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_月娘總是照著我們
林邑帆在十二點時結束家教,距離和邑維相約見面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而他正在慎
重考慮逃掉和妹妹的見面。
前一晚嘴巴上是說得很瀟灑,但當下的情緒過了之後,疑慮讓他晚上又失眠了,整個
心惶惶不安,竟然還被家教學生問他沒事吧。
他焦慮地拿出手機點開,稍早時鄭雨禾傳了訊息過來,問他和妹妹見面幾點結束,晚
上團員想去逛夜市,邀他一起去。
林邑帆看著對話最後鄭雨禾傳的「我們去吃臭豆腐」,咬了咬牙,點開通訊錄最近的
通話記錄撥了出去。
『老師?』電話那頭的鄭雨禾似是為了他主動的來電感到驚訝,『怎麼了?』
林邑帆在接通的時候就後悔了,拉學生來為自己的優柔寡斷作陪實在是件很愚蠢
的事,但現在馬上說沒事一定代表有事,而且雨禾聲音裡傳遞過來的關切,正是此刻
的他需要的。
三十分鐘後他們各自先後到了約好的咖啡店附近,林邑帆先到,為自己點了一份三明
治簡餐和一杯熱奶茶卻沒有動,看著窗外在發呆,鄭雨禾走到他身邊時才回過神來,給他
一個充滿歉意的笑容。
「抱歉啊。」
「沒事。」鄭雨禾在林邑帆身邊坐下,看了一眼木盤裡被切割整齊、夾料顏色清爽但
沒被動過的三明治,朝他推近了五公分,「還沒吃?快吃。」
「嗯。」林邑帆雖然是應了,卻沒有動,而是反問他:「抱歉,其實不應該找你
來的。」
「沒關係,我也沒事。」鄭雨禾在他的客套中看出了勉為其難的鎮定,那底下壓著的
焦慮隱隱可見,那讓林邑帆看起來有些躁動。
他還來不及說什麼,一個身影便靠近,他和林邑帆同時抬頭,一個短髮的女人站在他
們面前,鄭雨禾跟著林邑帆一起站起來迎接,同時注意到她的眉目之間和林邑帆很像。
「邑維。」
林邑帆剛開口叫了一聲就被幾個月不見的妹妹熊抱住,順便被她的熊掌刨了好幾下,
原本雜亂的心情都被捶得消失了幾分。
鄭雨禾在一邊看他們兄妹倆擁抱,想著他們感情真的很好,要不是他們當初在車站也
像這樣擁抱,他也不會誤會那麼久。
兄妹倆人分開後,林邑帆招呼鄭雨禾和妹妹坐下,並簡單為雙方做了介紹:這是我妹
妹;這是我以前的學生雨禾,就是他的樂團要去日本演出。
邑維沒有多問什麼,而是直奔主題,從包包裡拿出了一本護照,推到林邑帆面前。林
邑帆靜默了一下,才伸手拿過來,隨手翻了翻。幾乎一點摺痕或翻動的痕跡都沒有,就像
鄭雨禾剛拿到的護照一樣新。
林邑帆放下護照,重新抬頭看向妹妹,「謝謝。」
邑維看了林邑帆兩秒,又瞥了坐在她旁邊的鄭雨禾一眼,突然笑了,「哥,我想喝榛
果拿鐵。」
鄭雨禾想代勞,但立刻被林邑帆按住肩膀,認份地拍拍他,「我去吧,順便買
你的。」
他們兩人的目光跟著林邑帆,直到他消失在樓梯轉角,邑維才開口,「什麼時候
出發?去幾天?」
「七月初,四天。」
邑維點點頭,安靜下來,低頭看著自己交握的手,鄭雨禾也安靜沒說話,但邑維突然
又開口了。
「我很嫉妒你。」
鄭雨禾抬頭看她,那雙和林邑帆相似的眼正直直地望著他。
「這個心結,我也算當事者,但他連和我都很少講。」邑維伸手握住那杯沒人喝過的
奶茶,「他跟我提到護照的事的時候還很猶豫,但是他願意猶豫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鄭雨禾不知道該說什麼,但邑維似乎也不需要他說什麼,便只是靜靜聽。
「他一定很信任你,所以才會認真考慮,甚至連跟我碰面拿護照都找你一起來。」
「我不知道老師怎麼想。」鄭雨禾淡淡地說,「但我很信任他。」
「不可以。」邑維笑了,「不可以太相信他,因為他會騙人,連自己都騙。」
鄭雨禾靜下來思考她話裡的意思。
「有時候很難搞,不能太客氣,要逼他一下。」
逼一下就又縮進自己的殼裡了怎麼辦?鄭雨禾無奈地想。
「不過我真的很驚訝,也謝謝你。」邑維說,「他的個性很不討喜,也不太主動去和
別人產生關係,如果不是你主動,這些機會應該都不會發生。」
鄭雨禾知道,連林邑帆本人都是用負面評價自己的,但是如果世上沒人理解他的好,
那麼他就把自己所感受到的林邑帆據為己有,「他很好。先得到幫助的是我。」
「是嗎。」邑維欣慰地笑,「真希望有這樣想法的學生可以多一點。」
鄭雨禾也想過,如果可以有更多學生查覺到藏在林邑帆嚴厲之下的苦口婆心,是不是
能讓他對自己的工作再多一點自信。
「他連在自己最親近的人面前都會逞強。」邑維靜了幾秒之後,臉色嚴肅地對鄭雨禾
說,「就拜託你了。」
話題在林邑帆端著托盤上樓時戛然而止,鄭雨禾站起身幫忙接過托盤放下,上面除了
有邑維的榛果拿鐵,還有一杯點給他的奶茶。林邑帆在鄭雨禾身邊坐下,把奶茶送到他面
前,語氣中有不自覺的邀功,「我有請店員減糖。」
鄭雨禾笑著道謝,他喜歡林邑帆總是會觀察並記得他人的喜好。
正事交代完,三人用一杯飲料的時間交換了一些基本的訊息,林邑帆簡單交代了自己
的現況——就是和以前一樣沒什麼變——並且為邑維簡介了樂團的事;邑維則說了自己交
了男朋友的事,以及爸媽的身體狀況。
「你上次要我帶回去的葡萄糖胺,爸媽都有在吃,媽有一次不小心說溜嘴了,爸知道
是你買的了,就嘔氣說不想吃。」邑維用一個微妙的表情表達了對這件事的想法,「不過
其實他本來就隱約知道我有在和你聯絡,只是面子問題吧。」
林邑帆倒是笑著聳聳肩,指著自己帶來的紙袋,「那今天這兩罐妳帶回去,就跟媽說
是妳自己買的就好了。」
「大哥交了一個女朋友,在阿嬤忌日的時候帶回來。」邑維點開手機,滑出一張照片
給林邑帆看,林邑帆接過手機,是一張在客廳吃飯時,一家人排排坐著拍的照片。父母坐
在中間,大哥坐在母親旁邊,身邊還有個嬌小的長髮女孩。
這或許就是父親一直想望著的理想畫面吧,兒子娶妻,女兒也有歸宿,最好趕快再添
幾個內外孫,完成他人生的任務。
但他是個逃兵,無法承受太艱難而教條式的任務。他曾經想過,也許哪天真的可以遇
到一個女孩子,讓他就算奔逃在外,也不違背那份任務太多。
然而現在,他的心已經不屬於自己,他覺得自己無論在人生、工作、婚姻,在哪方面
都已經叛逃無誤。
「老師。」
林邑帆很輕微地抖了一下,轉頭看鄭雨禾,「嗯?」
鄭雨禾把林邑帆無意識間握得過緊的手機抽了出來,遞過去還給邑維。林邑帆眉目間
是他自己都無意識的絕望和脆弱,除了出聲把他拉回來,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麼。
「哥。」邑維也察覺了哥哥的情緒,收回了手機一臉歉意,「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
想跟你說爸媽都很好,大哥都可以走他自己想走的路了,你也可以。」
林邑帆將不小心外洩的情緒都藏起來,先朝鄭雨禾笑了笑,然後又給妹妹一個安撫的
微笑,「我知道,家裡就拜託妳了。」
邑維喝完飲料,說是在這裡的朋友要帶她出去玩,也沒要他們送,朋友到咖啡廳樓下
後就走了。
鄭雨禾擔心地偷偷看著林邑帆,後者捧著自己已經冷掉的奶茶,像是用去了太多力氣
那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地吐出來。
「好累啊。」林邑帆看著液體絲絨般的表面,突然說,「明明是在跟自己的家人
說話。真是吊詭。」
鄭雨禾換位思考,說:「如果今天是我爸或我姑姑坐在對面,我大概也是一樣吧。」
林邑帆噗地一聲笑了出來,一般人應該會用更無關痛癢的話語做些起不了作用的
安慰,但他身邊的鄭雨禾唯一在乎的親人已經不在,對家庭的看法和一般人本來就不
一樣,倒是很輕易地就讓他的心靜了下來。
「抱歉拖你來這種無聊家務事的場合。」林邑帆托著一邊的臉頰歪頭看鄭雨禾,「但
是真的多虧你在了,謝謝。」
「不會,我也沒做什麼。」鄭雨禾慶幸的是自己能在這裡,更令他開心的是這隻小烏
龜在再一次縮起來之前,竟然先打給他求救,「幸好你有打給我。」
「煩欸你。」林邑帆不好意思地搥了鄭雨禾一下, 「啊~放鬆下來,我肚子就
餓了。」
林邑帆剛剛點的食物通通都進了妹妹的胃裡,現在都能聽到肚子鳴動的聲音,「我想
吃阿想姨的麵了。」
難得聽林邑帆對他說肚子餓,鄭雨禾笑著站起身,「走吧,我們去吃飯。」
只是普通的一句話,卻讓林邑帆坐在位置上,忘了站起來。他突然想起前陣子在海邊
的小坡上雨禾對他說的話,發覺自己逃避家庭、沒有著落的這幾年,所尋找的不就是這樣
最平凡的、有人可以依靠,一起吃飯的生活嗎?
鄭雨禾回過身看到跟上來的林邑帆,回到桌邊叫他,「老師,怎麼了?」
林邑帆站起身,笑著搖搖頭,「沒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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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あの…すみません、ここで写真をとってもいいですか?」
(不好意思,請問這裡可以拍照嗎?)
林邑帆抱胸歪頭沉吟,總覺得哪裡怪怪的又不敢直接說出口,倒是一旁的耀西笑了兩
聲,對小信開嘲諷:「明明發音正確,但為什麼你講出來就很有變態的感覺?」
小信立刻不滿地大叫,「明明就是日本人奇怪,為什麼拍照還要同意?」
「我有個朋友在日本看到走在路上的小正太很可愛就拍了一張,差點被抓到警察
局去。」櫃子邊刷著琴弦邊笑他,「不過我看你是滿有資質當變態的。」
「不然你們也來學嘛,只會在旁邊說風涼話。」小信嘴巴翹得可以吊豬肉。
耀西坐回自己的鼓前,準備下一輪的練習,「其實你也不用勉強學啊,反正到時候跟
著Yuuta他們吃穿就好了。」
「你不懂啦,而且如果出去觀光,總不會一直帶著Yuuta吧?」小信也重新拿起
吉他,雖然嘴巴上面還在碎碎唸,但已經投入耀西的鼓點,隨意彈奏起來。
林邑帆靠在牆邊坐著,手上抓著一些資料,閉著眼睛享受團員們隨興的合奏。眼睛很
酸澀,而且閉上眼睛以後才感覺到自己其實很累。
剛出去接打工電話的鄭雨禾推門進來看到的就是這個景象,林邑帆靠在牆角小憩,眼
下有淡淡陰暗,滿臉疲憊,四周散落著小信練習寫的歪七扭八的五十音,而他的手上則捏
著一小本筆記。
鄭雨禾悄悄地走過去,在林邑帆身邊坐下,瞄了一眼那筆記上寫的東西,發現竟然是
出入境流程的筆記,旁邊還附註著幾句說明的英文和他看不懂的日文。他再低頭去看地板
上四散的紙張,其中還有一張列滿觀光、飯店、吃飯、搭車相關的日文句子。
雖然林邑帆藏得很好,但瞞不過一直細心觀察他的鄭雨禾,只是他知道林邑帆緊張,
卻不知道他緊張成這樣。
在確定要和樂團一起去日本後,林邑帆就一直這樣強迫症似地在確認流程上的細節;
明明小信也只是在亂湊熱鬧,卻精心準備了許多日文句子和他一起唸;前兩天鄭雨禾竟然
還發現林邑帆的筆記本裡有一頁都是和樂團表演器材設備相關術語的中日文對照,難怪前
陣子林邑帆總是狀似無意間地問起,害耀西還以為林邑帆想轉行當PA。
鄭雨禾輕輕嘆了一口氣,原本就只是假寐的林邑帆立刻張開眼睛,轉頭看見是他,露
出一個抱歉的笑容,「有點累,就休息一下。」
「回去睡吧?我載你?」
「不用,等一下不是要去逛夜市嗎?而且我明天放假,現在回去也不會馬上睡覺。」
林邑帆打了個小呵欠,「學生考完試以後就有一連串的志願選填和升高中講座,結果反而
比單純帶班解題還要累。」
充滿睏意的抱怨呢喃帶著本人沒發覺的撒嬌意味,就像對最親近的人的絮語,鄭
雨禾聽得心中綿軟,必須用些力氣才能阻止自己想伸手摸摸林邑帆頭頂的衝動,「壓
力很大?」
「還好啦,也習慣了。」林邑帆放下筆記本,拍了拍臉讓自己清醒。
「我是指這個。」鄭雨禾指了指那本筆記還有散落在地上的紙張,「你會不會太
緊張了?」
林邑帆不好意思地笑笑,「還好啦,就查了一個東西就會有不懂的東西又跑出來。」
「你放鬆點,出去玩不是要造成你壓力。」
「我知道啦。」林邑帆笑了笑,推了他一把,「快去練習吧。」
結束團練後,他們五人一起騎車到夜市去,因為是週末夜晚,當地人、學生加上觀光
客塞滿了夜市,他們好不容易停好了機車,把自己也擠進了覓食的人潮裡。
鄭雨禾和林邑帆落在了後面,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一起出去的時候好像自然而然
會變成這樣,林邑帆曾經擔心過鄭雨禾會不會因此疏漏了和團員的交流,結果換來小信一
句「他本來就很少跟我們交流啊」,讓他啼笑皆非。
人潮太多,位置也不好找,他們選擇外帶想吃的食物,互相傳遞分食,鄭雨禾接過前
方櫃子傳過來的地瓜球,叉了一顆給林邑帆。
「謝謝。」林邑帆接過吃了,伸手幫忙鄭雨禾拿剛剛買了的飲料,「我幫你拿。」
鄭雨禾沒有拒絕,承接了接東西、買東西、餵食的工作,時不時問林邑帆想吃什麼。
逛著的同時林邑帆又買了些甜食,打算拿到公司去分同事,手上很快就提滿了東西,
小信這時又遞了一袋小鳥蛋過來,林邑帆已經分不出手。
鄭雨禾索性叉了蛋,送到他的嘴邊,「吃。」
林邑帆感覺自己老臉一紅,本能想拒絕,嘴巴卻先張開,小鳥蛋就被塞進了嘴裡。
「……謝謝。」
餵食老師的工作讓鄭雨禾滿足感爆棚,叉子也沒換就你一顆我一顆地分食完畢,然後
又接過前方戰友補充的彈藥(香酥雞)繼續投食。
「我好像提前體驗了以後在養老院的生活。」林邑帆嚼著香酥雞邊開玩笑。
鄭雨禾哭笑不得,他的希望和老師的臆想差了十萬八千里,「那我就是看護了?」
「有那麼帥的看護我也是滿有福氣的。」
鄭雨禾的回應是繼續用食物塞住老師的嘴巴。
「還想吃什麼?」
「我吃飽了啦,你不是想吃臭豆腐嗎?」林邑帆朝前方揚了揚下巴,「那裡有,我們
去買。」
說著話的同時後面的人突然擠了過來,林邑帆猝不及防被撞了一下,不只被擠開還差
點跌倒,鄭雨禾連忙撥開人群伸手拉他,一把握住了林邑帆的手,將他拉回自己的身邊。
牽著自己的手掌大而溫暖,手指修長,握緊的力道很厚實,林邑帆一瞬間竟想回握,
但鄭雨禾已經放開了他,擔心地問他:「有怎樣嗎?」
「沒事。」
林邑帆笑著搖頭,剛想甩去心裡莫名黏上來的失落,背上就感覺到有輕扶著的力道,
他微錯目光,看見是鄭雨禾伸出了一隻手貼著自己的背,避免他被擠開,同時也拉近了兩
人之間的距離。
那掌心的撫觸若有似無,若腳步慢了點,那力道變加重貼上來,若走路空間無虞,便
只懸空隔著,但始終就在自己身後,未曾離去。
林邑帆偷偷往旁邊瞄,他必須微抬頭才能看見鄭雨禾,這個角度看見的是他側臉堅毅
的線條,和他那一如數年前,深黑而沉穩的眼眸。
這孩子這麼溫柔,甚至已經不能稱為孩子,是個溫柔的男人了。
被這麼溫柔對待,會讓人淪陷。但他不抱奢望,擷取一點點溫度,就已經很足夠。
鄭雨禾垂下眼睛,發現林邑帆也正在看他,那望著自己的角度讓他很想攬住他的
肩膀,但最終只是將掌心貼上了他的背,往他們目標的攤販移動。
他的小烏龜放下心防讓他靠近,甚至——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對他也依賴日深,
他不是沒感覺到林邑帆對待他已經不再只是一個學生,相處變得更加親密,而越是這樣日
常地與他相處在一起,就越是希望更親密、更長久地維持下去。
還得慢慢來,不要嚇到他。但是現在這樣的關係,遠遠不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