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歷史] 永遠的冬天 七十八

作者: Eros666 (墟女)   2017-04-08 19:50:04
  大家好~
  沒啥需要防爆的,
  直接進入正文
  索布夏的祕書送完黃金夫人,回來頂樓的工作崗位。維諾夫人懶得關好門扇,使祕書
於幾步之遙處便聽見隔音防彈的市長辦公室,隱隱從門縫中透出騷動。她連忙探視。瓦洛
加手裡捏著一顆鈕扣狀的東西,伏在狄米特的懷裡低低哀哭;索布夏頭上肩上掛滿女用內
衣褲,一身凌亂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狄米特在一團亂中,只顧輕輕拍拍他的委員長。
  索布夏的女祕書面對此景,保持一貫的撲克臉,唯有在高跟鞋踩中滿地亂灑的保險套
包裝差點滑跤時,她才張開紅唇驚叫一聲。狄米特聽見她,正想解釋一番,但美女祕書對
哭啼吵鬧的世面見得多了,冷靜地道:
  「不要緊,這在這兒也是常有的事,女人們嘛。索布夏先生自己一哭二鬧三上吊這倒
是頭一回。方才那女人沒憑著她丈夫官大,生出事端,我們大夥兒便不至於有事,多虧你
們應付得好,維諾葛拉道夫家的女人很開心,算是善了了。市長這裡,有我看著,你趕快
帶著亞歷山大維其先生回去吧!下班時間早過了,你們的工時卡,我上樓時順便為你們打
了。」
  她以幾句話勾勒出市長辦公室近況的大概輪廓,令狄米特想入非非,又不免噁心。他
燒紅著臉,道了謝,記得帶走那份改組公文,也異常謹慎地假裝忘記帶走那要命的補藥禮
盒。祕書對那露骨的中國春宮工筆畫與一地花花綠綠完全不為所動,彷彿已習慣。
 她手腳俐落,打開木櫃,左右開弓一陣風將內衣與禮盒全撈起,往內一塞,令旁人難
以想像她還為索布夏收拾、張羅過什麼,無怪乎市長沒對章子的下落起過疑。
  狄米特往古典實木櫃瞟一眼,估估現狀。索布夏的走後門收禮品專用櫃子空空如也,
沒有洋酒、水果籃或煙燻火腿;把大飢荒也算進去,食物沒人開銷得起,索布夏竟連片麵
包也沒有,可見沒人願意巴結市長先生了。狄米特內心沒來由地一酸。
  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貪污演變成習慣的一環、所有公務機關運作的必要之惡?這演
化方向彷彿合理——手裡沒有帳本,根本算不上握著什麼破權力;不付出物質代價,誰也
無權教已死的主義身後留下的威權體系中,任何生了銹的螺絲釘動上一動;不收回扣麼,
人人紅眼起疑,懷疑官與官、官與民兩造關係不妥,等著參上一本。最後為了平息耳語,
貪污的規模反而更大了,算來算去,還是一開始便貪污顯得光明正大兼合算。政治黑市無
所不在,任憑再高的官,人人有價碼,包括不大興政治花招的索布夏在內。
  狄米特自己從假帳王當到賄賂王,就像一個人進入肥料大工廠,久而不覺其臭,現在
回味過來,其味難辨。
  「老菸槍,我收回前言,是這體制順著固有的缺陷變形成豬頭了。我也是一隻小豬頭
嗎?這缺陷,不外乎是共產主義對人類本質的看法錯誤造成的。它假設人類『絕對道德』
,認為『集體農場』與『大食倉』這種靠棍棒建設出來的人為機構,能使全人類平等,進
而快樂;如牛羊一般猛挨揍的人民,倒也有好大一部分相信自己犧牲付出,推動國家;參
與創造歷史催生俄國人的民族意識,產生如此的共產地貌,相應無礙,連中國社會主義都
辦不到的。因此,我並不能斷言馬克思錯了,然而在某個深刻的層次上卻錯得離譜。
  資本主義對人性的假設是『絕對理性』,一群自由市場的信徒追捧它。截至目前,市
場機制簡直如物理定律那般不能再對。然而資本主義永動機械將永遠正確下去嗎?它與自
給自足的宇宙天體機械不同,成本太高了,將快樂外包給富於資源卻不富裕的國家去概括
承受。若自然定律照著西方經濟學的樣式跑動,太陽系早滅亡過十次;但我父親說,西方
可有一票經濟學家真相信它是自然律,包括那位奇貝伊在內。
  自由市場我也不是太理解,一件事情卻是最確定的--最高尚的正義總招來最卑劣的
結果。從前相信法律價值的我,並未將自己朝『高尚』的方向塑造,也沒人來將我『偉人
化』,我便立刻成了借刀殺人的公堂法棍。這是個神秘的現象......也許我走在心不容易
變黑的道路上,正因為腳下踩著最污穢的泥濘......」
  狄米特邊想邊攙起委員長。跟索布夏與瓦洛加被迫做的事比起來,論污穢,還矮半截
。看看兩位上司身陷泥淖,狄米特想一想,這理論顯然說不通。回想他剛從法律系畢業時
,標準的正義魔人,天天只想著埋伏、打撈上司瓦洛加把柄;現在的他在從前的他眼中,
一定壞到家了。但善與惡加減乘除起來,他算是什麼樣的人?
  「我一直覺得老菸槍似乎還存在,即使人不這麼覺得,心還是這麼覺得。真是奇怪了
。」狄米特一邊推開市長大辦公室的門,心道。
  祕書知道狄米特自有打算,不去理他與瓦洛加二人,逕去跟市長講道理。她冷靜地為
他分析,他好歹也是個官,好也好,歹也好,都必須好好地為市政廳打算;無論他私底下
做什麼以維持自己的地位,那都是必要之惡,沒有對錯,因為秩序與法律都靠不住了。無
論索布夏先生受或不受中央眷顧,走出去面對人,好歹有個做市長的威嚴儀態,對市政廳
上下公務員有個交代,不然聖彼得堡作為一個城市,也要玩完了。索布夏乾哭著、乾聽著
,這些又好又歹的尋常勸說,他已聽過他的心腹祕書說過幾百次。
  進了電梯,狄米特摸摸瓦洛加的後頸,道:「委員長,天要暗了,我知道你很怕明日
怕走不了;別怕,這公文讓我研究研究。俗話說,畫鬼容易,畫狗難,因為狗滿地都是,
卻沒人看過鬼,誰都不能說畫得像或不像。沒人看過上頭沒半點共產黨痕跡的克里姆林宮
公文,所以這事兒戳穿了,很容易辦。」
  電梯下樓。瓦洛加挨著他搖頭,從臉蛋邊兒洩出細細的一聲嗚。狄米特初時以為是草
綠鐵殼電梯啟動時的震動。「不是委員會改組公文的問題?」狄米特問。瓦洛加咽咽無聲
,點點頭,一抽一抽地哭。
  「委員長,敢情索布夏拿著您其他把柄?」狄米特又問。瓦洛加整個人在他胸前猛然
一緊,點點頭,然後搖搖頭。狄米特胸前背心V領敞開處,底下襯衫溫濕了一片,全是淚
,像傾了一杯溫水。
  狄米特變換角度切入問題:「您手上的,是讓阿伯惹上殺身之禍的KGB竊聽器?索
布夏叔叔的消滅外貿委員會大行動,就是憑它?」狄米特想從委員長的手中取過那小東西
,但他不給拿,點點頭,這次卻沒有搖頭。狄米特的法律人職業病發作,繼續追問:「它
足以構陷某人入罪嗎?」
  瓦洛加沒作聲。狄米特知道別問了。
  兩人到了樓下,踩在市政廳大廳的一片廢墟中。夕照灰光,涼涼西斜,與夜只隔一線
。路上很靜,寂然如死,通勤的市民不知所蹤。後文明的大荒,矗立這座吃人的城,從前
的列寧格勒、帝俄殘垣。有種沒聲沒影的燎原冷火,酷烈的飢寒,從人的內部引燃,吃人
血人肉,卻不觸碰那絕了火緣的,文明無機的蛻殼;於是大樓就像一望無際的無頭天使,
大而輕盈,輕但絕對。瓦洛加想起追著白兔影子,來到被車諾以搬空的上古骸骨般的廢棄
工廠中,上千道幽沉沉的影子極慢極慢地降下來。錄音帶中的白兔子說羨慕他,人在蘇聯
,有生之年,見得著末日,摸得到虛無。
  瓦洛加想著他的克里莫。他能像賣火柴的孩子,克里莫夫的名字含著足以取暖;當回
憶那根艷紅的小小棍子芯盡火滅,他自將萎謝了。瓦洛加愈發失魂落魄地哭。那哭泣在他
的胸臆興風作浪,從沒發出半點聲息,人只管流淚,表情略起紅漣漪,卻已算是哭得筋疲
力盡,比放肆的大哭更傷。
  狄米特卻很冷靜,將他端了端詳,道:「委員長,瞧瞧,雅琳為您上的粉都花掉了,
我在您臉上闖的禍都露出來啦。您不能這樣去見大棕熊,那莫斯科人可是醋王之王。我得
給您想想辦法。來,別哭嘛。想想看如果雅琳當新娘,她會有多開心。我想像得出來她做
我新娘的樣子,然後我們會認荷洛維茲夫婦當乾爹乾媽,沃卡阿伯好像膝下無子。」
  瓦洛加還是搖頭,他讀出狄米特說這些話時仍一心一意為他想,沒想到雅琳。狄米特
三下五除二,很快地釐清楚生命往哪兒去,這時代沒有奢侈浪漫的延俄,你等我,或我等
你,要走就走,不走拉倒,吃盡苦頭的眾生像抽水池塘裡的等死魚群,眨巴著大口唼喋空
氣。他還不知道他的下一步該怎麼走,便什麼也不說,也不輕易往好處去想。他做KGB
探員很成功,做人失敗。
  一會兒出站。瓦洛加嘿然跟著狄米特--他的家已清空,沒什麼好回去的。狄米特將
瓦洛加領往三級國宅隔壁棟的灰灰公寓,他自己住的地方。他將瓦洛加安在自家床邊,道
:「好了,我會問問阿伯。小賣店就在對面而已,您先在這裡坐著,我去去就來。」
  瓦洛加像洋娃娃,靜靜地被放在那裡。
  ***
  雅琳早回去了。沃卡之妻埃菈打過兩、三通電話,就是怕她老伴動真格的,對亂民開
槍。但沃卡坐在狄米特的案旁,沒聽見兩人的消息,沒敢貿然回家。狄米特一回小賣店,
頭一件事就是先往二樓衝,從他的貪污專用大抽屜裡拆一包香奈兒粉盤出來用用,總之姑
娘愛用什麼他就拆什麼。
  沃卡忙站起來問:「官夫人跟市長有對你們怎樣嗎?」
  「有,也沒有。」狄米特從提包中抽出那份公文交給沃卡,道,「阿伯,瞧瞧這紙天
殺的程咬金!有沒有法子偽造這份改組公文,把上頭委員長的名字改成我的?您也知道官
僚體系的德行,拖個少頃,檔案就積成山啦!」
  「偽造文書KGB探員人人會,就是手藝的問題而已。但老夫打從娘胎起,從沒見過
不染紅顏色、缺了共產黨黨徽,也無總書記二書記三書記在上面蓋章的公文,這啥?」
  狄米特聳肩表示不知,又道:「還有個比外貿委員會被改組更嚴重的事呢!我得請阿
伯鑑定鑑定市長大人的祕密武器。」他望懷裡一摸,才想到瓦洛加死活不讓他碰竊聽器,
手上自然沒有,便掄袖攘臂,攫起紙筆大描大畫,「瞧瞧我給委員長畫過卡片的高超畫技
!」
  「畫得難看死了!」沃卡挈起紙瞇著老眼睛看,「這個零件是什麼?這一塊是幹什麼
的?這突出來的有什麼作用?」
  三兩下將狄米特問倒。沃卡將畫紙往狄米特胸前一送,道:「好了,別想了,明天把
委員長送離這個是非之地才屬要緊。這份公文與你說的怪東西,老夫幫你出出主意。老夫
偽造文書的工夫還不大壞,但這竊聽器的來源首尾,你可別抱太大希望!老夫對熱武器以
外的軍械知識有限得很,當老夫找出點點眉目,再同你的醜畫對照對照,這很重要,你別
把它搞丟了。」
  狄米特點頭,鄭重地將竊聽器畫與重要的文件夾在一處,穩妥地收藏起來。
  「咳!瞧上回的事件鬧的!委員長再不走,恐怕會有生命危險吧!」沃卡道。狄米特
聽了,想起以後再也見不到瓦洛加,但這對委員長而言是最好的,一股悶氣上來,泫然欲
泣。沃卡皺眉道:「好好,堅強點,老夫一個情報單位的死老頭,比你更捨不得委員長,
老夫有哭嗎?」
  狄米特終究沒哭,道:「阿伯,我放心不下委員長,您今明兩天別回去了;請阿姨們
給您騰個地方睡吧。店裡有事,您隨時可以掛通電話去區委會找雅琳。」
  「老夫也正有此意。」
  ***
  瓦洛加無聲地起立,將克里莫夫的竊聽器滑進暗口袋內。狄米特不在,瓦洛加的心又
空又大,冷潔無塵。他鼻息之間全是狄米特公寓的氣味。這樣很好,這心空穴窅冥,不能
沒有活人的生氣填充。晚霞灰到盡頭破了,直落下去了,一抹月意從客廳走進來,勾引他
走出去。
  薄光使瓦洛加的頭腦清楚得過分,憑著陽台外的夜細看房內陳設,分析解讀狄米特這
個人,將屋裡各色沉黑的輪廓一件件摸過去。他跟他父親一樣喜歡綠料子的沙發,抑或阿
納法斯耶維奇家的一樓客間書房,正是狄米特布置起來的。平裝版的訶契夫與杜思妥也夫
斯基,在一對漆鐵面書擋間站成一排。玻璃几隨角度粼粼有光,几上西洋棋盤還剩著殘局
,黑棋與白棋輸贏不相上下,是狄米特進行權衡思考時,自己同自己下的。不能逃、不能
逃、不能逃。瓦洛加將白棋們一顆顆推倒。逃吧、逃吧、逃吧。他將黑棋一顆顆推倒。
  狄米特回來時,瓦洛加已將一切恢復原狀,坐在原處,靜止不動。狄米特按開燈,衝
著瓦洛加苦笑一下。他上樓時每跐一級,便義正辭嚴地自我提醒一回,委員長屬於大棕熊
,他屬於雅琳,各安其位。他承認愛是成全,濕泥泥、不乾不脆的妥協像橡膠鞋底沾著融
雪泥跡子,一路啪搭啪搭地踏進人生的屋宇裡,活著,即使逢春,春色在俄國仍是黴色的
殘影,以及鞋子底留下一地越擦越髒的後悔。諸事木已成舟,他得學習與雅琳互相歸屬,
由不得千萬般朦朧的不情不願。
  瓦洛加拉拉他的袖子:「小米,吻我。」
  「我......」
  「你過來,你先來我身邊坐下。」瓦洛加的聲音很淡遠,倒映狄米特耳中,他像突然
抬頭望了一眼上古遺跡,頓感渺小,不得不被那蒼涼輕易地說服了。瓦洛加道:「我改變
主意,我不想同你略敘一敘緣,過去了便算了。你得在我身上留點紀念,表示你在我心裡
存在過,無論我之前對你說過什麼重話......橫豎要借粉遮掩,都一樣,那還不如......
」他搭著狄米特的肩,用手指順他的褐髮像撫摸小狗,夢囈道,「還有,你明天必須陪我
去莫斯科。阿伯既然在,你離開聖彼得堡一早上也不妨事。」
  委員長不著痕跡地表達他早看穿阿伯會留下,諸親友的行動,沒分毫瞞得住他。瓦洛
加動手解開領口扣子,一路下去,解至半路,白衫自行敞開來。他指指鎖骨,往鎖骨以下
胸肌淺淺的凹陷劃:「來,從這裡,到這裡。乖。」
  狄米特看瓦洛加將身邊人讀得透明透亮,他此時所有決定,大約都如雪亮的遺骸,無
法動搖,他便像是被瓦洛加聲音舉止中遼闊的廢墟懾住,乖順地將脣齒貼上那道白膚。
  白給他柔情,紅讓他激越,瓦洛加則認不清自己,人越這樣,越沒有什麼事都做不出
。狄米特把他按在床上吻時,瓦洛加看著頂上那隻白殼子中籠著幾支黃電燈泡的照明,就
像全視之眼的金瞳。他漠然盯著它,迷了雙眼。天使與蚊症同飛、世界在死、時間在走,
死不盡、走不完。狄米特在他胸前吮吻,牙齒在他乳尖跌跌撞撞,有種刺激性的辛辣。瓦
洛加內心的想法抽象、凌亂不真,如紅的錄音帶幻覺,千萬條被剪子絞斷的黑色神經蕭蕭
亂竄,心裡反而漸漸靜下來。
  他不知道自己安著什麼心,也不知道狄米特安著什麼心;他懷著鬼胎,狄米特心裡藏
著在神殿屋簷下偷祭品吃的苟且,臉掩在襯衫半透明的影子裡,吻得很重,啾哧作響,像
要把他吃進心裡。瓦洛加迷迷糊糊地心想,這是我的肉,你們拿去吃;這是我的血,你們
拿去喝,願你們得救,但我要死了,我的愛情就要死了。
  一會兒,瓦洛加回了回神,起身,將襯衫嚴嚴地扣回去,將一身吻痕包在裡頭,道:
「我去睡旅館。明兒我們直接在火車站口集合,不必在樓下碰頭了。」
  他探手從狄米特口袋中俘走那盒粉底,自去了。狄米特沒有攔他,也沒問他要他送這
一程,為了什麼。
  ***
  天才濛濛亮,克里莫夫便在莫斯科河支流上的青石橋翹首盼望;金髮白皮膚的身影,
會從風來的地方來,還是迎風而來?他身上但凡風衣、軍靴與裝備以外露出來的地方,都
打扮得停勻妥當,將那頭鬃毛刷似難對付的頭髮梳整梳齊,鬍渣難得用力刮了個乾淨,頗
有點新郎倌的意思。
  他等等要他坐在他的臂彎裡,雙手勾在他的脖子上,在俄羅斯民俗信仰中,土地小精
靈喜歡捉弄新人,因此新娶的人兒剛過門時得腳不沾地,免得精靈鬧房。克里莫夫自己對
自己吃吃笑,什麼跟什麼,他跟鄉來的大頭兵一樣,簡直不可理喻。
  簇新的長風衣外套奢侈地用掉了不少料,雙排扣部分剪裁份量太寬綽,顯然是為了裝
得下屬於他可愛的新夫而裁製,讓他的愛情如小鳥依貼懷在內。即便被迫露宿野外,遇風
、遇雨,克里莫夫的大風衣會像翅膀當頭罩下,包住他的瓦洛兒,立即成一窠小型的愛巢
了。淺牛皮紙黃前襬在風中輕拍,像透明的小浪撫摸沙,輕輕拍、輕輕拍,撫摸那陣不可
捉摸的風。
  約定地將抵,瓦洛加提起收拾得嚴嚴的小包袱下車,行李看不出重量。他探頭進車內
,對狄米特道:「你先別開銷計程車費,在這等著。我們這麼早強行拗了台車,你得給司
機先生小費--官方糧票、油票,或賞給人家香菸、糖果之類輕便的物資。年頭不好,盧
布不中用。」
  委員長沒有興奮之情,狄米特估摸不定瓦洛加的打算,一一應承,便遠遠地同計程車
等在橋下路邊。
  透過隔開司機與乘客,被刮痕磨得渣黃的廉價壓克力板,司機不住從後照鏡打量明顯
是官僚的二人,心想不知他們與市長魯茲訶夫階級關係多近,是否成天與黑道挨肩摩蹭?
這司機沒膽子搶劫這種乘客。他恨不得他們快滾,他好回家睡。
  ***
  「噢,你也在這裡。」
  才隔兩天,見了面,突然之間像隔了半生,瓦洛加訥訥地說話,很認生,萬分矛盾,
尤其覺得愧對克里莫。他感到一陣慘傷,又要哭;哭了,演技就破了。瓦洛加拿出畢生偽
裝的功力,將自己裝入戲的冷殼子裡。他面無表情地望著克里莫,那山一般的男人打理得
整整齊齊。
  他是要娶他了,從前克里莫夫開玩笑三兩句不離這個,無論那是什麼傻意思;居然成
真了,近在眼前,唯一一次機會,只要他願意。風著實大起來了,瓦洛加渾身一盪,握住
橋欄,差點握不住,以為一旁駛過開往遠方的自由列車,地面隆隆顫抖,要震碎他的玻璃
虛假,但終究沒碎,也沒有列車。
  「瓦洛兒,你之於我,變得更神祕了--我的親親,我一直在這裡,我當然在這裡,
我除了在這裡,還能在哪裡?就是今天了,這磨人的二日,我一等不及要帶你走,三更半
夜也情願冒奇大的險來附近繞,平息我心裡對你如今乘以三倍的火,金黃、火紅、熾白。
想來,我還真蠢。」他對他沉迷,糊塗的愛語喁喁,他想如方才想的方式抱他,他沒聲沒
息地退。克里莫夫一愣:「怎麼了?」
  瓦洛加聽他問話,怔怔地漫應著,劇烈痛苦反而自帶麻醉,也使他有點糊塗,感覺不
出心在疼。克里莫夫一時無語,他工程規格的腦袋,反復纏綿地催動思念,直到他這個人
存在的經緯脈絡,盡數校準到只為瓦洛兒而活為止。瓦洛加的反應似乎不要他為他而活了
,克里莫夫像履平地時突然踩了個空,猛晃一下,地球消失了,身體懸在太虛裡。
  「你怎麼了,瓦洛兒?你害怕了嗎?別害怕,就算我......」他艱難地吞吞口水。
  語言的問答無用,瓦洛加這個人的三種可能性,他都把心翻出來,與之靈肉合一過了
,他怎能瞞得住他?克里莫夫全副身心都不能理解眼前是怎麼回事,卻也瞬間讀通一切。
那唇、那不敢直視他的眼、瞞不了操縱手的精神線索,他刻意的冷淡及欲言又止,一路從
緊扣的衣衫中潑了出來。克里莫夫就像見了史瓦利扭扭爬爬的中國文,不懂、看不懂,現
實卻很單純:這個帶著紅與白的人,心豎了一道透明高牆,將他隔在外。
  瓦洛兒昨天在513房睡了一夜吧,他們之間的結束,似乎總是從那間房開始。他愛
他,太愛他了,所以他不會跟他走,他知道的。不,他不知道,為何愛他,卻不願意身子
化作泥與他和合在一塊兒?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代表人粉身碎骨、萬劫不復了,不是
麼?想想看,他有一丁點擦傷,長官要皺眉的;他想從北約組織手中救長官,長官要生氣
的,何況挨千刀萬剮,搗成泥團......不、不;克里莫夫心開始亂。瓦洛加心也亂,他們
亂成一團,得有誰尋出點話來。
  「你問我怎麼了?我也沒什麼好怕的,老土的你情我願玩膩了而已。你以為征服了紅
與白,就征服了完全的我?可憐的男人,你只被我一個人愛過,我的人與肉體,卻有許多
人喜歡。有操縱手般的本事又如何?被愛者的心意很難捉摸,愛情遊戲,我仍比你佔了上
風。」
  瓦洛加這幾句話,足以使克里莫陷入極端慌亂的漩渦中,不會是他精湛的演技的對手
。操縱手的儀式與傳承,都是洗腦與改造的好聽話,要把愛拔除乾淨;稍次一等的操縱手
,只能享有變態的愛,或者只有變態,而沒有愛了。克里莫不會是完全的操縱手,他拿兩
人緊密無間的愛情對付他,頗有勝算。
  瓦洛加住了口,仰起面。紅對他說,睜開眼吧,看看這個後悔濃度超量的世界,今後
,務必沒有後悔地活下去。他望著無色的天空,不知道世界的外頭是什麼。
  「舊事不提,說點正經的;我與狄米特接到公文,外貿委員會改組成私有化促進委員
會。俄羅斯將成為資本主義國家,所有事業將民營化。於情,好多善良平民的苦難感無法
割捨;於理,釐不清的人事物在這裡指望我,我不該走。我想留下來見證歷史。」
  (謊言!)
  「做人,應當順從高於自我的、歷史的大意志,選擇去處。」
  (騙人!騙人!你分明不在乎這個世界!)
  「謝謝你解開我人偶的詛咒,將自由意志還給我。為了配得上你的恩情,我必須對自
己絕對誠實......」
  (你敢!亞歷山大維其,你從前有臉叫我怪物,你比我更像個怪物!但我就不信你敢
!)
  「.....以自由意志,選擇留在小阿納法斯耶維奇身旁。他不大吃醋,不會拘著我,
不讓我與男人周旋;人家的心胸比你寬多了。」瓦洛加平靜地道,直視克里莫夫的黑沉沉
的眼睛,時時閃現支離破碎的青光,像淚水化為液態氮,又冷又刺又毒,一下就蒸掉了。
風越吹越大,整座城像患了哮喘症。
  克里莫的神色穩定下來,鐵了心回看他,靜靜聽他,彷彿在說:好啊,狡猾的美人,
明明還愛,強說不愛,只顧讓我嫉妒得發痛。我且聽他那張嘴還有什麼可笑的狠話。以為
十拿九穩的瓦洛加慌張起來--愛人拒絕心灰意冷,溫柔的眼仍有碧熒熒的怒火在跳,他
仍相信他不是輕易移情別戀的賤人。怎麼辦?怎麼辦?克里莫夫不說話。男人的無話可說
,令他感到恐怖,像暴風雨前夕的平靜。
  瓦洛加故作流裡流氣,輕蔑地道:「我回聖彼得堡兩日,有半日患了貧血。你的微笑
之國只是不切實際的烏托邦,你照顧了我的魂魄,沒有兼顧我的肉身。布爾什維克革命最
後沒有好結果,你的烏托邦也一樣。你說你來早,你還是遲了,我已不相信愛情,我只相
信很多男人的愛情,嘿嘿。」
  意識裡邊,紅被沒有幸福的愛焚燒,燒得他的幻身血肉模糊,躺在內心的雪地裡,紅
心女王的城堡腳下,再也叫不出聲了,發出微弱的抽泣。紅並沒有順服心智控制的版圖,
而是按照一個有血有的人的樣式覺醒。但紅生來畢竟沒有血、沒有肉;思念就是他們的血
肉,跟白一樣,沒被誰寶貝著,一定活不成。那朵活在冰雪中美麗的紅玫瑰,代他哀號、
代他哭、代他自焚。
  「紅,謝謝你的忠告;但是我這個人啊,活得不後悔的方式,就是活在最終極的後悔
之中,於是再也沒有更後悔的可能了。」他是熱烈的紅,與悲傷柔弱的白之根源與集合,
其志如此。
  (啊啊!走在後悔之路、自厭與自溺之路上的美人!你果然是誕生出白愛麗絲的靈魂
!不!藍毛蟲先生不存在於我所存在的世界,教我如何活?我不能活了,不能活了!這是
我的最後一口氣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啊!)
  「對不起。」瓦洛加說出這句話時,臉上完全冷若冰霜。
  為了克里莫,都為克里莫。
 
  ***
  狄米特的背挨在計程車車門上,望著委員長與大棕熊對看良久後,說著話。他人在上
風處,風從路底來,往橋上吹,橋上人影被狂風猛戳亂打稀釋掉,看不真切。狄米特望向
別處,索然無味,尋思著要走。
  「委員長教我等,但我還是走吧,站在這邊做什麼?」
  狄米特打開車門的同時,往橋上不捨地看委員長最後一眼。說時遲,那時快,高大的
克里莫夫像傾頹的大樹,緩緩地倒了下去;男人張大嘴慘叫,但橋頭處於下風,痛苦的悲
鳴遠遠的,順著河水往下游去了,這一幕夾在風咆嘯中,發出摧枯拉朽的寂靜。
  瓦洛加匆匆踏著灰石板子路狂奔下橋,衣衫不整。狄米特見委員長原在身邊的包巾行
李不見蹤影,可見只是幌子;他手裡攥著沾了黃豆油充當卸妝液的手帕巾子、敞開的前襟
與唇邊露出一系列吻痕。狄米特立刻察覺發生什麼事。他與克里莫夫都被瓦洛狠狠加耍了
。他張開嘴,說不出話來。
  「上車!這是上司的命令!」瓦洛加喝道。
  不等狄米特動身往內,瓦洛加一個箭步過來將他以柔道式勾倒,往內推送。狄米特洋
蔥倒栽狀跌進後座,車門重重關上,將打盹子的司機嚇醒。
  「這是唯一一次你獲得我的機會,帶我回聖彼得堡,不要回頭,我就是你的。」
  「如果我不呢?」狄米特著實作了番心理建設要娶雅琳,早知道方才擅作主張先走人
,如今後悔死了。沒這台車在這兒,大棕熊若追下來,還能與委員長賽跑一陣,將委員長
強行抱走,包準治好委員長來源不明的失魂落魄症。現在為時晚矣,都怪他捨不得那一眼

  「我的小米不要收容我了。」
  瓦洛加幽幽地道。狄米特看了,一股憐惜之意衝上腦門。
  但他快速地將黯然抹去,如蘇聯大食堂手腳慣熟的老堂倌擦桌,沒給倒楣的年輕人舊
愛復燃的時間。瓦洛加道:「你不,我就在莫斯科河岸,找個官方必定打撈得到我屍體的
地方跳河。白兔子管理愛麗絲能力未迨,帳算在他頭上。」
  狄米特聽這話輕描淡寫,打了個寒噤。瓦洛加拉開塑膠隔板的對話孔,對司機道:「
請您以最快的速度開往聖彼得堡!」
  對乘客狀態視若無睹的司機,老著臉道:「跨大城市行駛,車資很貴喔。」
  瓦洛加道:「這時局,盧布能做什麼?這位小先生會給司機您兩磅燻火腿與兩顆橘子
,我給您五張油票。」
  司機精神來了:「您要我飆去塔吉克斯坦都行!」
  
  計程車的小引擎轟轟大作。狄米特怔忡地從車內回頭外望。克里莫夫狂亂地當著風從
橋上蹭蹬下來,像拖不住全身的重量,又傾倒了。男人狼狽地爬起來繼續大吼追趕:「負
心的人!我恨你!你的定情物,我不要了!我胸口這顆心還給你,你身體裡的那顆還給我
!」狂風風向驟變,哀哭號叫、瘋言狂語被亂風從橋那邊推過來,一時急、一時緩,忽大
忽小。
  瓦洛加乾澀地道:「我費盡詭辯唇舌,無論如何騙不過他,只好動這最後一招。我對
他說,我與跟小阿納法斯耶維奇發生過無數次關係,我拿騙過東德暴民的演技匡他,他才
看不穿。他見到這些吻痕,才終於失了方寸,信了這粗蠢的謊言。」
  「嚇啊!冤枉啊!」
  「小米,我無恥地利用了你,原該拿我整個人賠給你。」
  「委員長拜託別一提到自己,便老說賣身賣人這種話!作踐自己很好玩嗎?」
  狄米特躁道,瓦洛加方住了口,臉上一陣紅白。
  克里莫夫散亂著頭髮,追了上來。強壯的男人患起失心瘋,跑起來竟與快車同速,空
蕩蕩的大馬路上,一人一車,距離一時拉不開。克里莫夫火燒心地慘叫道:「騙子!謊言
家!藉口這麼多,終歸是你有了新的男人,就不要我了!可恨的傢伙,是你欠我的,把我
的心還來,我的心在你的胸腔裡!你欠我的心,你厚著臉皮賴帳不還就算了,我這裡的這
顆心......它是你的,我也不要了!我要它幹什麼?你拿去!沒心沒肺的人!你別走!哇
啊!」
  「委員長,為什麼你要改變主意?我現在就要知道!不然我要鬧了!」
  「和索布夏與奇貝伊持有的東西有點關係。」
  瓦洛加從牙縫中擠出這句敷衍話,嘴唇牙齒直打顫,面無血色,卻不是因為冷。他咬
著嘴唇穩住手,將衣衫釦子慢慢扣回去。他怕方才扮演負心小賤人的苦心前功盡棄,死活
忍住不回頭看,唇上鮮血落下來。瓦洛加抿起嘴改咬自己的舌尖,咬穿了,唇縫漾起一線
血,和著吞下。他椎心刺髓的痛把他痛麻痺了,完全不覺得痛。
  狄米特不自禁地看了看那頭受重傷的大熊,嗚嗥嗚嗥叫著、哭著,說他要有多恨瓦洛
加便有多恨。那件風阻太強的大衣已無必要,被他擺脫掉,飛得老高,如斷線的風箏,又
撲在河裡,像一具死屍;克里莫夫胸前的衣服血跡斑斑,十指痕觸目。狄米特大驚,這個
男人說要把一顆心還給瓦洛加,想來是字面上的意思。
  「委員長!莫斯科人再這麼激動下去,會死掉的!」
  「克里莫會死,你聽誰說的?誰說他會死?誰敢咒他死?奇貝伊害不了他,市長搗了
半天鬼,沒動著他,誰還能讓他死?再有一百個政客拿勞什子竊聽器指認他是恐怖份子,
克里莫也不會死!因為我他媽的哪也不會去!」瓦洛加高聲道,牙齒被血星子染成淺水紅
,似乎也瘋了。狄米特不敢說話。
  狄米特自問,若他自己的心被人如此拿起來開膛剖肚,他能同莫斯科人一樣仍深愛對
方嗎?很多人嘴裡的愛不是什麼愛,克里莫夫口中的恨也並非什麼恨;許多人說「我愛你
」,意思實際上是「你得愛我」。但委員長說我愛你,真的僅僅是我愛你而已。他曾經覺
得凡夫口中那種帶著別樣意味的我愛你,很可怕,但沒參雜其他意思的我愛你,竟是那的
千百倍恐怖。
  狄米特無助地看著那可悲的男人,被計程車拋在後面,孤憐憐的身影,高舉雙臂,望
天垂憐,卑微地,被神捨棄,變小終至消失。狄米特沒有勇氣看,轉身危坐,覺得世上所
有愛過的人都輸了,一敗塗地。
  ***
  是日傍晚,在療養院中,史瓦利將最後接受治療的人偶也打發了,克里莫夫仍不見蹤
影。
  他與他說好的,還要回來帶鐮刀愛麗絲見上校一面,並拿取他師傅精心準備的偽造文
件。史瓦利還有一對感情深厚、擅傳話帶信的馴鴿想送他們,這對戀人萬不得已失散時,
必能得力,大棕熊那傢伙卻就此失去了聯繫。史瓦利在醫師間踱來踱去。
  「臭徒弟教大爺我好等,天都要黑了!」史瓦利鬧一陣脾氣,按下桌前與警衛室通訊
的警戒鈕,道,「警衛先生,戴娜貓們在嗎?」
  「史瓦利醫生,貓小姐們在。」
  「咪,醫生,有什麼事?」
  「妳們今天巡視睡鼠樓的時候,有沒有看到臭徒弟的人影?」
  「沒有,醫生再等等吧~」「沒有,掉到河裡了吧~」「咪,棕熊哥哥被市長的黑道
大哥發現鬼鬼祟祟抓走了~」「咪,棕熊哥哥形跡可疑,被MI5局長的眼線發現幹掉了
~」「咪,棕熊哥哥被唯利是圖的波特寧抓去在人偶市場上賣掉了~」「咪,棕熊哥哥是
KGB漏網之魚,被新總統身邊的神經質愛貓發現弄死了~」「咪,棕熊哥哥被先知大人
的死對頭瓦倫尼科夫找到,被吊在屋頂了~」「咪,總之我們不知道、不知道啦~」「咪
,醫生乖乖等吧~」
  貓們一遞一聲將克里莫夫咒了個完,史瓦利氣得哇啦哇啦,掛上對講器。話筒靠上牆
上機子那刻,他聽得見她們爆出頑皮的笑聲。
  百葉簾打斜半開,窗外飛來一鴿,在巴掌寬的窗沿踱來踱去,鳥影大動。史瓦利看見
牠腳上有信,把牠接了進來。是李樵的字跡,信上粘著兩張兩吋見方的快照。一張是克里
莫夫的大衣被沖上岸,另一張是路面乾黑的血跡。
  「風波世路豈能平?直死道旁身無跡。汝徒不好,見字速駕莫斯科!」速駕兩字用紅
圈密密圈著,可見事態之急。
  「被戴娜貓說中啦!!大爺我的笨徒弟真的被幹掉啦!!」
作者: Aeartha (GreeN)   2017-04-09 02:19:00
…對不起,但我覺得委員長很蠢QQ 大棕熊啊~~~
作者: Eros666 (墟女)   2017-04-09 02:41:00
瓦洛加他如此失去理智 Q__Q
作者: naminono (諾諾)   2017-04-09 16:37:00
Q口QQQQQQQQQQQQQQQQQQQQQQQQQQQQQQQQQQQ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