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門口風大,黎綱怕宗主著涼,便好說歹說地把兩人勸進屋去,而後趕緊奉茶置火
盆、關起小院月門,嚴令任何人不得進入。
兩人打從一見面至今,還沒說上半句話,只是直勾勾灼熱熱地盯著彼此,深怕一
個眨眼對方就不見了。此刻兩相對坐,更是大氣都不敢呼一口,任憑相思如焰將
人燒得遍體鱗傷。
直到火盆裡燒紅的炭發出劈啪聲響,蕭景琰才如大夢初醒,一把握住梅長蘇上臂
捏了捏,那不帶肉的骨感令他心驚。
「怎麼瘦了?」
「還說我,你也是瘦得厲害…」
梅長蘇熱切地沿著蕭景琰的手臂往上摸去,一直到了略有稜角的臉龐,看著面前
這人愈久,愈發覺得這人不同於以往。以往無論再如何靠近,蕭景琰身上總是帶
有一種說不清的距離感,可現今,正如他確確實實一遍一遍撫著這人的五官,他
已能感受到蕭景琰最真切的熱度,毫無阻礙。
這令他欣喜,卻又心疑。
「你怎麼了?為何與藺晨走到一塊兒?今日在樹林中之人,是你沒錯吧?」
蕭景琰拉下他的雙手,緊緊握在自己手中,三番兩次話到嘴邊了卻又吞回去。
放棄真元、接骨斷續、刻苦練功,這一整年走來步步血汗。雖說樁樁件件皆是自
己的決定,然則樁樁件件全是為了梅長蘇!梅長蘇是多麼聰明心細的人,無論提
起哪件事,他勢必不僅心痛,更會深深自責。故而,縱有再多話語欲向斯人訴,
如今卻半個字都說不出口了。
將這人微涼的雙手覆於掌中,蕭景琰思來想去之際,不知不覺照了從前的習慣,
運起內力給捂熱了。不僅思緒如海浪翻騰,這人的掌心手背、手指手尖,亦被他
摩來挲去,無一處不照顧。
突然間,梅長蘇硬生生抽回雙手,亦將蕭景琰從沉思中拉了出來。
「怎麼了?」
只見梅長蘇將雙手藏進寬袖中,一開口便帶出雙頰兩片緋紅。
「你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要說,一直揉我做什麼…」
「我不是、我並沒有…」蕭景琰會意,臉跟著燒了起來,「是我魯莽…」
梅長蘇知道蕭景琰脾性,所以並不覺得這人有意唐突,不過,他們那夜什麼事情
都做過了,現在只是摸摸手其實也算不上什麼唐突。看這人如此耿直,他著實好
氣又好笑,又不想讓這人太容易察覺到,便拿起茶杯喝進一小口,壓下自己的小
心思。
蕭景琰沒忽略掉那抹隱藏在茶杯後微微上揚的嘴角,晃得他眼花,險些把持不住
去揉那嘴角親那唇瓣照著那夜的套路再來五六七八次!那夜的事情,完全逾距、
過於綺麗,他懊惱過千百次,可是不曾後悔,若自己當時在梅長蘇懷中斷氣,或
是遭受千刀萬剮而死,他都甘願。
然而,當時是當時,現在是現在,說他耿直也好、呆板也罷,他必須完成最後一
個步驟,才能名正言順與梅長蘇白頭終老。就連今日在樹林中,亦是想起他自己
堅持到此時為的究竟是什麼,才忍住不現身相見,而被藺閣主直罵呆板迂腐。
蕭景琰摸摸藏在胸前的東西,鼓起勇氣將他這一整年的經歷,簡單說給梅長蘇聽。
「族內事情完結後,我直接去找藺閣主,請他相助。我取出了真元,而後療傷、
練功…」
「什麼意思?什麼真元?你究竟做了什麼事?」
梅長蘇臉色瞬間慘白,打斷他說話的聲音微顫。
蕭景琰這才取出藏在懷中之物,緩緩推至梅長蘇膝前,是一個樸素無華的小木盒
。揭開盒蓋,掀開大紅錦緞,露出安置在其中的一顆大珍珠,圓潤多彩、潔白無
瑕。
「這是…」
「這曾經是我的真元,取出後我便不再是妖,我這副身軀,如今與凡人無異。」
蕭景琰挺直腰,對上梅長蘇因驚詫而瞪大的雙眸,此刻自己反而異常冷靜,「我
蕭景琰如今身無長物,只能以此為聘,迎娶江左盟宗主梅長蘇。若梅宗主厭棄蕭
某,那麼請務必收我入江左盟裡做一侍衛,我如今功夫雖比不上飛流,但應能與
甄平打個平手。不知宗主意下如何?」
17.
話已說盡,言猶在耳,兩人之間的氣氛凝滯。梅長蘇靜靜坐著,眼神在面前這人
與盒中珍珠之間來回逡巡,那字字句句皆打在心上,令他久久不能言語。
那夜他是醉,可腦子清醒、句句真心,他記得自己說過什麼,同樣也記得蕭景琰
說過什麼,可他還是遠遠低估這頭牛的脾氣了。他萬萬沒想到,這頭牛居然認真
到拿自己寶貴的萬壽無疆換一個性命須臾的長相廝守!
「療傷、練功,你說得輕巧。」才區區幾個字,梅長蘇便能想像得到一整年蕭景
琰如何受罪,而自己的聲音反映內心所感,同樣苦澀無比,「都說到那夜為止了
…你這是何苦…」
「我不只要那一夜!為能與你共白頭,值得!」
梅長蘇聞此言鏗鏘有力,一時懊悔感動氣惱喜悅種種情緒交織,在胸中洶湧翻騰
不已,未幾便壓抑不住而劇烈咳嗽起來。
見人咳得彎腰不起,蕭景琰連忙上前拍撫他的背,又急急倒了茶水。
「長蘇喝點水吧!我去找晏大夫或是藺閣主來…」
梅長蘇以寬袖遮去了半邊臉,邊咳邊搖頭,好容易止住了,卻推開蕭景琰遞到唇
邊的茶杯,倏地起身跑進內室去,老半天都沒出來。
這反應於蕭景琰而言,不啻落在頭上的一記大雷,他將置於膝上的雙拳握得死緊
,垂眼與地上的大珍珠默然相望。
這是拒絕了嗎?長蘇不想與我成婚,亦不願我留下…既然如此,我就走吧,而這
珍珠原便打算贈予斯人,斷無取回之理…
正準備離開之際,一襲天青色長衫映入眼簾,蕭景琰猛然抬頭,見到抱著一團大
紅棉布的梅長蘇,正因激動而微微喘息、雙眼晶亮。
「長蘇?」
「這是我一時任性做的喜服,原以為那夜之後再也派不上用場,可我捨不得丟,
一直壓在箱底。」
梅長蘇一面急急叨叨說著,一面重新坐在蕭景琰面前,將兩襲紅袍慎重地置於大
珍珠之側。紅白相映,互添光輝,可蕭景琰認為遠遠比不上梅長蘇臉龐的光彩照
人。
「我梅長蘇,願做蕭景琰夫婿,白首不離。」
梅長蘇在蕭景琰驚喜的注視下,端坐抬頭,拱手為禮,堅定地如此說道,同時覺
得自己的眼前蒙上一層霧氣,而面前這人眼中同樣淚光閃爍。
「我蕭景琰,此心亦同,白首不離。」
蕭景琰神色凜然,拱手回禮,兩人同時俯身對拜。
夕陽餘暉一片橘黃帶金,斜斜伸入屋裡,將緊緊相擁的兩人身影拉得老長。是夜
,窗外星月爭輝、蟲鳴不絕,榻邊喜服纏疊,枕間絮語綿延,則是另一番良辰美
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