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 紐倫堡
門板和牆壁間的傾軋聲響中斷了他們的談話。有人正試圖推開擠
壓變形的門,緊接著是皮鞋踏在地板上的沉重聲響。
漢斯從沙發上跳起,一個箭步衝去開門。
「托比!」
托比踏著「篤」、「篤」、「篤」的腳步聲,滿臉風塵僕僕,除
了頭上的扁帽和褐色的大衣,他的裝扮和雅可布在宴會時看見的一模
一樣,做工考究但是過於寬大的襯衫和鬆垮垮的褲子,他穿著那套讓
自己顯得體面一些的衣服,神情卻憂心匆匆,他方才經歷的絕不會是
一場宴會。
「雅可布,很抱歉,我來遲了。」見到雅可布的時候他試圖拉起
笑容,臉色仍舊有些勉強。
再次坐下的時候他們重新調整了位子,以托比為中心,雅可布面
對他,布蘭特在他身旁,克勞斯挑了一個局外人的位子舒適地倚靠著,
眼皮又沉了下去,他的旁邊是漢斯和布蘭特。
布蘭特已經按奈不住了,看得出他十分克制不讓自己立即撲向托
比──「怎麼樣?里希特律師怎麼說?你見到他了嗎?傑克森上校呢?
他們怎麼說?下一次什麼時候開庭?」
「我見到了傑克森上校──」
「法國檢察官打算撤銷告訴嗎?」少校什麼時候會被釋放?」
托比的面色凝重,「說來說長,傑克森上校告訴我……」
突然,克勞斯眼皮掀開一半,「傑克森上校,」他悄聲開口,「
聽起來,這是個美國人。」
「他是一個美國人。」漢斯低聲回答。
「他是誰?」
「他是阿德勒少校的主辯律師。」漢斯小聲地說。
傑克森上校是同盟國指派負責本案的律師,也是一個美國人,無
庸置疑。他的律師團包含兩個下屬,一個翻譯官,還有一些自願參與
辯護的德國人。最開始的時候,德國律師們理所當然對於由美國人擔
任辯護律師的安排提出質疑──「一場名為審判的清算」,這是他們
與大部分的德國人對一連串戰後審判的看法,在這齣法庭戲中,劇本
早已寫好,傑克森上校扮演一個走過場的演員,沒有人認為他會為此
全力以赴。
托比見過傑克森上校三次,三次都與他的隨行翻譯一起。傑克森
上校身材高大,膚色黝黑,神情肅穆,作為軍法律師和軍人,他的神
態舉止看上去意志堅定,一絲不苟。當托比與他談話時,他卻寒暄幾
句就脫掉了帽子──「你懂英文嗎?太好了。我的翻譯官和我,我們
都需要休息。」說著大大的舒了口氣,隨即進入正題。
「這個案子令我筋疲力竭──」傑克森上校聳肩,「恕我直言,
你的朋友足夠合作,也足夠難纏。」
他這樣評論他的當事人,然後為矛盾的形容詞做出解釋:「他完
全坦白,卻只說必要的話,我問一句,他答一句,只做是非,不做申
論,除非我開口他不說話。數不清有幾次,我慎重地告訴他,他應該
為自己的清白奮鬥──特別是在他完全清白的前提之下。」傑克森上
校有理由感到挫敗,他第三次見到當事人才發現他會英語,因為他無
意間看見阿德勒和他的美國守衛說話,一直到上校當面問他是否能說
英語,他才以德文回答:「是的。」顯然傑克森上校不開口,他這位
當事人完全沒打算提這件事。
托比詢問上校對於指控的看法,得到這樣的答案:「他當然是清
白的,毫無疑問。他完全坦白。」他說得斬釘截鐵,半晌又補了句:
「至少,是所有人當中最坦白的一個。我會為此全力以赴,這是我應
該做的。」
上校一共有七個當事人,在人人相互攻訐謀求為己身脫罪的情形
下,他無疑採取了一些審問技巧,得以還原事情的面貌,
在那之後托比反過來說服他的同胞──那些德國律師──當他表
明他認為傑克森上校是為此案辯護的好人選的時候,他們不以為然。
他們說:「他不會說德文,連一句都不會。」
托比說:「恐怕我們的法官也是如此。」他們終於達成了共識。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傑克森上校的工作堪稱滴水不漏,在法庭上,
他和往日的同袍針鋒相對,面對檢察官的指控據理力爭,成功說服對
己方有利的證人出庭,在法庭外,他成功整合了這個七拼八湊的無國
界律師團隊,扛下了輿論的不諒解,最重要的是,他成功說服阿德勒
少校配合調查,這是其他德國律師甚至少校過往的朋友都做不到的。
最振奮人心的是上一次的開庭,對方提出的新證人反倒幫了他們一把,
幾乎可以做為阿德勒少校的無罪宣判的鐵證。
他們以為事情發展很順利,但是托比今天帶來了壞消息,事情並
不如他們預期。
「我見到了傑克森上校,他說,法國檢察官不打算撤銷告訴,」
托比說:「聽說,他們有新的證人。」
漢斯和布蘭特瞪大眼,面面相覷,像是兩尊石像,一時間反應不
過來。
好一陣子,布蘭特才結結巴巴地開口:「新的證人,可是、可是……」
像是難以消化這個事實,布蘭特重複了好幾次「可是」,「可是上次開庭
的時候……」
「不是那個,是另一個人。還有一個證人。」托比的肩膀軟垂著,
聲調有氣無力,這可不是個好消息,他的肢體語言說明了一切。
「傑克森上校和里希特律師打算和他談談。這兩天我們試著連絡
他,但是聯絡不上。我們不確定……」
「他是什麼人?」漢斯的雙手緊緊交握。
「是生還者嗎?」布蘭特說:「或者士兵,還是其他同袍,如果
是其他同袍,或許我可以──」
托比搖頭:「我們不知道他是誰,連他是不是法國人都不確定,
可能是生還者,可能是某個士兵,可能是──」
托比突然間停頓,神情空白。
那樣的停頓持續了幾秒。突然間,他說:「我可能知道他是誰。」
「──我必須告辭了。」雅可布說。
其他人紛紛站起,托比歉然道:「十分抱歉,今天我沒能準時赴
約,回來得又太遲。」
「不要緊,」雅可布說:「我們談了許多。」他看向漢斯、克勞
斯和布蘭特,沒說他們談了什麼,也不提自己的看法,他離開之後托
比肯定會詢問其餘的人。
時間的確是不早了,天色將暗,夜晚的紐倫堡不若白天安全,尤
其是對於外國人而言。
「我送你吧。」在場好幾個人同時開口,漢斯比其他人都快一步,
一把就抓起外套套上胡亂扣了幾個扣子,他的手下意識伸進口袋時,
忽然發覺不大對勁,往裡頭一摸,掏出了幾個勳章,幾張照片,一個
指南針、空的香菸盒和一些零碎的東西。
「你拿錯了,那是我的。」克勞斯拎著另一件外套晃了晃,眼看
漢斯手忙腳亂地換裝,又聳聳肩。「別忙了,穿著吧,東西放著就好。」
那些零碎的物件散落在桌上,漢斯又重新扣上扣子。當他們準備
送客時,客人的動作卻有些遲滯。
「……杜宏先生?」
雅可布站在原地,動也不動。他的神情異樣,目光停在桌上的照
片,就是本來在克勞斯口袋裡的那些。
突然,他說:「那些照片,我可以看看嗎?」
「噢,」漢斯搔搔頭,「這是克勞斯的──」
克勞斯突然站起身,「這是我的照片,怎麼了?」他很熟悉這樣
的神情,「你看見認識的人?」
「不,」雅可布搖頭,「我不確定。也許──」
「哪一個?」克勞斯拿起照片,在雅可布面前攤開,幾乎有些咄
咄逼人,「哪一個?」
雅可布頓了頓,指著其中一張照片,前排角落的軍官。「這個人
──」
「這個──」克勞斯吃了一驚,「這是我們的上尉,你認識他?」
雅可布愣了愣。克勞斯隨即從震驚中回復,伸手搭住他的肩。
「他是我的連長,一個令人尊敬的長官。」克勞斯的神情轉為嚴
肅,「如果他是你的朋友,我十分遺憾,他也是我的朋友,我必須告
訴你這個消息──」
「等等、這個人,」雅可布打斷道:「或許我認錯人了。」他隨
即搖頭,「或許是另一個長得像的人。」
「是嗎?」克勞斯擺明不信。
「是的,仔細看,他們並不十分相似……」
「好吧,」克勞斯說:「你那位朋友,也許,你可以告訴我他的
名字。」
「是的、是的,」雅可布用力點頭,「他叫,他的名字是……」
他的呼吸驟然急促,幾乎換不過氣來──下一秒,他硬生生地轉向克
勞斯,反問道:「你的同袍,他叫什麼名字?」
「魏特曼,」克勞斯說,「他是奧托‧魏特曼,我們的連長。杜
宏先生,你認識他嗎──杜宏先生?杜宏先生──小心、該死!你聽
得見我嗎──杜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