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你為名的海》
「聰明的人,總是早死。」
他記得那天下午,陽光從大樓間切割下來,又順著柱子黑白分明的切割過靠窗的桌子
和地板。于襄背對著陽光,似笑非笑的看著他。陷落在陰影中的臉上,似乎又豢養著什麼
更陰暗的東西,從于襄的眼角、鼻側、唇角以及下巴和下巴投射出的陰影,似有若無的洩
漏出來,像在對他嗤吐蛇信,又像是如今安放在于襄臉上的笑,曖昧不明。他總有一種感
覺那裏必定藏著什麼,但他說不上來──
假設他能理解那天午後的預言,他是不是就能從那些隻字片語中,讀出些許的一點告
別?他是不是就能從那些稀少的、直白的話語中,讀出他的死?
如果他今天還活著,他們會談論些什麼呢?他不禁這麼想,但于襄的死已經是定局。
那些萌生於他生前、身後,還來不及問的每一個問題,如今就像那些浮升在海上的泡沫一
樣被懸置。
一顆、一顆的,都未曾「啵」的一聲破裂。
他忽然覺得,以那些擱淺在溪石間或水池邊緣,蛙所產下的卵來形容或許更合適。但
不到片刻,他又覺得海裡的泡沫,才更貼合于襄這個人給他的印象。
愛麗兒以歌聲換取了雙腿,他又用什麼換取了自己的「腿」呢?
這個問題一直是個無解,直到某一天他毫無預警的收到于襄的母親寄來的一箱東西,
他才在拆那個箱子的過程中,想起了一段不知道為什麼被他忘記的記憶──
那時正值夏天,他和于襄兩個人像是想逃離苦悶的學校生活,在早自習鈴聲響起之前
,便一路踏著腳踏車到了那個離學校有段距離,卻也不是太遠的海岸邊,翻過道路旁的圍
籬,沿著水泥地,一路順著堆起的消波塊之間的凸起下爬到沙灘,然後繞過蔓生的馬鞍藤
和草海桐,脫下鞋子,捲起褲管,赤裸著雙足往海的方向走去。直到海水淹過小腿肚,捲
起的浪花足以濺溼褲管,于襄才在他眼前轉身,笑著問他:「你知道為什麼聰明的人都早
死嗎?」
他的身體隨著一波波打來的浪潮晃動,太陽在他身後將他渡了一圈輪廓,他按住額前
被風吹亂的瀏海,盯著他明亮的臉和眼睛,過了一會兒才看向遠處浮在水上的橘色浮標,
訥訥的問道:「為什麼?」
于襄沒有回答他,而他從餘光看見他的嘴角有一個明亮的弧。片刻,一波浪忽地洶湧
的撞來,他感受到腳底的沙有些鬆動,太陽的熱混著海水的冷輕輕的刮過他的大腿,等不
及他站穩,他便聽到于襄開口叫了一聲,再回過神,他已經握住了他的上臂,和他狼狽的
坐在水裡,浪「嘩啦」的又往海的方向退去。
他忽然聽不清楚浪的聲音,只看到于襄的臉離他很近,近到幾乎要貼在一起。他轉動
著眼睛看著他的睫毛,鼻尖,最後是嘴唇,喝出的氣息搔過他的下巴,有些癢。
然而記憶到此便又斷了,關於那個夏天,那個地方再多的細節,譬如誰先起身,誰又
先推開誰,他已經不記得了。他只記得那時自己拉他的理由──有一瞬,他以為于襄也要
隨著那個退開的浪一般,回到海裡。
但他沒有,因為那個夏天,他伸手拉住了他,所以浪最終也沒能將他帶回去。但那時
呢?于襄在想些什麼?他又是為什麼沒能再次拉住他的手?
所有人都認為于襄的死是自殺,只有他自己不那麼覺得。他總覺得那兩句話兜在一起
,似乎都在提醒他,于襄的死別有深意。揭開箱子以後,他看到印著鴿子的箱子裡頭,僅
放著一本看上去已經使用多年,外觀有諸多磨損、褪色的日誌,日誌上以簡單的橡皮筋綑
綁著一沓信件。
于襄收。
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有著年輕時的筆觸。他解下橡皮筋,將日誌放到一側,就著信
封逐一的翻閱,有些是他寄的,信封上還留有藍色的郵戳和失去黏性翹起的郵票,有些卻
寫著「TO程宣」──看上去同樣是有些年歲,卻不曉得為什麼沒寄出的信。信封上乾淨的
連郵票、收件人的地址都沒有,只有一個大大的「TO程宣」壓印在米黃信封的中心,其餘
是一片蒼白。他翻過那幾封信的背面,信並沒有封口,他卻不知道為什麼,並沒有將那些
信取出來看。
于襄之所以寫了,卻沒有寄出,應該是不打算給他看吧。
他將那沓信整理好,又重新用橡皮筋捆了起來放在一側。然後拿起了那本日誌,日誌
是他和于襄一起選的,酒紅的底色燙著一些復古、繁複的花草紋路,看上去並不適合男性
使用,于襄卻很喜歡。如今貼金的凹槽已經斑白,只剩下深沈的底色和暗漬低調了封面,
不知怎地,也讓他想起後來的于襄,也就不覺得這本日誌不適合他來使用。
翻開的封面底下,寫了一行小字,記錄了時間、購買的地點和名字。他低頭小心的看
過那行字,往下又翻了一頁。
XXXX年X月X日,星期五。
程宣說他買了一個新遊戲,讓我放學後一起去他家玩。我們玩了一整個下午,玩得太
累的時候,不小心一起靠在床邊睡著了。等我醒來的時候,發現他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好
像從來沒有好好、仔細的看過他的臉。
XXXX年X月X日,星期一。
許明宵那幾個人又把我叫到廁所,說我勾引他的女朋友。然後用水管潑了我一身水,
這次可不能讓程宣發現,否則他大概會想替我出頭吧。想想上次他替我揍對方,卻沒想到
自己被打出了一個黑眼圈,眼睛腫了一個禮拜。哈哈哈哈,想到就讓我想笑,為了避免他
繼續當熊貓,我看我得想辦法自己解決。
XXXX年X月X日,星期三。
……雖然快要學測了,但是我和程宣兩個人還是偷偷蹺課跑到我上次發現的祕密基地
去玩。太陽很大,他脫鞋剛踩到沙灘的時候的樣子,超白痴的,可惜我沒有相機,不然還
真想拍下來。……浪來的時候,程宣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伸手拉了我一下,我們倆都沒站穩
,一起摔到水裡。我差點都以為(劃掉),算了。
……。
他快速的翻到後頭,藍色的字在紙頁的翻飛下成了一條藍帶,藍帶裡唯一清晰的字眼
便是他的名字。他看著最後一頁的空白和書頁連結處被撕去殘留的破碎紙屑,停頓了一、
兩分鐘,才緩慢的又將頁數往前翻。
XXXX年X月X日,星期日。
程宣,我(劃掉)(劃掉)(劃掉)(劃掉)(劃掉)(劃掉)(劃掉)(劃掉)(
劃掉)(劃掉)
他忍不住將日誌猛地闔起,摔了出去,然後兩手貼在臉上,身體緩慢的蹲了下去。于
襄的死確實是自殺,讀了日誌的最後一頁,他才徹底的接受了于襄自殺的事實,明白那兩
句他一直沒搞懂的話是什麼意思。
「混蛋。」他掐著鼻音在空氣中黏膩的啐了一句,一拳打在了桌子,桌子晃動了一下
,振落那疊被他隨手擱在桌邊的信件,信件在地上「喀啦」的散落了一地,他放下遮住臉
的手,睜開眼睛看了地上,其中一張混在裡頭的明信片掉了出來,他怔忡的看了片刻,才
顫抖著手將那張明信片撿起,翻到後面。
收件人和地址以他熟悉的筆跡寫著,但上頭仍然沒有寫任何要留給他的話,也沒有貼
上郵票、蓋上郵戳。他看了一陣,抓亂頭髮,跪在地上將散落一地的信件收攏,撿回那本
被他拋出、撞出凹痕的日誌起身,翻看了箱子外頭。
于襄的母親並沒有留下地址和電話,只有在角落以清秀的筆跡寫著一個他曾經聽于襄
提過的、他母親的名字,然後是他的名字和地址被大面積的刺在蒼白的紙上,像她不打算
收回退件,也不在乎他的遺物最終會流落到哪裡,彷彿在告訴他或者于襄:出去了,就不
要回來。
幾天後,他躺在客廳的沙發上,重新將那些當天沒看完的日記一一讀過。
XXXX年X月X日,星期四。
程宣打電話過來,說他交了第一個女朋友。我隔著電話,很久才跟他說了一句恭喜。
我應該有做好他的朋友的這個角色吧?還好我們各自上了不同的大學,我也不用在隔天以
糟糕的心情面對他。
……。
XXXX年X月X日,星期日。
半夜程宣打來說,他和女朋友已經分手了。我從來沒聽他這麼哭過,聽著他哭,我覺
得自己也快要哭了。糾結了那麼久,我還是沒把心事告訴他。我想,他一定沒問題的。
XXXX年X月X日,星期一。
程宣今天突然蹺課來找我,嚇了我一跳。他說他打算這幾天都不要去學校,問我願不
願意陪他,假設不願意的話,讓他住幾天也行。我想了一下,還是答應了他。等我下午上
課回來,發現他在我的床上睡著了,看著陽光撒落在他臉上的模樣,我忽然覺得時間能一
直停在這裡就好了。
……。
XXXX年X月X日,星期四。
我該告訴程宣那件事情麼?算了,我不想讓他覺得困擾。
……。
XXXX年X月X日,星期日。
我想我是真的沒辦法了。
手上的一疊紙頁猛地結束,他看著最後一頁上面寫著的自己的名字和那些被劃掉、塗
改的線。忽然意識到于襄確實已經死了。他的死沒有苦衷,但他寧願相信是有的,他寧願
相信他只是像那個夏天,隨著浪一起回到海裡去了。因為像于襄那樣驕傲、聰明的人,怎
麼會選擇死?又怎麼不知道死並不是最後且唯一的答案?
他將日誌闔上,推到一旁的茶几上,雙手交握,閉上眼睛,想著他說的那兩句話,不
一會兒便昏昏沉沉的做起夢。夢裡,他和于襄兩個人一起翹課跑到了那個沙灘。海浪依舊
從遠方不停的捲來,于襄像那時一樣站在浪堆間轉過身來對著他笑。
他不知怎地忽然很想叫他笨蛋,笨蛋便從他嘴裡連珠炮似的噴出。浪一捲來,他們又
一起弄溼了衣服,一起狼狽的跌坐在水裡哈哈大笑,一起站起來在下一波浪打來之前,拔
腿踩著鬆軟的沙子往更高的地方奔去。
等到他們跑到浪來不了的地方,筋疲力竭的跌坐在沙地上的時候,于襄突然轉過頭來
,對著他笑道:「對,我是笨蛋,所以你也是笨蛋。」
「才怪,我肯定比你聰明。」
于襄聞言低下頭「哎」了一聲,抹了抹臉,抬起頭來忽然收起了微笑看向他說道:「
你也陪我別當個聰明的人了。」
他是哭著醒來的,哭著、哭著,在昏暗而微冷的房間內,沙啞著聲音小聲的說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