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了，他們作為「物資」的新生活。
　　Ｅ居住的地方是在某一棟大樓裡的某一層某一戶，來這邊多久了？幾個禮拜了？英禮
從來沒有聽過有其他住戶發出的聲響。
　　「你有鄰居嗎？」他問Ｅ。
　　「有的。」
　　「那怎麼這麼安靜？」
　　「什麼意思？」
　　「都沒有樓上住戶的腳步聲或拉椅子的聲音嗎？或者隔壁住戶回家時，總會經過你門
前吧？」
　　「我想可能隔音做得好吧？至於隔壁住戶，他們不會經過我門前。難道你忘了我們是
怎麼進來的？」
　　說真的，英禮並不是很確定他們第一天是如何進屋的，上一秒他還在那棟像博物館般
宏偉的建築物前看眼前的奇景、下一秒他睜開眼，就發現自己浸在一台盛裝透明液體的橢
圓形機器裡。他轉頭，一旁的金斯也正悠悠醒來，Ｅ將他們抱出來時他才感受到臂彎裡有
個重量，懷中的雷慕斯動了動，嫩嫩的臉頰上還殘有那果凍般的液體，長長的睫毛掀開。
　　「爸爸？」雷慕斯迷糊地說。
　　「先來做準備吧？」把他們綁架到此的外星人站在另一台蛋機旁，「我這邊能『做準
備』的機器只有一台，請問兩位哪位要先？或是要讓孩子先？」
　　「那是什麼？」英禮問。
　　「幫助你們更進入工作狀況的機器。」
　　「他會給我們洗腦嗎？」
　　「不會，他是精神上的、而非肉體，你們可以把他想成是一種儀式，類似洗禮。」
　　「我完全無法這樣聯想。」金斯喃喃自語。
　　「那麼就把它想成是洗澡的概念吧。」Ｅ說，扶著蛋機等他們決定。
　　英禮走到金斯身旁，放下雷慕斯，正要往前走卻被阻止。
　　「我先吧。」金斯對他說，「萬一怎麼樣，你比我更能保護孩子們。」
　　金斯把羅萊交給英禮，踏入蛋機。可能他的太陽穴會遭受電擊，可能整個頭殼會感覺
被擠壓，他不安地等著。
　　機器發出兩聲細微的叫聲，金斯驚慌地縮了下，卻只聽到Ｅ說：「好了，可以出來
了。」
　　金斯往後退，看英禮也重複了一樣的步驟，然後是雷慕斯，羅萊邊打瞌睡邊進入機器
，他也安全的出來了。
　　「……就這樣？」他問。
　　「就這樣。」Ｅ回答，「好了。我們開始今天的工作吧！」
　　這是他們作為「物資」的第一天。基本上後面每一天也都是這樣度過的，早上醒來，
出蛋、進蛋做準備、再出蛋、然後訪談。
　　每天太陽下山後就代表一天的工作結束了，抵著他們額頭的金屬器會收回桌子裡，Ｅ
會離開，讓他們一家人有獨處空間，雖然他們知道他們還是被監控著。等到夜晚，Ｅ會再
度回到房間裡，將他們四人塞入蛋機，機殼罩下的瞬間他們的意識也斷了，在那之後Ｅ會
做什麼他們便不得而知。
　　他們已經不需要進食了，蛋液會補充他們人體需要的一切，體內廢物的排出，也是透
過蛋。每天早上出蛋時他們的毛髮、指甲、皮屑都已經被修剪或清除完畢，他們依然在老
化，但能夠證明這件事的東西都被抹去了，時間在這房間裡，彷彿不存在一樣。沒有了新
的刺激，金斯與英禮之間的話題也少了，事實上經過長時間的訪問後他們在獨處時間根本
不想再說話，最常做的，就是緊緊靠著對方，看著孩子們玩。
　　不同於成年人的停滯，羅萊與雷慕斯倒是非常快便適應了在艾法星的生活。兩人都會
跑會跳了，四肢退去了嬰孩肥、變得纖細起來，當兄弟在浴缸中打水嬉鬧時，兩個父親看
著他們每一天都好像拉長一些的身子暗暗心驚，他們到底來到艾法星多久了？
　　可能是孩子們的言語表達能力還不精確、又或是他們的生命軌跡不長，Ｅ很快便完成
了與他們的訪談工作。現在則是每天早上都會有另個人來將他們帶走，晚上又再送回來。
　　「他要帶他們去哪裡？」金斯問。
　　「『學校』，他們現在是由『教導者』負責了。」Ｅ只告訴他們這麼多。
　　
　　「告訴爸爸，今天去了哪裡呢？」英禮偶爾還是會這樣問孩子們。
　　正在追逐玩耍的雙胞胎停下來，兩對巧克力棕的眼珠對上英禮黑褐色的。
　　他們沒有回答，英禮也就漸漸的，不問了。
　　Ｅ在浴缸裡等水位上升時天氣預報響起了，明日的氣溫零下負十二度，降雪機率百分
之百。
　　他從旁邊的小櫃子中拿出牛奶，聽說地球人在天氣寒冷時都會用這種香味的泡澡乳。
當然房間裡是不冷的，永遠恆溫的二十二度，他只是覺得牛奶浴與外頭即將安靜落下的片
片雪紙氣氛比較相襯。
　　房間另一端的四顆蛋機裡，四名地球人沉睡著。睡，Ｅ想，他們此刻的行為能夠用這
個字來描述嗎？睡覺會做夢，可是他們並不能。
　　關於夢，Ｅ掬水拍拍自己的臉，他也是很久沒做了。這批物資並沒有如他所期望的讓
他恢復作夢的能力。訪談中所有有用的也都輸入的差不多了。先不提年幼的兩名，這對成
年的物資所乘載的資訊非常有限，而且極為平凡、平淡。
　　「告訴我，」有天他挑出了一個畫面問，「關於你們的這一天。」
　　「這裡是市政府廳。」金斯指著畫面說，「那是我們，我想這是我們遇見莎拉的那天
吧。」
　　「莎拉是孩子們的孕母。我們與她的機構了解後決定雇用她──當然我們也接受了她
機構以及相關單位的各項評估。」
　　「我跟英禮都喜歡男孩，所以簽合約時有特別要求要選性別。精子是用英禮的，卵子
的捐贈者是我們共同決定的。我們原本計畫先生一個，你可以想像我們得知雙胞胎成功時
的心情。」
　　「『開心』？『驚喜』？」Ｅ推測。
　　金斯沒有回答，只是接著說：「帶著雙胞胎回來家裡的那天，我們與朋友們一起辦了
個歡迎派對，那真是非常美好的回憶，我們把孩子們放在籃子裡，上面紮了個藍色的彩帶
……他們就像是我們的復活節禮物。那天晚上，我與英禮一起幫孩子們洗澡，他們是那麼
的小、那麼的軟，我們說好，要好好照顧他們、保護他們，讓他們長成這世界上最好最幸
福的孩子……」
　　Ｅ繼續聽，但沒有什麼特別新奇的。關於兩人之間的相處，沒有異人之處。桌面上雖
然持續捕捉並顯示金斯話語中透漏的情緒，卻沒有一個是被系統收取進去。
　　「你是不是以為我們會不一樣？」那晚在他要將英禮塞回蛋機裡前，英禮突然問他。
　　「我以為……你們會有更多火花。」他坦承。
　　「我們是你訪問的第一對同性伴侶嗎？」
　　「不。」他搖頭，「類似的物資我不是沒有處理過。只是你們還加上國籍、階級、與
年紀上的差距，我本來以為你們可以讓我『辨識』出更多東西。」
　　
　　「你問過我們如何相遇的，如何戀愛，你分別問了我們的成長背景、我與金斯認識前
、認識後，很多事件你都要我們盡可能詳細的描述，還有我們與孩子們的相處。」
　　「你們沒有我原本設想的那般豐富。」Ｅ重複，「你們講的東西價值都不高。」
　　「價值高低是如何被定義的？」英禮問。
　　「不能被我辨識出來的、系統裡還沒有創建檔案歸屬的，簡而言之，需要是我們沒有
看過的。」Ｅ答。
　　英禮沉默一下，然後微笑。
　　「我與金斯看來，對你們來說，真的是沒有什麼特別的呢。」他說，「不過，這也就
代表，我們沒有什麼不一樣。但是，對『我們』來說，也沒有任何人會是跟我們一樣的，
絕對不會有。你能夠明白我講的意思嗎？」
　　「物資之間的相異或雷同，不是我們重視的。」Ｅ說。
　　「你們如果不懂得重視這點，那麼你們便不能理解我們。」英禮說：「你們將我們視
為同一種物種，將我們的行為收集起來，試圖歸納出一個動機。可是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個
體，人的行為與思路本來就不一定會有邏輯。」
　　「我的工作並不是要『理解』，而是要『辨識』。」
　　「我問你，Ｅ，人能夠飛嗎？」
　　
　　「人不能飛。但他們可以坐飛機、熱氣球、或者滑翔翼。」Ｅ回答。
　　「那人為什麼會想做這些事呢？」英禮又問。
　　Ｅ沒有回答，英禮笑笑：「你如果沒有答案，那麼你們就也只能坐飛機、熱氣球、滑
翔翼，是不可能發明更多能夠飛的方式的。」
　　Ｅ不懂英禮在講什麼。他飛起來，翻了個跟斗後停在空中俯看英禮。
　　英禮啞口無言。
　　「你應該聽得懂這裡的『飛』只是個寓意吧？」他最後說。
　　Ｅ沒有任何反應，英禮只好挑明了問：「你們本身的能力與整個環境的科技看來都比
我們進步，你們為什麼還要學習你們用不到的東西？」
　　「沒有要『學習』」，Ｅ回答：「我的工作只是要『辨識』。」
　　「我不相信你說的話，就算是辨識好了，給一個東西貼上標籤、歸檔，就是等著有朝
一日要使用它。你們研究我們，究竟是想要做什麼？」
　　Ｅ嘆了口氣。
　　「我不知道。」他說，將蛋殼蓋下。蛋殼轉成透明，在裏頭的英禮頓時陷入睡眠。
　　這兩枚物資已經處理完了。
　　Ｅ把身體泡的暖呼呼後起身，他來到蛋機前、打開、將英禮與金斯拔出，兩名地球人
濕淋淋黏稠稠的半攤在地上，他用身上披的浴巾將他們擦拭乾淨。
　　「現在還是晚上？」英禮看向窗外問。
　　「已經不需要再工作了。」
　　Ｅ與他們解釋物資在結束工作後接下來的路線，解釋完後想了一想又說：「我剛剛不
應該又把你們放入蛋機的，抱歉。」
　　但兩名地球人彷彿沒有聽到他的道歉似的。
　　「你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回家了？」金斯顫著聲音問。
　　「是的。」Ｅ說，「如我剛說的，你們可以選擇留下，或是回去地球。」
　　「我們要回去。」英禮立刻堅定的說。
　　「好的。」Ｅ在蛋機上按了幾個鍵，「進來吧，我將你們送回『分配所』。」
　　「走吧！英禮！」金斯拉起英禮的手，卻發現身後的人一動也不動。
　　「孩子呢？」英禮直直地看向Ｅ，「你沒叫醒他們，他們會被裝在蛋機裡直接被送過
去嗎？」
　　Ｅ的語氣是那麼平靜、卻像一道雷霆劈進他們耳裡。
　　「孩子們留在艾法星，只有你們可以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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