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求您救活他!」
慕羲闖進了鎮上最好的大夫家,搖醒了熟睡的老先生。
在他背上的程昱之臉部已經失去血色,喘息聲粗重。
「大人,這個人……」
老先生揉揉眼睛,卻被一把匕首架住脖子。
「好好好,你先放下,我看看、我看看!您別急!」
「他的腹部有弩箭,不先拔出來可能無法處理。」
把匕首收回靴子裡,慕羲一屁股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很抱歉用這種方式威脅您,但拜託您,救他。」
他的鐵甲上沾滿程昱之的鮮血,而暴露在空氣中的肢體上則是細密的刀傷。
老大夫剪開皮甲,倒抽了一口氣。
弩箭從後貫穿程昱之的腹部,尖端卡在皮甲前側的表面。
這要怎麼救?
他轉身看向擦拭自己臉上乾涸血跡的青年。
青年的眼神有點茫然,像是遭遇了什麼天大的厄運。
「大人,我不保證我能救醒他,但您也先處理自己的傷吧……」
他嘆口氣,將一旁架上的藥膏拿給青年。
慕羲的意識游離著,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無措的那天。
血、血、血,還有無法反抗的命運。
都過了多少年了,自己還是一樣無力啊。
他不知道老大夫是怎麼治好程昱之的。老大夫搖醒了失魂落魄的他。
「大柢上應該是沒事了,但還需要靜養和觀察。」
老先生擦去手上的鮮血,嘆口氣。
「哎,真希望不要再有這樣的病人啊,治完之後我好像又離死亡近了一步。」
慕羲蹲下,朝著老大夫行了最尊敬的五體投地禮。
老大夫卻是橫跨了一步,不願意受禮。
「慕將軍。」
猛然抬頭,慕羲按住腰上的將牌。
大意了,居然在無意中暴露了自己的身分。
「沒關係的,將軍,不用在意。」
老人擺擺手,道:「他是您很重要的人吧?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您今天會渾身浴血的出現在這裡,但還是要感謝您對邊境付出的所有。」
慕羲張張嘴,卻不知道自己應該回什麼話。
「不會,守衛邊境是我的責任」?「謝謝您,治好了他」?
這種時候應該說什麼呢?
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到底多慌張。
「您去沐浴吧,就讓他先在榻上休息,我早上再告訴您要怎麼照顧他。」
老大夫指指浴間的方向。
「老骨頭一把,必須先去補補眠了,旁邊有燒水的地方,您自便吧。」
等慕羲弄好可以沐浴的水,天都濛濛亮了。
他一夜無眠,卻還硬撐著精神。
整個人泡進水裡,他閉上眼,像個孩子似的吐出一串泡泡。
為什麼會這麼慌張呢?
當時候的雪崩、不小心埋住了一些皚雪軍的時候,他好像也沒有慌到這種程度吧?怎麼會跟慕家被滅門的時候一樣慌張呢?
──我到底多怕失去程昱之?
他試圖思考,但腦袋一片渾沌。
◇
慕羲是在公雞啼鳴的時候醒來的。
他睜著眼,瞪向已經看了很多年的房頂,耳邊是程昱之略微粗重的呼吸聲。
他真的是越來越搞不懂自己了。
那天到底為什麼會那麼慌?他思考了兩周,還是想不出所以然來。
雖然留了一塊金錠在老大夫的枕頭下,但總覺得還是難報救命之恩。
──不過那命並不是他自己的命就是了。
每天換藥的情況下,程昱之腹部的傷口康復的很快。
慕羲並不想知道那是什麼藥,雖然那藥的確有奇效,但總覺得是很昂貴的東西。
還都還不起那種。
誰聽過弩箭插的那麼深、血流的那麼多還可以活下來?
「程昱之……」
他起身搖搖友人的肩膀,卻被輕輕揮開了。
「現在才什麼時候,再睡會兒……」
程昱之沒有翻身,但揮開了慕羲的手。
無奈的笑笑,慕羲戳戳他的臉頰。
「今天要加冠了,你再不起來我就要去準備了。」
「你自己去……哎?」
程昱之猛然睜開雙眼,連帶嚇著了慕羲。
「對……今天八日了……」
他摀住臉,費力的翻身、蜷成一團。
「天才剛亮,你先去吧我等等就起……」
「那我等等讓天永來扶你?」
蹲在床邊雙手環胸,慕羲挑眉。
「別,您等等我……」
程昱之試圖讓自己清醒,痛苦但成效甚微。
「我打你一掌唄,包準馬上清醒。」
「別別別,將軍您住手。」
待過了將近一柱香的時間,程昱之才完全清醒過來。
「軍人都這樣的麼,這麼快就可以清醒?」
「倒也沒有,就只是比較早起而已。」
……雞鳴則起的早起生活麼?算你贏。
程昱之被服侍著穿起靴子,懶得再開口、打了個呵欠。
「我只要去看就好了,不需要做什麼對吧?」
「我昨天跟義父爭論到半夜。」
慕羲把新的玄狐裘披到程昱之肩上,微笑道:「你應該知道怎麼挽髻吧?」
「……你認真的?」
仰視著站在自己身前的慕羲,程昱之指指自己。
「說好的『錦衣衛在這裡很尷尬』呢?」
坐到他身旁,慕羲聳聳肩。
「義父又不是傻子,我這樣不眠不休照顧你,除了我們兩個有私交以外還有什麼可能?」
「既然父親託你照顧我,那由你挽髻,有什麼不對麼?」
程昱之差點就要被說服了。
「這樣皚雪軍真的不會有意見?」
「我對那天的百名皚雪軍下命令了,他們不能洩漏你是錦衣衛的事實,你就只是我的好友,在來找我的途中遇襲受傷,所以在這裡休養。」
……何等暴政。程昱之默默地想。
「所以?」
「義父負責加冠,你負責挽髻。」
用著不容反駁的語氣敘述著,慕羲嘆口氣。
「怎麼,幫我挽髻這麼糟麼?一副不願意的樣子。」
程昱之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我不就擔心你在軍中的地位會受到影響?」
「沒事兒,走吧。」
乾脆的起身,慕羲朝還坐著的程昱之伸出手。
「吃點東西暖暖身子,我帶你去見父親。」
慕衛青在任時,大幅提升了皚雪軍的品質與生還率,因而被作為精神象徵崇拜著。
而傅寧安在皚雪軍自己的祭廟中立了一塊慕衛青的牌位。
雖說京城慕家家廟中的那塊才是正式的牌位,但這塊卻是作為皚雪軍保衛者的角色存在。
程昱之差點直接在慕衛青的牌位前跪下。
──該來的總是會來,慕將軍,我終究是對不起您。
並不清楚程昱之心中所想的慕羲卻是一撩衣襬,跪下了。
他恭敬的伏首,道:「父親。今日冠禮,將由程昱之為我挽髻、義父為我加冠。」
些許的慌亂中,程昱之也跟著跪下了,但沒有叩首。
叩首了也不會獲得原諒吧。對死者的懺悔不過是生者的自我安慰。
「還望您在天之靈,能感欣慰。」
欣慰什麼呢?自己到底有什麼資格替慕羲挽髻?
程昱之有向慕羲承認一切的衝動,卻又被內心的濃濃恐懼給壓下。
──我不想失去他。
「哎,你做什麼跟著跪,這樣會讓你傷口再次裂開的啊。」
轉過頭來發現程昱之有些茫然的跪著,慕羲失笑。
「起來吧,我就是儀式性的來說說。」
他把手伸向程昱之,發現對方的表情有點空洞。
「怎麼了麼?」
程昱之扯出一個難看的笑臉。
「扯、扯到傷口了,有點疼。」
傷口是疼,但是趕不上罪惡感帶來的痛楚。
「叫你跪。」
慕羲搖搖頭,動作輕柔的拉起他。
「父親不會介意這種事的。」
站在廟門外的傅寧安拉緊了衣領擋風,看著廟裡嘆氣。
就說他們之間一定很熟。連一般不太會堅持自己主張的義子都硬起態度、跟自己爭論了一晚上……
希望今天冠禮一切順利。
待所有東西都準備好,冬日的太陽已高掛於天頂。
比較資深的數位百夫長聚在廟中,由趙天永、趙海青和另一個百夫長端著其中三個冠,站在一旁。
程昱之站在傅寧安身側,總覺得這位監軍一直在打量自己。
慕羲穿著黑色紅邊的童子衣步入,空氣中一片安靜,只聽得到慕羲走路時衣服的細微摩擦聲。
程昱之放輕了呼吸。
緩步走到傅寧安身前,慕羲動作流暢的跪下。
他朝著慕衛青擺在一旁的牌位行了叩首禮,動作緩慢而堅定。待拜完之後,他挺直身子,微微垂下眼簾。
傅寧安朝程昱之示意,程昱之抓起放在一旁的櫛掠,前進一步為慕羲梳理散落的青絲。
慕羲目不轉睛的盯著前方,而程昱之動作迅速的替他挽起了髻,退到一旁。
從趙海青手上接過黑色的緇冠,傅寧安走到慕羲身前。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字,順爾成德。壽考為祺,介爾景福。」
他念完祝詞,便把緇冠給慕羲戴上。
傅寧安微微讓開一步,慕羲再次向牌位叩首。
他起身,轉身出廟去換第二套衣服。
廟內又回到了安靜而令人窒息的狀態。
程昱之看著自己的手,那裡還殘留著慕羲髮絲的觸感。
他搞不懂自己的真正想法。明明自己才是傷害他的人,而真相揭露的那天又會再次給他造成傷害,為什麼可以心安理得地待在他身旁呢?
自己所謂的「不想失去」,是指的什麼呢?
慕羲很快便換上皂衫回來了,再次跪於傅寧安身前。
「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
傅寧安替他加上皮弁冠,而慕羲再次行禮。
──是不想失去這份友誼,還是不想失去別的東西?
例如,他這個人?
程昱之立在一旁,突然覺得呼吸困難。腹部的鈍痛提醒著他並非身在夢中,還是身處於那個令他煎熬的現實。
慕羲換上最後一套公服,而傅寧安為之戴上了最後的、紅中帶黑的素冠。
「以歲之正,以月之令。咸加爾服。兄弟具在,已成厥德,黃老無疆,受天知慶。」
念到「兄弟俱在」時,傅寧安的聲音微微顫抖。程昱之的身體也隨著他的話音顫抖。
「慕羲。據你父親的遺命,授你字『惜之』,期望你之後能夠好好愛惜自身,好好保衛蒼雪關。」
「你成年之後的字依然是『惜之』。雖然這樣難免有偷懶之嫌,但還是期望你能夠好好的愛惜自身羽毛、永遠不要碰觸自己不該碰觸的東西,這樣才能永保安康。」
處決的前一晚,慕衛青從宮中歸來,發現自己的獨子一夜未眠,推開他的房門跟他說了一些話。
「事情至此,我不怪任何一個人、也希望你不要對任何人或者任何事起憎恨之心。慕家就是錯了才會導致事情變成這樣,一切都是罪有應得。雖然說我們的確是被牽連的,但錯了就應該要負起責任。」
「答應父親,只剩下你自己也要好好活下去。」
將軍拉起幼子的手,將自己戴了數十年的佛珠為他戴上。
「對不起,父親沒辦法看到你成年,也沒有辦法繼續庇護你。」
「我死後你就去皚雪寨吧。雖然那裡也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但總比待在京城好。父親已經將畢生所學都教給你了,相信你也可以坐上統帥之位。」
慕羲咬緊牙關,努力讓自己的眼淚不要奪眶而出。
為什麼他剛好就在那個「九族」之外呢?
是不是跟著一起死,就不會痛苦了?
「你不准想著死。這不是你應該要擔負的原罪,所以給我好好活下去。」
像是看穿了慕羲一般,慕衛青這樣叮囑。
那年的慕羲十三歲,還對人生徬徨,被巨大的悲痛淹沒的同時卻又被禁止尋死。
──父親,您太殘忍了。
慕羲忍不住在心中埋怨,卻已沒有了當年的怨憤感。
「衛青之子羲,今日冠畢,敢見。」
伴著傅寧安的話語,慕羲拜過牌位,又朝所有觀禮者作揖。
所謂「簡單的」冠禮至此便結束了。而由於冬天是物資稀缺之時,並沒有宴請觀禮者的環節,就此散會。
程昱之躺回床上,放空。
自己到底是想要怎樣呢?這樣煎熬難道很舒服麼?
是不是應該在此次回京之後,就再不跟慕羲聯繫了呢?這樣的話,他會怎麼想?
──不管離不離去,好像都會對慕羲造成傷害呢。
他嘆口氣,換回便服的慕羲剛好推門進來。
「我大喜之日,你嘆什麼氣?」
慕羲將掛在旁邊的皮裘丟到程昱之臉上。
「算了,我心情也不太好,你跟我去散散步吧。」
程昱之的傷只是不能騎馬和快走,基本的走路還是可以的。
當然,是放慢速度的那種走路。
他拉下蓋在自己臉上的溫暖衣裳,問道:「要去哪?」
「去爬蒼雪峰,順便撈個鳥蛋回來加菜。」
程昱之緩慢地靠自己的力量坐起,壓下心頭的紛亂思緒。
──得過且過吧,雖然這充其量不過是在逃避。
-----
加冠好像是本篇文文生第一次卡文,有夠痛扣,不過加冠內容就隨便看看吧那不是重點(欸
只能說一句幫忙挽髻的,肯定是被加冠者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