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心靈乾枯降低了對時間的敏感度,莊瑞哲與秦軒共事終於滿五個月了──區區
五個月,竟感覺如此漫長。
事實上,剛熬過前三個月俗稱的試用期時,他真心想為自己大幅長進的耐性鼓掌,但
第四個月就發現自己太天真了,同事們游刃有餘就能完成的工作進度,自己得花十二分力
氣才跟得上,稍微恍個神便捉襟見肘。他一度懷疑是先天的智商問題,然而秦總卻給了句
毫無建設性的鼓勵:「你做得很好,只是個性悠哉了點,慢慢習慣就會熟練了……」「加
油。」
於是,衝著這句該死的加油,莊瑞哲幾乎日日打落牙齒和血吞,硬撐到了第六個月,
所幸這時碰上農曆年假,總算得以稍做喘息。
年後公司辦了春酒,莊瑞哲教劉小弟表演烏克麗麗,還共組兄弟檔(明明年紀上應該
算叔姪了,但莊葛格不樂意)上台耍寶賣萌,逗得劉老總和秦雪夫婦龍心大悅,不但多賞
了份紅包,順帶也忘了莊瑞哲上個年度曾經大出包得罪客戶的事。
莊瑞哲再度回復風趣開朗有為青年奶油小帥哥的員工形象,並被視為老總金孫的備用
保母,相處得和樂融融,據說劉小弟晚上哭鬧不睡覺時還會吵著要找莊葛格玩。
剛開工那幾天尚無急迫性專案,之前累積的經驗開始在充裕時間下發揮作用。
莊瑞哲總算跟上公司業務的步調,除了完成表定進度,上班時還有空躲起來抽兩口菸
、甚至規劃安排隔日的進度。
一切情況看似都在好轉。
直到週末他臨時被調去外勤加班,支援客戶的開幕酒會。
相較於無趣的行政與內勤,外出幫忙打雜與支援體力活對莊瑞哲而言向來自在得多。
那天他被分配在廠商簽到處,調度外場工讀生與接待來賓,典禮剛剛開始,公司主管
與貴賓們正在一一致詞拖台錢,等候遲到的老總來主持剪綵。
台上的副總拿著麥克風口沫飛,暢談著沒人想聽的冷笑話與人生奮鬥史,偶爾參雜著
美女主持人努力捧場的掌聲和贈獎搶答小互動。
此時兩位女大學生一臉不耐地拍著簽到處的長桌:「所以你們到底要不要找人移車?
」
長髮女子看了看錶:「剛你們不是說要讓主持人插播,請巷口那台車移走,都過多久
了?」
馬尾女子拿著手機:「還是要我直接報案拖吊?」
「不好意思,已經通知工作人員了,我們正在查車號,一定盡力幫兩位處理……」莊
瑞哲用無線電再度向舞台區的同事通報,要求儘速處理。
不一會兒,同事打了手機給莊瑞哲:「抱歉,現在不可能移車,剛問過車號了,那台
車就是副總的啊哈哈哈哈」
「……那怎辦,還要多久?」
「不知道。反正,現場你先想辦壓住,至少再拖個十分鐘……對了,這件事別再用無
線電問,不然大家都會聽到我的回話。這邊還有事要忙,先這樣。」
「…………。」
電話掛了。而女大學生們已經在暴怒邊緣:「喂!我們的車都被擋在後面,請問我打
工遲到被扣錢是你要賠嗎?一分鐘內若還不移走我……」
莊瑞哲只得深吸口氣、按住額上的青筋,一臉和善謙恭地推卸責任:「嗨,美女們,
真的很對不起──因為我們只是外包單位,並非這間公司內部的員工,所以只能請主辦公
司連絡車主,麻煩再稍等……」事實上車主就是在台上廢話的那位副總,鬼才敢在此時插
播請他移車。
「我管你是哪個公司,現在就是你們這活動的『貴賓』亂停車,害我們的車子在後面
出不來……」
「那──這樣好不好,」莊瑞哲滿面誠懇:「我『個人』先支付計程車費,送二位去
上班的地方,你們下班後再回來牽,」
摸出兩張印著總經理特助和公司分機的名片,莊瑞哲滿臉的歉意充滿了推已及人的同
理心:「看到時是你們坐車回來、或者我去接你們,再討論,可以嗎?」
「真的很不好意思,造成你們的麻煩,我以前也打過工,我瞭解守時真的很重要……
所以,我想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讓你們能先趕到公司上班……」
以莊瑞哲的顏值、口條加上無辜青年的演技,這招見效了。畢竟等拖吊車來也不會比
坐計程車快,兩名女子趕時間,便同意先坐了莊瑞哲代叫的計程車離去。
噢,太完美了。
留了手機號、送走女大學生後,莊瑞哲左右想了想,對自己的做法感到滿意之至。
接著,只要再把那二女接回來原地牽車、付了交通費,此事就能圓滿落幕了吧,可喜
可賀。
……噢,好像還可以帶一些公司倉庫裡的公關贈品,像那些筆記本馬克杯什麼的小東
西去送?
職場新手莊瑞哲,人生頭一回在工作中感受到自我成長這回事,連善後刷好感的做法
都考慮到了,他有種升等到菜鳥LV2的滿意感。
結束外勤,回到公司打卡。向專案負責人永琳姊簡短報告後,永琳姊核准了莊瑞哲先
行代墊計程車資的請款。
向會計請了款,莊瑞哲正準備去倉庫找些小贈品給女大學生做公關,正巧遇到秦軒也
回了公司。
本來他今天來加班是為了支援永琳姊的專案,並不干秦軒的事,但偏偏莊瑞哲心裡小
小懷了點想邀功、想被肯定、想讓秦總發現他的長進──諸如此類的心思,於是,便特意
尾隨秦軒進了辦公室,並連對話都鉅細靡遺地秉告了此事。
豈知秦軒聽了之後口氣倒是嚴肅:「你當下的處置是正確的,也還好你身上有現金可
以先替他們墊車錢,不過……」
秦軒由一堆資料海中抬起臉,對莊瑞哲嘆了口氣:「………外包單位這種事,不能提
。」
「咦?」
「一但到了工作現場,每個人就都得把自己的言論當做主辦單位。客戶花了錢就是要
你把他的活動辦好,辦好之後,榮耀歸他、勞苦則由你來吞。」「不然他自己忙就行了,
還付錢請公關公司幹嘛?」
「嗯……」好像有點道理。莊瑞哲一時無法反駁。
「今天的情況,先別說你提了自己是外包單位,這講法聽起來像是卸責,再來,你用
個人名義幫忙墊車錢,事後準備小禮物的做法很好。但,這些動作,其實應該由主管來做
,比較合適。贈品也不能用我們公司的。」
「呃,為什麼?」莊瑞哲原是信心滿滿地期待被表揚,卻沒料到他的處置竟有這麼多
漏洞。嘴炮向來是他最有自信的項目,但如今看來似乎並非如此。
「最不得罪人的做法,是當下先由我們出車錢,但是當場讓主辦公司的人去和女大生
溝通,如此一來,我們公司就不用承擔後續的責任。」
「不過當時大家都也忙,你的做法合情合理。只是從頭到尾你都用個人名義扮白臉,
這樣等於把黑鍋丟給公司背。若那兩個女生沒心眼也就算了,如果他們硬要鬧呢?那他們
可能會把事情貼上網路攻擊,除了罵客戶的公司沒人處理,還可能會抱怨我們公司不負責
任,讓你一個小特助自掏腰包賠他們交通費。事後送禮道歉還由你出面,而你的上司,卻
毫無表示,簡直不會做人。」「放心,我知道你沒這意思。」
「………對不起。」
「我不是在怪你,第一次遇上,你能這樣處理已經很不錯了。」秦軒把頭埋回文件海
之中:「先這樣吧,你交接一下,讓冠冠替你做後續連絡,最後由永琳姊收尾。今天事情
的起因是客戶公司的副總亂停車,所以,如今最安全決解決方法,是把面子做回給客戶的
公司。」
「我會和他們主管連絡,建議用他們公司的名義去電道歉,公關品也是由他們公司來
送比較合適。不要拿倉庫裡那些東西,那上面都印了我們公司的名字,容易落人口實。」
「知道了。」
「今天辛苦了。你打分機讓冠冠和永琳來找我,後續我再和他們討論。」
「好。」莊瑞哲點了點頭,退出秦軒的辦公室。
好吧,這樣他也樂得輕鬆。簡單交接後,莊瑞哲把女大學生的手機號留給了冠冠,下
了班。
正要牽車離開時,他忽然生出一種胸悶感。
好像什麼都不對勁的心浮氣燥,他有點想吐,但跑回公司廁所後,硬是咳了好幾下卻
都只是乾嘔。
大概是今天搬東西出了一身汗後又吹到冷風,著涼了吧。
莊瑞哲想著,一路心不在焉地騎車回到家。進了室內,冬日的門窗緊閉造成通風不良
,他好幾次想深呼吸,卻像是吸不到空氣。
微微喘了幾口,他衝入浴室,衣服也不脫便開了花灑,澆在身上的冰水瞬間凍得他渾
身激靈,這才忽然清醒過來。
接著,便是濃濃的絕望。
「哈……哈哈哈哈,」莊瑞哲關了水,全身一鬆便坐進浴缸:「哈,到底在搞什麼啊
我。」
原以為的進步和好轉,其實都是錯覺。
他還是那個菜鳥小廢物,還想討拍呢,未免太自我感覺良好。
莊特助與秦總。
這是怎樣的一段差距啊,以他對這工作的敏銳度,這輩子根本都不用想追上吧。
秦軒待他是真的毫不藏私,他亦是誠心感謝。但也正因如此,才會放不下又忘不了,
只能近近望著,摸不著又得不到。
那時他當真以為,所謂萬念俱灰的情景,約莫就是這麼回事。
先別說天無時地不利了,連單靠努力就能掙到的「人和」都搞不定,這牌莊瑞哲看來
是怎樣都玩不下去了。
「是說,為啥我以前什麼都不用做就追到他了啊?」
事業與愛情,雙雙燈盡油枯,莊瑞哲想著,這次是真的該再寫一封辭呈了。
緣盡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