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荒衝進常寧殿廂房的時候,一目連正在做俳句,紙門碰的一聲被拉開,聲音之大把一
目連嚇了一大跳,手中毛筆一抖,寫到一半的字也毀了。他沒時間婉惜手上寫壞了的字,
轉頭看著突然到來卻又站在門口不進入的荒,不由得覺得奇怪:「陛下?怎麼了?」
妖刀姬與白狼還在房內,一目連沒有直呼荒的名字。雖說在皇宮內荒自是來去自如,
但每每來找一目連,總會依照禮儀讓女官先入內通報,稍後才進入廂房。像今日這般未有
通報直接出現還是第一次。一目連悄悄揮手示意,妖刀姬與白狼便無聲行禮退出廂房。
一目連放下筆,自坐墊起身走向依舊在門口紋風不動的荒,荒的臉上帶著冷峻,一目
連已經很少看到他露出這麼冰冷的表情了,心裡更感疑惑:「……荒?發生什麼……」
荒終於往前走了兩步踏入廂房,雙臂一伸就把朝他走來的一目連給緊緊抱進懷裡。
紙門自動拉上了,一目連懷疑是仍在外頭的妖刀姬的細心,但他無法查證。荒的擁抱
有點用力過頭,過大的力道讓他被抱得有點吃痛,但這個不自然的擁抱也讓一目連知道,
一定發生了什麼嚴重的大事,才讓荒這樣反常。他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是順從地讓荒擁
著,靜靜地陪伴他。
等了好半晌,荒才悄悄收回過於用力的擁抱,但仍沒有放開一目連,低頭與抬頭望向
他的一目連四目相對,看著那只露出一邊的湛藍色眼眸裡寫滿不解。他想開口,嘴巴動了
動卻不知該如何啟齒。
一目連看出荒的為難,牽著他的手想讓他到房中軟榻上坐下再說,荒卻動也不動,在
一目連再度抬首望向他的時候,才終於開口:「風國對我們宣戰了。」
一目連瞪大了雙眼,不敢相信他聽到了什麼。
既然開了口,荒索性一口氣說完:「風國殺了我們的使臣般若,懸頭示眾,軍隊已經
朝星國進發了。」
「什麼……」荒的話讓一目連雙腿一軟,跌坐在了地上。「風國……父王他……」
「連!」荒也坐了下來,看著一目連的模樣,很快收起方才的慌張,他知道一目連受
到的打擊絕對比任何人都大,此時該由自己來支持他才行。
一目連的眼神失去了焦點,太過突然的消息炸得他六神無主,茫然地呢喃自語:「那
我……我在這裡還有什麼意義……」
這段有荒陪伴身側的日子太過幸福,幸福到讓一目連忘了他的身份其實是和平條約下
的使臣。如今風國宣戰的消息如同一個巴掌,狠狠把他從幸福中打醒,提醒他自己的身份
與責任。
荒聽到一目連的呢喃,反射性地抓住了他的手:「不准走。」
「走?」一目連自嘲一笑:「我只剩死路一條,還能走去哪?」
「別胡說。」荒緊握住一目連的手,正色道:「我會保護你,沒有人可以傷害你。」
一目連沒有反應,想抽回手卻無法掙開,只能道:「……都要開戰了,還留風國皇子
在這有什麼用?我沒有任何情報可以提供給星國,我以前……」提起在風國的日子,一目
連的話頓了頓,才道:「我雖是皇子,卻不曾參與過政事……現在的我,對星國毫無利用
價值……」
「我沒有要利用你的意思。」荒道:「我沒有任何意圖,我只希望你留在我身邊。」
一目連低頭不語。荒看著一目連,沉默半晌才道:「如果你想回風國,我也可以想辦
法送你回去……」
「回去,我還回去做什麼……」一目連的聲音充滿悲愴:「他們根本……根本不在意
我的死活……」最後幾個字的聲音已經在顫抖。
「那就留下來。」一目連的模樣讓荒忍不住再次緊緊將他擁進懷中,「這次,由我來
保護你。」
被荒寬大的臂膀擁抱住,荒給他的懷抱總是這麼溫暖,被這股暖意緊緊包覆住,一目
連的無法再忍,把臉埋在荒的胸膛上,放聲大哭了起來,把自己內心無法言喻的孤單、被
家國背棄的悲傷、以及無能為力的軟弱一口氣宣洩出來。
星國進入了備戰狀態,荒與大天狗鎮日和將軍討論戰策,忙得沒空再去陪伴一目連,
連妖狐也為了幫大天狗分擔政務而忙碌非常,只去了一次常寧殿安慰一目連,後來也沒能
再去找他。
一目連則待在常寧殿中,過著足不出戶的日子,連庭院也不去,除了送來食膳的女官
外,不讓任何人進入廂房。妖刀姬與白狼二人極為憂慮一目連,尤其那日荒離去之時,特
意交代她們要看好一目連,不可讓他尋短,讓兩人不敢離開廂門半步,就連半夜也輪流守
在門外,就怕一目連想不開做傻事。
一目連與荒所預測到最壞的處境都出現了。朝臣不停上諫荒賜死一目連回敬風國的挑
釁,荒一直不予理會,後來忍無可忍,在紫宸殿上怒斥了再度上諫的將軍,發下狠話任何
人再提一目連的事,直接削除職位驅逐出國,聲浪才終於止息。
風國一宣戰,荒除了讓妖刀姬與白狼看好一目連外,也命親信嚴格看管常寧殿的所有
伙食,才沒幾日,試毒的銀針就出現了反應,荒得知後暴跳如雷,又查不出下毒兇手,差
點斬了所有膳房的人,大天狗好不容易才以戰前不宜斬殺自己人為由阻止了荒。
這樣惶惶不安的日子持續了數日,星國終於也整軍出發,正式迎戰風國。
出兵前夕,荒在晚膳過後的時間來到常寧殿。
和往常一樣由女官通報後他就自行前往一目連所在的廂房,白狼候在廂門前最後一個
轉角的地方,見荒到來便深深向他行禮。
「自從陛下帶來了風國宣戰的消息後,一目連殿下的精神一直很差。」白狼對荒道:
「這數日間,殿下一步也不曾離開廂房,有時甚至整日也聽不到殿下開口說一句話……」
荒沉默地聽著白狼描述一目連的情況,這些他都預想過,卻因連日的軍務煩重,加上
朝臣進諫的聲浪,讓他無法抽身前來陪伴一目連。此時聽聞心中預想之事一一成真,荒的
心情沉到了谷底。
「陛下,恕在下有個不情之請。」白狼突然道:「也許在下提出這樣的請求太過逾
禮,但是這件事只能請求陛下了。」
「說。」
「請您讓星國成為一目連殿下的歸屬。」白狼道:「在下不知殿下是否與您提過,但
是殿下在風國,其實一點也不受重視……只有山風殿下一直愛護著殿下,但是山風殿下可
做的也有限。從前待在風國皇宮中的殿下,不曾像來到星國之後這麼常露出開心的模樣,
我和妖刀姬從前就一直貼身侍奉殿下,殿下的轉變我們比誰都清楚……」
荒靜靜聽著白狼的話,白狼也悄悄觀察荒的表情,繼續道:「星風二國交戰,殿下內
心比誰都痛苦,但是在下冒昧,……只有星國可以讓殿下幸福,在下是這麼認為的。」
白狼的話讓荒沉默了片刻,踏步離開前只留下一句承諾:「我不會辜負他。」
走進廂房,一目連如往常跪坐在席上俯首迎接他,房內沒有他人,荒進入後妖刀姬自
動拉上了紙門。荒在一目連面前坐下,伸手把人扶了起來,這才見到睽違了數日的一目
連,不意外地見到那張臉上寫滿憔悴,展露笑顏成為一件難事。
荒的心臟猶如狠狠被捏住般感到絞痛,情難自禁地將人擁進懷裡。
房內點著數盞燈籠,澄黃色的光線帶著暖意照耀兩人。四下無人,今晚依舊是個寂靜
的夜,兩人久久都未有一句話,只是讓彼此的體溫隔著衣物傳遞給對方。
過了好一會兒,荒率先開口打破沉默:「明日,星國就要出兵了。」
一目連身體一顫,低著頭沒有作聲。
「我會親自領兵出征。」荒又道。
這句話讓一目連倏然抬頭,碧綠的瞳眸睜得又圓又大,不敢置信地看著荒:「你
要……親至前線?!」
「快入冬了,戰事必須速戰速決。」荒解釋道:「我隨軍隊出兵,氣勢會比較高昂,
也能即時排佈策略。」
「那皇都內……」
「大天狗會留下來主持朝政。」荒道:「他本就比我熟悉內政,他安內我攘外,是最
好的分工。」
一目連似乎還想說什麼,卻說不出話來,頭又低了下來,雙手緊握成拳。荒這才注意
到一目連的右手似乎握著什麼東西,仔細一瞧,從露出來的部分發現是他隨身攜帶、裝著
兩只勾玉的那個御守。
荒伸手覆上一目連的手,發誓一般道:「我會打勝仗回來。」
一目連猶豫了半晌,才開口:「對不起,我……我沒辦法祝你凱旋歸來……」
「無妨,我知道你的為難。」荒道:「但是不論如何,我會打勝仗回來。」
「……」
知道一目連內心還是記掛著風國,荒再補上一句:「風國不要你,我要。」
一目連依舊低著頭,沒有答話。
「我可以跟你要一個東西嗎?」荒突然道。
「什麼東西?」
「什麼都可以,一個能讓我想起你的東西,」荒道:「讓我帶在身上,就好像你在身
邊,想你的時候可以讓我思念你的東西。」
一目連想了想,取下了左耳上的耳環交給荒,一面道:「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這
是……」
「我們初次見面時,你送給我的耳環。」不等一目連說完,荒就把話接了下去。
「你還記得。」一目連內心感到小小的欣喜。
「雖然沒有隨身攜帶,但那只耳環我一直妥善收藏著。」荒道,伸手接下一目連的耳
環。「沒想到你一直戴著它。」
「因為我在等待這兩只耳環重新成對的日子。」一目連道。
荒一笑,把耳環湊到耳邊比了比:「我戴好看嗎?」
一目連認真看了看,然後搖頭:「不適合。」說著,他把放著勾玉的御守拆開,取出
裡面的勾玉再把御守遞給荒:「你用這個裝著吧,我再另外縫一個裝你送我的勾玉。」
荒接過御守仔細瞧了瞧:「這也是你縫製的?」
一目連點點頭,「那時手藝差,沒做好。」
「不會,這很好看,我很喜歡。」荒道。
一目連終於露出了淺淺的微笑:「等你回來,我再做一個更好看的給你。」
「好。」荒把耳環放進御守,「等我回來,也送你一對更漂亮的耳環。」
一目連含笑點點頭。
荒把御守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裡,又道:「我不在的時候會多派人把守常寧殿,你自己
也要注意安全。」
「我知道。」
「要好好吃飯睡覺。」
「你也是。」
「如果有事,可以讓大天狗傳信給我。」
「好。」
明明累積了千言萬語想要對一目連說,此時的荒卻說不出什麼情深義重的話,出口的
只有平凡的叮嚀,見一目連也沒有要與他多談的樣子,最後只好道:「……那,我回去
了。」
一目連低首行禮送荒離開,荒依依不捨地看了一目連最後一眼,轉身要離開時,突然
感覺到衣袖被拉住。
他回頭一望,便見到一目連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荒……」一目連抬頭對上荒的視線,鼓足了勇氣緩緩開口:「請你一定要……平安
回來。」
短短四字,道盡了一目連內心滿載卻又卑微的祈求。
「不論戰爭的結果如何,我只要你平安。」一目連的聲音很輕,但仍一字不漏地傳進
荒的耳裡。「我在這裡等你回來。」
荒轉回身,這次他不再有任何遲疑,彎下身吻了一目連。
濃密得化不開的吻拉開一場雲雨的序幕,分不清是誰先拉開了誰的腰帶,又是誰默許
了誰的求歡,在離別前夕留下一夜幸福。
荒離開皇宮後,一目連依舊足不出戶地待在常寧殿中,但是讓妖刀姬與白狼欣喜的是
,一目連總算願意主動開口說話了。雖然話還是不多,但已經讓兩人欣慰非常,也稍微放
下了心中的大石頭。
妖狐每隔幾天就會來找一目連,有時和他抱怨大天狗把一堆政務丟給他,又麻煩又無
聊,有時帶來一些好吃的食物和一目連一起吃,有時陪一目連下下棋解解悶,就是絕口不
提戰爭的事。
大天狗也跟著妖狐來了幾次,一目連對於大天狗竟然會抽空與妖狐一起來陪他感到頗
為訝異,後來悄悄問了妖狐,妖狐才告訴他:是荒交代大天狗有空就多來往常寧殿,讓那
些對他很有意見的朝臣知道一目連不只是荒的人,與大天狗也有交情,警告他們最好別想
再動他的主意。
一目連沒想到荒竟然還有這層用心,感動之餘,對荒的思念與記掛又沉沉壓上了他的
心頭。猶豫了許久,終於在一次妖狐來到常寧殿時問:「現在……戰事如何了?」
雖然已經做好準備隨時等一目連問這個問題,聽到他問出口了,妖狐才發現要回答這
個問題是一件艱困的任務。他小心翼翼開口問:「你做好心理準備面對了?」
一目連沒有馬上回答妖狐的問題,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已經涼掉的茶,視線低垂著,
緩緩答道:「我不知道……但是……我不能一直逃避下去,就算我不問,事實也不會改
變。」
他頓了頓,才繼續道:「從得知風國宣戰的消息後,我就一直在想,我在風國的時候
到底在做什麼,一直以為風國國力衰微,以為父王是為了保全國家才簽訂和約,讓我以使
臣的身分來到星國。現在想想,風國早就在暗中壯大武力,只有我……身為皇子卻被蒙在
鼓裡……」
「我知道,事到如今我還在優柔寡斷,一點長進也沒有;等到戰爭結束,不論是誰勝
誰敗我都會悲痛,但是我……我最終還是必須面對這一切,不管是什麼樣的結局。」
「所以,我不會再逃避了,請告訴我,現在戰事如何了?」
妖狐見一目連心意已決,便也不瞞他:「以目前傳回的消息,星國佔了上風,最初被
攻佔的邊境領地已經搶回了,風國那方……恐怕不算樂觀。」
這樣的戰況其實在一目連的猜測之中,但聽聞妖狐之言,還是讓他受到了衝擊,雙手
緊緊抓著衣袖,一會兒才問:「那陛下呢……陛下平安無事嗎?」
「放心吧,陛下到前線只是去壓陣的,不會親上戰場。」妖狐知道一目連擔心荒,故
意用輕鬆的語氣想讓他心情好一些:「再說陛下本身就很強,要傷他不是易事,你就別擔
心他了。」
一目連聽了只是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天氣越漸轉涼,常寧殿中也多添了幾盆暖爐,一目連的生活過得平淡如水,只是他內
心知道,這份平淡只存於常寧殿中,宮外已經因為戰事而烽火連天。
冬日的夜裡星國降下了第一場雪,那日清晨特別寒冷,一目連幾乎離不開溫暖的棉被
,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送來早膳的妖刀姬告訴他昨夜下過雪,外頭積了薄薄一層糖霜似
的瑞雪。風國的冬天比星國更冷一些,雪並不是多稀奇的東西,一目連仍在早膳過後多穿
了件保暖的袍子,拉開廂房紙門看著被雪裝點成銀白世界的庭院。
對於無法跟荒一起欣賞初雪,一目連心裡有些遺憾,默默看了會兒便回到了房內,捧
著荒送他的勾玉,遙念正在遠方作戰的荒。他還沒有做新的御守,先用一個普通的小布袋
裝了起來,布袋有長長的棉繩讓他可以掛在頸上,一目連便日日掛著,連睡覺也不離身。
他坐在桌前,考慮是否要寫信給荒。這段時間有什麼話想對荒說的時候,他就會拿起
桌上的紙筆寫信──白狼和妖刀姬都知道一目連喜歡做俳句,因此桌上隨時都備著筆墨紙
硯。他已經寫了很多封信,卻只送出了一封,雖然荒說過可以讓大天狗替他送信,但是一
目連每次寫完信後看著不知所云的內容,總是嘆了一口氣後默默將之收起。雖然想過荒收
到他的信也許會開心,但他不想讓這種無關緊要的信打擾了正在認真投入戰事的荒。只有
一回寫信時妖狐正好到來,說什麼都要替一目連把信送給荒,一目連拒絕不了妖狐的好意
,提筆簡單寫了幾句尋常問候與叮嚀,便將信折起交給妖狐。他心想,要是妖狐看到內容
那麼貧乏,肯定又會抓著他碎碎念。
一目連在桌前愣了半晌,最後還是沒有提起毛筆。也許是因為下了雪,今日他特別思
念荒,情緒異常低落,什麼事都不想做。妖狐這兩日沒有過來,一目連不知道現在戰況如
何了,雖然心知星國一直處於優勢,但仍忍不住擔心會有什麼萬一。
一目連帶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嚴寒的冬意讓他更加不願踏出殿外一步。在這樣的寒
冬中,戰事即將進入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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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漸寫到主線劇情心裡也有點緊張
這部雖然過程比較虐,不過絕對不會BE,請放心!!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