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僅走不到半日,就到了這個村莊,入村的道上種了兩棵榆樹,一左一右,像是站
守在門口的衛兵。榆樹的葉子全數落盡,看來已經枯萎,只留下粗糙的樹皮綜橫深淺的裂
痕,像是滿目瘡痍的大地。
白靈上前摸著樹幹,不一會平靜的地上捲起一攏攏沙堆,榆樹的枝椏擺動,發出呀呀
的聲響,那聲音越來越大,直至掩蓋了周圍所有的聲響,簡直就像是老榆樹悲傷死去的哭
聲。
一旁站著的靖蒼與墨淵靜立不動,就看著白靈的下一步動作。
「榆樹,你看到了什麼?」白靈冷冷的聲音不大,卻穿過了那陣奇怪的聲響。
枝幹的粗糙的樹皮扭曲著,那些裂痕膨脹收縮,拼成了一條縱向的大裂縫,那條縫的
兩端微微下墜,像是人難過時扁著嘴的表情。然後從樹幹的中央長出了一個漆黑的洞,洞
中悠悠然地傳出蒼老低沉的聲音。
「狐妖啊,不要再往前走了,前面沒有路啊!」
隨後,從那個黑漆漆的樹洞中又傳來另一個稍微尖銳的聲音,像是附和之前說的話般
,「沒有路啦,快回頭。」
「前面怎麼了?」
「狐妖啊,世道要變了,天不下雨啊!萬物都要枯死!」跟在後頭的聲音也說:「不
下雨啊!隆冬裡還出瘟疫啊!」
「瘟疫?」白靈聽著這兩字登時一震,神情十分緊張。
「四處都是死人啊,瘟疫傳開啦!」那跟在後的聲音說:「傳開啦,屍體上帶著的穢
氣傳開啦!百里之內無人倖免。」
這些話靖蒼聽不見,連樹幹上出現的裂縫他都沒瞧見半點影子,於是這一番情景在他
看來,也就是白靈一個人自顧自的說著話,但墨淵卻聽得見,一聽說百里之內無人倖免,
他便驚叫道:「你是說這村裡沒活人?」
「活著,但也快死啦,再不離開都是死的份啊!這一大片的人怕是再也活不了,都是
命啊!」榆樹說罷,呀呀的哭起來,跟著的那個聲音也呀呀的哭著。
「你說旱區的百姓都會死?」白靈又問。
「都快死光啦!關口那裡住著的軍隊,殺人啦!」
「殺人啦,那的樹兒也被燒死啦!」
白靈聽這話倒有些摸不著頭腦,「這村沒見有火燒過的痕跡啊?」
「死屍,四處都是焦黑的死屍,就在那兒!你們會看見的。」
「在那兒,你們千萬別看,穢氣啊!」
說著榆樹再度呀呀的哭起來,那哭聲由大而小,最後就只剩一點風吹過枝椏的聲音,
再後來連樹皮上裂出的洞都收攏,回復了原來的樣子。
靖蒼看兩人都不再說話,便拉了拉白靈的衣襬問:「方才怎麼了?」
白靈看著他,腦裡千迴百轉過幾個念頭,最後朝通向著村子的小道上看了一眼,生硬
的說:「沒事。」
墨淵接著他的話,「進村吧。」
白靈心想,就算前方真有滿地的屍體,都已經走到這了,不進這村就是回頭,即便回
頭,也補不到糧食可度冬,倒不如先進去看看情況,再做打算。
墨淵則皺著眉頭,拿著手裡那柄紙傘敲著後頸,似乎在思索什麼十分棘手的問題。
靖蒼跟著兩人在路上走,也不敢放鬆,感覺似乎有什麼大事在發生,連一向看著隨意
的墨淵都繃起一張臉來。
他們一路慢慢的踱步,也許是已經來到村莊,靖蒼心裡有了點底,並不催促他們走得
快些,反正就是這點路,再怎麼慢,也總會在天黑前到村落。
果不其然走了半個時辰後,第一間茅屋出現在眼前,那是一小而淺陋的草房,屋頂蓋
著稻草,連牆都是竹子與蘆葦搭建而成的。
白靈不知為何一看見房舍就上前敲了三下門板,見無人回應,索性就直接將門推開了
,那樣的小茅屋,連將門板拴起來的插銷都沒有。
屋子打開了,屋內瀰漫一股久無人居的潮味,裡頭空蕩蕩的擺著一張方桌,一張床,
床上沒有被褥,只鋪著一層薄薄的花布。
白靈與墨淵對看了一眼,見到這樣的光景他們不但不覺得奇怪,反而像是趕時間一般
,匆匆的關上門,又往下一家走去。
接著這家是一棟木造的矮房,牆面與屋頂皆是上好的杉木建造,一打開門,撲面來的
就是木頭的香氣,但裡頭的狀況與前一棟屋子同樣,沒有任何人,只剩家具在屋內,床上
也沒有被褥。
走過這兩棟相隔不遠的房舍後,接著下來迎面的紅土牆,是棟大的合院,那院子裡有
三棟矮房,看來屋主是三代同堂住在一塊的大戶人家。
這次白靈想像之前一推門進去,那扇深褐色的木門卻從裡面被緊緊堵住了,無論他怎
麼推都聞風不動。
墨淵見白靈推了幾下沒動靜,索性自己上前來,朝著那扇木門一拍,只聽見碰一聲,
兩扇實木的門扉就飛了出去。
「抱歉打擾,諸位可否出來相見?」墨淵踏過門檻,先一步就是往內喊。
話音一落,裡頭還真跑出兩個中年男子,臉上看起來都是蠟黃的,眼窩凹下,神情十
分驚恐。
「兩位大爺行行好,我們真的沒有糧食了,你就放過我們這一家老小吧!」說罷,站
在較前面那個男人往地上一跪,雙手合十的拜託,另一個男人見了,也照模樣的跪下。
「幾位這是做什麼?我不明白。」墨淵說。
「大爺,我實話跟你說了,真的沒糧,要有糧,你看我們能餓成這皮包骨嗎?糧都給
吃光了,我們鎖著門,那是避瘟疫呢,你若不信,可以搜啊!」說著他將身上的衣服一件
件的脫下來,一股騷臭味頓時就漫開了。
白靈算是聽出了個大概,悄悄施法颳來一陣風,將兩個男人吹的站了起來,同時也將
那些衣物吹進了屋內,他們追著衣物進到了其中一棟矮房裡。
裡面擺著梨花木雕的神壇,神壇下方蹲著一個年約五六歲的孩子,那孩子的臉色比外
頭的大人好些,但也是神情萎靡著,一副飢餓樣。
後頭兩個皮包骨的大人立刻追在白靈身後進屋,見孩子蹲在地下,便一把抱了起來護
在懷裡。
「大爺,求求你放過我們,我何家就剩這一條血脈,你好歹給我們留個後啊!」
白靈定定的看著那孩子與男人,「沒東西吃,為何不離開這?」
男人聽到這番話起先愣了愣,後來卻低下頭,似乎有些慚愧的神情,「開始家裡還有
糧食,想不到這大旱過後接著就入冬下了場大雪,這時要走,已經來不急了……」
墨淵聽著這話覺得奇怪,「怎麼會來不急呢?你們西邊就是六通鎮,過了六通鎮到驛
站,接著就是陽城,那可是大城啊,不愁買不到吃的。」
「起初我們也是這樣琢磨的,但是村裡的村民知道我們有吃的,將房子圍了幾天,再
接著村裡開始餓死人,爆發了瘟疫,我們不敢出門啊!那個慘的,路邊都是死屍,聽說看
了屍體的眼睛就會染病,我們這又該怎麼出門。」蹲坐在男人身邊另一人說道。
白靈與墨淵互看一眼,覺得十分奇怪,又問:「我們一路走來根本沒見到你說的屍體
遍地,那些屍體呢?」
聽他們這樣一問,那男人像是也忽然警醒過來,朝著大門外看了看,「屍體沒了?是
有誰把他們葬了?不可能啊……」
另一人忽然啊了一聲說道:「是狼!前幾夜裡,徹夜聽見狼嚎的聲音,一定是山裡的
狼餓得沒辦法,下山把這些屍體都拖走了。」
靖蒼一直默默跟在後頭聽著,到這裡,他終於忍不住乾嘔了幾聲,白靈跟墨淵聽見同
時轉頭看向他。
「太慘了,人死卻不得入土為安。」他這麼說。
白靈既而向男人說,「外頭已經沒有屍體了,你們快些離開吧,再不走就是死路一條
。」
兩個男人沒想到這群人突然闖進家裡來,卻沒做什麼便走了,當下喜出望外,頻頻鞠
躬道謝。而白靈與墨淵就在他們的道謝聲中跨出了門檻。
繼續沿著道路前行,但白靈不再去敲那些佇立在旁的房屋,依著他們前進的方向不久
,路邊就出現或坐或臥的數名男子,他們身上髒臭不堪,頭髮糾結,目光呆滯的看著他們
一行人。
靖蒼看著他們發著愣,低聲說:「若當時我們等不到降雨,恐怕也是這個光景吧?」
像是為了呼應他的問句,那男人緩慢地從原本坐著的地方爬來,露出被遮擋在身下的
幾根斷裂的白骨,那骨頭的看來並不像似任何他看過的野獸,筆直而長的形狀,反倒像極
了人的腿骨。
於此同時,白靈才發現自己先前一直聞到的血腥根本不是墨淵說的六通鎮燒焦的屍體
,而是這裡,血腥與屍臭濃濃的瀰漫在空氣中,他每喘一口氣,都有種五臟翻騰的感覺。
「大爺,賞一口吃的……」爬行至靖蒼前面的人,伸出彎成爪的漆黑手掌,像是捧著
什麼東西般,頻頻湊到他身前。
墨淵跟白靈見狀都往外退了一步,罕見的像是十分害怕這人一樣。可靖蒼沒動,他像
是雙腳生了根,牢牢地釘在那。半晌後他急切的翻找著背上背著的小布包,他將裡頭的東
西都抖了出來,有幾件衣服,幾錠銀子,然後落下半塊白雪般,結實僵硬的麵餅。
那本來匍匐在地上的人見了,突然像是發了瘋般伸手去抓那半塊餅,他的雙手沾滿泥
土和乾凅的血跡,漆黑的手只稍一沾到麵皮,就像墨染上紙般,留著退不去指印。
他抓住那半塊餅,正想狠狠咬上一口,旁地忽爾又竄一個人影,這人影十分矮小並且
靈活,待眾人看清他的面孔,才發現那只是一個十六來歲的小孩。
小孩手裡拿著餅,連咬都不咬,就著地上的積雪就全塞進了嘴裡,即便還剩了一大塊
在嘴外,他也用手巖實的堵著,就怕再給其他人搶去。
其他本來鬆散坐臥在旁地的人都看見了這幕,包含那個被搶了麵餅的男人,頓時眾人
一擁而上,就往那個孩子撲。那孩子卻絲毫不害怕,他嘴裡咬著餅,更快的吞嚥,空出的
一雙手與腳在周遭亂揮亂踢,那對明明是黑色的眼瞳裡,卻透著紅色的光芒。
撲上來的大人們畢竟比較有力道,小孩很快被推到了屋角下,那孩子的手在地上摸索
著,抓到那節腿骨。他緊緊的握著那節斷骨,想也沒想就往人群中心刺,腿骨的斷處尖銳
如匕首,傾刻就將他面前的人戳出一個窟窿。
靖蒼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愣了,倒是墨淵見了血花亂濺,皺起眉頭,揚袖一揮,那
群人與男孩瞬間就分開了。
沒人在意到底為什麼兩夥人突然就分開了,他們各自盯著的只有那塊白色的麵餅,但
男孩吞嚥了幾次,那餅已經一點也不剩的進了他的肚子。
男孩將噎在喉間的餅皮用力的吞下,握著斷骨的手青筋突起,眼神凌厲的掃過眾人。
白靈這下也覺得有些不妙,眼看這群人與這個孩子是要拚個死活的模樣。墨淵也看出
來了,但他疏開皺著的眉頭,笑吟吟的從袖中掏出另一張白麵餅,往那群男人扔去。
「別搶,都有得吃,一個個慢慢來。」他手上的動作隨著話語,一面不停的丟著餅,
直到那些人手中都揣了十幾二十張餅,才收手。
雖然中途那男孩似乎又有意上前掙食,身子正要動時卻從後頸被白靈一把抓住,登時
被提在了半空中,只能眼巴巴的看著那些人手裡揣著吃食,連道謝都來不急,個個急匆匆
的離開找地方躲去了。
「放開我!我要吃的!」男孩在空中踢著腳大叫。
「安靜!」墨淵發完餅後轉頭來看著他,厲聲喝斥著。
白靈很罕見墨淵如此大聲的喝斥誰,那對紅色眼睛目光如火炬般,著實有些駭人。他
正想著為何墨淵這下如此動氣,低頭一掃,便見到那玄黑的下襬有幾點深漬,似乎是方才
給那些人的血濺上的。
靖蒼看得奇異,問了個大家都沒想到的問題:「那些餅……怎麼放在袖子裡的?還是
憑空變出來的?」
墨淵不冷不熱的接道:「那不是餅,是些石頭變的,就從地上拿。」
靖蒼這一聽就明白了,這跟當初白靈用葉子變成的金子一般,都只是一種障眼法。
那孩子卻聽不明白,愣愣的停下吵鬧,看著兩人:「你們是人是鬼?」
墨淵嘿嘿的怪笑,「抓著你可是救你,石頭都吃下肚,還想活嗎?」
孩子聽罷哇哇一叫,握著腿骨的手便鬆開了,登時昏過去。白靈見人昏了,索性也懶
得提著,往地下一丟,舉起腳就要走。
「等等,那群人就不理他們了?他手裡那些餅都是石頭啊!」靖蒼出聲喊著。
墨淵跟上白靈的腳步,還是不冷不熱的說道:「那群人餓成那樣早就活不了了,從此
地到最近的陽城起碼要走一個月,到關口也要十來天,哪撐得住?我這算是給他們一個善
終了。」他說話的語速十分快,卻沒看靖蒼,反而看著白靈說。
白靈點著頭,似乎是同意墨淵的說法,朝靖蒼招手,示意他別再管這些事情。
靖蒼艱難的看了那個昏倒在地的孩子一眼,又看了看他手邊那節斷骨,突然嘩的一聲
嘔出了一堆酸水。
他嘔出酸水後感到四肢發冷,一陣頭昏,接著就像斷了線的人偶,軟軟的往後倒下。
白靈見狀趕緊扶住了他的身子,只摸到他的背上被冷汗濕了一大片,鼻間吐出的氣息
,亦是出的比進的少。
「靖蒼!」
他緊張的搖晃著他,可是垂軟的身體沒有反應,那張臉忽然就浮現出一種灰沉沉的顏
色,像是先前那些搶食的男人般。
「先找個地方安置他!」墨淵看白靈老站在那不動,忍不住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白靈回過神,抱著靖蒼就隨處進了之前路上那間木屋。
見模模糊糊的,他聽見他喊著:「大仙……我冷……」
白靈將他抱在懷裡,緊緊地。
墨淵在那看著他們,靜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