。
「咳,咳咳咳咳……抱歉,我起來喝點水……咳咳。」齊誩咳得兩道眉毛都緊緊擰成
一團,不得不禮貌地提出暫停,準備再去客廳再盛一杯水。
他用手扶了一下喉嚨灼燒的地方,稍稍按住,然後伸手去拿自己放在桌面另一端的玻
璃杯。
沒想到剛剛站起身,兩眼忽然一黑,頓時天旋地轉,險些整個人摔倒在地。
情急之下,右手猛地撐住桌面。
電腦桌被他狠狠一撞,不由左右一晃,那只玻璃杯「啪啦」一聲摔到實木地板上,頃
刻間粉身碎骨,玻璃碎片在白熾燈下映得無比慘白。
對了……自己今晚還沒吃飯呢。估計是起得太猛,血糖太低造成的昏眩。
好在沒有把接回去的手再摔斷一次。
齊誩冷靜下來以後,慢慢支起身體,方才嗡嗡作響的腦子逐漸清醒過來,終於聽見桌
面上的耳機傳出那個人焦急的呼喊。應該是聽到這邊的動靜,卻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所以
著急了吧。
因為耳機沒有戴回去,所以聽不清他在喊什麼。不過,聽起來……有那麼點兒像自己
的本名。
「糟糕,病得好嚴重,都產生幻聽了。」齊誩剛剛那一下其實撞得不輕,痛得呲牙裂
嘴,很勉強才笑了笑。
雁北向怎麼可能知道他的真名呢──一定是錯覺。
「我沒事,我沒事!」齊誩站穩腳跟,連忙抓起耳機朝麥克風那裡喊話,「剛才起來
的時候頭有點兒暈,撞到桌面摔了杯子,不過人沒事。」
耳朵貼著耳機側面,這個角度只能聽出那個人急促的喘氣聲,久久未歇。
齊誩經過這一次的驚嚇,連咳嗽聲都被壓了回去,此時也不急於找水喝,更無力打掃
玻璃碎片,索性重新戴好耳機:「你剛剛喊什麼?耳機那時候放在桌上,我沒聽清楚。」
雁北向不說話。
自己大概真的把他嚇住了。從頭到尾只聽到他在低聲喘息,半天不見回答。
齊誩心生愧疚,十分誠懇地致歉:「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我真的沒什麼,就是晚上
從診所回來的時候沒吃飯,直接就上線了。這會兒血糖低,眼前白花花的覺得暈而已。」
沒有回答。
齊誩只得繼續找話安慰:「啊,不過……今天中午我吃了很多東西,而且菜單是按照
你給我發的郵件上寫的來弄。應該算是補充了不少營養吧。」
沒有回答。
再接再厲,這次還帶著一點訕訕的笑容:「住院以來我都是到外面買盒飯吃,回到家
也吃了幾頓外食,知道油膩又沒有營養。你看,我不是已經開始改善伙食了麼?以後我都
自己開伙,儘量吃清淡的,好好養傷。」
還是沒有回答。
齊誩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了,於是跟著扮啞巴。
就在此時,雁北向低啞的聲音響起:「其實我一直想問,你家裡人呢?為什麼你身邊
都沒有人幫忙?」
無論是做飯也好,生病也好,照顧貓咪也好。
沒有一個人幫忙──
被這句話觸動了埋藏已久的情緒,齊誩麻木地眨了一下眼,有那麼一閃而過的銳痛傳
來。
眼睛直勾勾盯著地上粉碎的玻璃,終於,他苦笑出聲。
「沒有。」他說,「我沒有家裡人。我出櫃之後他們就不要我了,我一個人住。」
自然而然說了出來。
圈子裡很多人都是同類,即使不是,對同志的接受度也很高。所以他能夠坦言。
傷疤是舊傷疤,只不過揭開的時候仍然有疼的感覺。
他聽見自己的鼻音在這句話即將結束的地方變得更重了,不得不深呼吸一下,竭力抑
制住聲音裡面的顫抖。
最後,虛弱地笑了笑:「不好意思,讓你知道我的醜事了。」
「歸期。」
雁北向突然喚了他一聲。
他茫然地停住,靜靜等候下文。然而雁北向並不是要回應他,而是說出一句聽起來完
全無關的話。
「如果我去探病的話,你會不會覺得很奇怪。」
和昨天一模一樣的話。
只是詢問語氣消失了,仿佛在陳述一件已經決定好的事。
齊誩回過神來,以為這是他一種口頭上的安慰習慣,便微微笑道:「怎麼,你真的要
空投過來?」
雁北向這次沉默的時間很短。
而且,聲音很冷靜。
「我在這裡,和你在同一個城市裡。」
(授權轉載部份至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