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
小兩趁著陽世領路巡街的空檔,躲在離抓野鬼的地點有點距離的後方,拿起收在腰間
的紅紙,小心翼翼地攤了開來,一雙青眸裡有著好奇閃亮的光茫。
小兩知道這是陽世百姓在過年時,張貼在屋內以增加年節氣氛的紅紙題字。
然而對小兩來說,紅紙代表喜氣這種事不具意義,他有興趣的是紅紙上的字。
『團圓』。
小兩反覆咀嚼這兩個字的意義。
陽世的書中有提到,團圓的意思大致是指和親人聚在一塊兒,享有天倫之樂的氣氛。
……但若不是親人呢?
小兩撫著上頭兩個字,心裡只想著,自己看見這兩個是字時,心裡是歡喜的,拿在手
裡覺得窩心也開心,可為何會開心呢?他也沒親人啊……
「兩小子!」
遠處傳來八爺的大聲叫喚,小兩一抬頭,便與朝自個兒直撲而來的殘破魂魄四目相交
,那有些妖化的綠色眼瞳內滿是紅血絲,手掌上的指甲已獸化成尖銳的攻擊武器,透明的
魂體內帶著大片混濁的黑綠煙霧,妖化已近七分,大口一張有半個小兩那麼大,伴隨淒厲
嘶吼,準備一口吞掉眼前的補給物。
「啊啊啊啊啊──」
小兩嚇得大叫,在那妖鬼魂魄離自己僅剩一步的距離時,一條鐵鍊從後頭直逼而來捆
住妖鬼的雙腳,讓它無法再向前;小兩驚魂未定,拍著胸脯,感激地望向前頭控制鐵鍊的
八爺。
「多謝矮爺相救……」
「要你再躲遠點你不聽!」八爺施法再束緊了綑綁的鐵鍊,眉頭緊皺。「就愛瞧熱鬧
,哪天就這麼被一口吃了,連喊冤的機會都沒有!」平時的小差對妖鬼一點誘惑力也沒有
,但兩小子的魂魂有人類的味道,站太近被妖鬼察覺後難免會遭受波及。
一旁的七爺拿出羽扇,朝被牽制住的妖鬼魂魄向後一揮,那魂魄立刻向後飛回七爺八
爺的方向,下一刻七爺抽出插在背後的骨傘,傘一打開,便將飛來的妖鬼吸了進去。
七爺收起傘,插回背後,那張蒼白得嚇人的臉上依舊面無表情,只緩緩吐出一句話。
「礙事。」
有點嫌棄的語氣。
「欸?」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八爺范無救收回束魂鍊,氣得朝七爺謝必安質問。
「你說誰礙事了你?」
謝必安淡淡看了范無救一眼,只覺得莫名其妙。
「誰答腔我就說誰。」
「你這──」
「別吵了別吵了!」小兩哭笑不得,趕緊跑過來制止。「兩位爺,這回耽誤了點時辰
,巡街剩最後一處了,咱們還是趕緊上路吧?」怎麼這兩人老吵不膩啊?
「兩小子你評評理!」范無救壓根沒聽進去,一逕地只想找人評斷對錯。「居然說我
礙事?要不是有我的束魂鍊,他抓得到那隻妖鬼嗎?」
「抓得到。」謝必安淡然篤定地回。
「你這死白臉!」范無救氣得罵了。「你的意思是我是多餘的?」
「我沒這麼說。」就像他也沒說無救礙事一樣,無奈對方就愛對號入座。
「還說沒有!」
他真的沒有啊!小兩心裡暗回,又不好意思直說打八爺臉,只能苦著臉央求道。「我
說二位爺啊……時辰要緊,咱們、咱先上路吧?」
謝必安不回應,默默轉身走向巡街的下一個方向。
范無救黑著臉,瞪著謝必安走遠的方向。
「……哼。」
入夜的溫度原是涼爽宜人,但小兩卻冷冷打了個哆嗦,覺得此時周遭的溫度似乎下降
了些。
巡街的最後一處,照例地走過聚安橋便可完成。
聚安橋除了在橋邊建了座無常廟,供奉黑白無常以外,橋的東與西兩處,分別安了七
爺和八爺的小座木雕;橋下的川水一直以來總帶抹黑色,因此百姓總說橋下有著不乾淨的
東西,希望藉著黑白無常鎮住橋下妄想攀橋而上擾亂陽世的鬼怪。
當小兩打著鬼火燈籠,領著兩人巡到橋安橋時,小兩還是直打哆嗦,總覺得越靠近橋
時,冷意便直往上竄。
這橋上殘留的冤氣早在先前兩位爺說開以後,七爺便收了回來,可現下橋上有的是又
怨又怒的沉黑氣息,那股氣是來自……
小兩又苦了臉,收回領路的燈籠後,轉身望向始作俑者的八爺始終沉著臉。「我說矮
爺……您、您能別這麼……」意氣用事嗎?!這四個字小兩都吐到嘴邊了,仍是沒膽子說
出來。
「別這麼什麼?」范無救心情很差,冷冷瞪向小兩。
「……不,沒什麼……」小兩抖呀抖,哪有膽子說呀,身子緩緩向無常廟靠了過去,
打算避避風頭。
大人說過,這兩位爺若每回經過聚安橋吵起來時,他便找個地方躲好,小兩當然選無
常廟躲,反正這兩人吵歸吵,總不可能拆了自個兒的廟吧?
謝必安沒搭理兩人,逕自望向橋的兩端,發現了異樣,擰起眉。
「無救。」
「幹嘛?」范無救回頭,眉頭糾起,這才察覺不妙。
一二三四五,五隻地縛小妖沿著東西橋柱爬了上來,東邊七爺的木雕下有四隻,西邊
八爺的木雕下有一隻。
范無救手拿束魂鍊,正欲出手時,謝必安卻率先奔向那僅有一隻地縛妖的八爺木雕,
將剛爬上橋面準備逃跑的小妖一腳踩住,那地縛妖頓時叫得淒厲剌耳,下一秒便被謝必安
一手抓了起來,使力在掌中捏散,灰飛煙滅。
橋上飄起了肅殺之氣,小兩躲在廟旁,驚訝地發現那怒氣竟由七爺發出。
謝必安一向面無表情的臉上起了殺意,起了鬼火燃盡掌中妖物的碎屑,嗓音冷沉地開
口。
「無常廟前誰敢撒野?」
這搞錯順序了吧?!
范無救不解他為可先朝單隻下手,但沒時間深究,先朝橋的東面準備四散竄逃的四隻
地縛妖揮去束魂鍊,將四隻小妖綑綁固定後,朝後方大吼。
「必安!」
謝必安頭也沒回,抽出骨傘朝范無救的方向揮了出去,傘面在空中一張開,四隻被綑
住的妖鬼便被吸進傘內,接著傘自動闔起,落到了范無救手上。
范無救手抓著骨傘,朝橋另一頭的謝必安大步走去,腳步聲咚咚咚的走得很沉很怒,
廟旁的小兩聽見了,抖了一下,躲得再靠牆面一點,想著待會出什麼亂子至少廟牆先裂而
不是他的魂魄裂散了。
范無救氣得拿傘揮向謝必安,忍不住大嗓門質問。「你怎麼搞的?!先挑西面下手?
!怎麼看也是東面先吧!」東面四隻七面一隻,這麼好判斷的事卻做反了?現在還讓其中
一隻死透了,他不記得謝必安有那麼蠢啊!
謝必安一手抓住傘擋住攻擊,默不作聲地將傘插回背後。
「你倒是說話啊!」范無救又吼,真會被這木頭氣得再死一次。「要是逃了一隻附到
了誰身上作亂,到時是咱們的疏失,可是要受罰的!」雖說這種低階的地縛妖要依存到其
他生物才能作亂,但若有個萬一難保不會出什麼亂子。
「……木雕。」
謝必安淡淡吐出一句。
范無救楞了一下。「什麼?」
「那隻地縛妖刮了你木雕的臉。」謝必安說了理由,伸手抬起范無救下巴,低頭檢視
。「……有沒有傷著了?」
橋的東西向分別安置七爺和八爺,謝必安一看見那隻地縛妖攀爬上橋時抓花了范無救
木雕的臉孔,頓時一股怒氣上來,什麼沒細想地奔過去滅了對方。
「你……」范無救瞪著謝必安,一臉不可置信,居然、居然是為了他的木雕被刮花了
?!「你這……你這……」感覺自個兒一張黑臉越來越熱,趕緊揮開謝必安捏著自己下巴
的冷手,眼神帶點慌亂。「你傻啊!就為了我的木雕?」
「我不容許有一絲差池。」謝必安眉頭輕蹙。「木雕為無常廟香火所供,多少與你我
有所聯繫,若你因此有任何閃失,其他四隻也得陪葬。」不會只是收進傘內聽候發落的下
場。
「我在你眼裡有那麼弱嗎?」范無救又氣又無奈。
謝必安聽了眸裡閃過抹極淡的笑意。
「無救,你不弱。」他老早就知道了,無救為了護他所做的事又豈止這些?在他心裡
,無救一直是強者。「我說過了吧,我只有你了,這件事不論在陽世還是地府,都未曾變
過。」
范無救是他在陽世最重視的人,到了陰曹地府,依舊不變。
范無救默默聽著,心裡漲滿難解又無法形容的情感,他不氣了,只是不曉得怎麼形容
這種有點疼痛的情緒。
聚安橋上的怨氣和怒氣頓時消散,換回一片澄澈清明,一如這陽世原本該有的涼爽氣
息。
小兩感受到了,扶著牆,偷偷朝廟外頭看向兩人,見危機似乎解除了,吁了口氣,笑
盈盈地提著燈籠走了出來。
大人說的好,這兩人形影不離 不吵不相識,越吵默契越好,孟婆婆有時見到提魂到奈
何橋前的只有一名無常,還會有點不習慣呢。
「你也太意氣用事了吧……」范無救的語氣趨近無奈;收的妖鬼少了一隻還可用對方
蠻橫抵抗不得以當下處置的理由塘塞過,但若一次少五隻可就是明顯的動用私刑了,那可
是要受罰的。
還真好意思說別人。
小兩邊走心裡又犯嘀咕,仍是沒膽子說出來,走近兩人時,他步伐一頓,想到了什麼
,喃喃開口。
「大爺說只有矮爺了,那便是最親近的人,也算親人吧?」
范無救瞪向小兩。「什麼親人?」他們倆哪有那麼親密?
謝必安倒是點了頭。「無救就像我親人一般。」
「誰是你親親親親人?」范無救慌亂駁斥,但結巴了。
小兩青眸閃亮。「那大爺和矮爺在一起,也算是團圓的一種囉?」
謝必安聞言,難得地唇角微勾,滿意地淡淡笑了。
「如此甚好。」
「好什麼好?!誰和你在一起了?!」
范無救嚷嚷個沒完,另外感到滿意的兩人倒是不甚在意,各自滿意地笑著準備回地府
交差。
「團圓吶……」
元武殿上,龐元志倚著嘲風的肩,手裡拿著小兩買的題字,糾起眉頭認真細想。
「真要是親人才叫團圓?」條件這麼嚴荷?
身旁的嘲風看了題字一眼,金眸望向陽世近來年節將至,百姓提早繫上的紅色燈籠,
回想道。
「陽世人所謂的團圓多與親人一起,若無親人,與人一道聚首,也是好的。」那難道
不是團圓的一種?
「嘲風爺說得是,小兩也認為,與人聚首,應當也是團圓的一種。」小兩接過龐元志
遞回的題字,僵著笑臉,試圖忽略腳邊正蹭上自個兒大腿當靠枕的玄白。
龐元志倒沒漏看,取笑道:「瞧玄白老是這麼纏著你,也是團圓的一種?」每回總愛
賴在他身旁,就不曉得是小兩身上的神格讓玄白覺得親切,還是城隍的氣息讓牠覺得可口
了?
「應、應當不是這麼用的吧……」小兩哭喪著臉,覺得武爺總愛拿他尋開心,感覺自
個兒大腿被玄白嘗試咬了一口,小兩眼眶微濕,語帶哽咽。「玄白牠、玄白牠是不是大了
不少?」上回有那麼大隻嗎?
嘲風看向小兩,見他抖得不像樣,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懶懶解惑。「還不是我沒神格
的消息傳了出去,你武爺又沒了武判官的能力,聽起來兩個都很弱,於是這陣子前來挑戰
想吸收我們兩個能力的人紛紛前來,我們還沒出手,就全被玄白一個一個吞下肚了。」
其實就算沒了神格和判官能力,他倆習的武術少說也有幾千年,至今來的人根本不是
他倆的對手;只是玄白正值發育期,餓得很,這護主的吞食行為也不失為吃個不停的好藉
口,嘲風也就由著他,自個兒和龐元志落得清閒。
小兩睜大青眸。「全吃了?!」小兩感覺手臂被舔了一口,抖得更厲害了。「全吃了
還餓嗎?!」
「神獸的吞食是本能,沒有所謂的飽,就是想吃而已。」嘲風看那臉皮美麗的青年被
嚇得不輕,忍不住又嘲笑一番。「就跟你說了他跟我一樣挑食,你的味道怪,他不會吃的
。」充其量只是玩玩你。
「不吃就別舔啊嗚……」
「囉嗦,怕就別來啊,老往這兒跑。」每回都被玄白玩得抖啊抖的又愛來,怨得了誰。
「小兩念舊嘛……」小兩哭喪著臉,這元武殿上的串門子早已是他生活的一部份了。
「都認識那麼久了……」
「既然認識那麼久,我會吃早吃了。」嘲風涼涼吐嘈。「就說你難吃你不信。」喳喳
呼呼的,哪個小差像你一樣情感這麼豐沛?
龐元志見小兩又怕又愛來,看來是前同僚的份上,伸手將玄白抱了過來,放在自個兒
腿上。「地府小差那麼多,也只有你懂『念舊』,想來時就過來吧,我會把玄白拽在我身
邊,省得你又嚇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醜死了。
小兩一臉感激,他可是武爺少數放在心上的人呢!「武爺啊……」伸手便要討抱──
「欸,別亂抱。」嘲風一手格開小兩,另一手拎起玄白朝小兩拋去。
「哇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