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輯製作的進度很快,因為李準燁並沒有留太多時間給他們。
隨著病況進展,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就算是清醒時,也有時意識不是那麼清楚分
明。姜永赫盡量留在他身邊,當然也不會去想要上節目宣傳的行程。還是李智相撥了電話
給他,出了專輯要宣傳啊,他說,到《布帳馬車》來聊聊這張專輯吧,我幫你把時間敲好
了。
幫我把時間都敲好了?姜永赫一頭霧水的,掛了電話才收到其他人的訊息,某年某月
某日要一起去李智相的節目。他原先還想,既然其他成員都去了,他不去應該沒關係吧?
後來還是朴潤撥電話給他,說是去吧,準燁心心念念這張專輯這麼久,又麻煩這麼多
人,該做的宣傳還是得去做。別的節目我不曉得,朴潤有些半開玩笑地,但《布帳馬車》
準燁是肯定會看的,朴潤說,他萬一問起來呢?你怎麼辦?
就怕他連這樣的機會也沒有……姜永赫一句話都到了嘴邊,最後還是選擇不說出口。
趁著李準燁清醒的時候,他慢慢地說了要去上節目的事。果不其然,這個人也只是點
點頭,要好好介紹專輯啊,李準燁又補了一句。
準燁啊,他喊著這個名字,看著眼前的這個人。
「嗯?」
「我在節目上說我喜歡你好不好?」
「嗯。」
「真的可以?」
「你想做什麼就做吧。」
像是話說得多了,有些累了,李準燁閉上眼。
「真要有什麼事,還有我在呢。」
18
李準燁過世一年後,李智相突然宣告要收掉《布帳馬車》,連酒吧都不開了,要從演
藝圈引退。
姜永赫自然是很驚訝的──他坐在自家的沙發上,看著手機上的訊息不斷跳動。OCB
的老先生當然是攔著他,其他人大多數人最多就是好奇(畢竟李智相說要退也已經好幾年
,而且這個人聽過誰勸呢?)倒不是說李智相的節目收掉會有多大的影響(畢竟他也算半
引退)而是在此之前,李智相一個字也沒提過。
要問嗎?姜永赫拿著電話,一時之間有些舉棋不定。也就在這個時候,李智相突然單
獨丟了訊息給他。
『你在家?』
他挑了挑眉,很快地回覆李智相:在家。聽說你收節目的事,要聊聊?
李智相很快地已讀,然後姜永赫的訊息攔跳出一行字:開門,我在你家門口。
*
簡單地說,李智相就是避難來的。
他要收掉《布帳馬車》這件事,其實連OCB事先都不知道。本來嘛,他說,就是網路
節目了,OCB同時段的節目還少嗎?怎麼會弄得連小朋友都哇哇叫。姜永赫一邊給他端上
白開水,一邊也有點好氣又好笑的。
「我怎麼聽說是連酒吧都要收掉了?」
「是啊,而且我還要離開首爾,今天來你這邊避難,順便跟你說一聲。」
李智相拿起開水喝,一邊喃喃抱怨著自己最討厭喝白開水;姜永赫頓了一下,這才覺
得事態有些嚴重。他皺著眉頭,坐在自家沙發上。
「智相哥要離開首爾?怎麼回事?是有什麼麻煩嗎?」
他問。要不是李智相一臉無所謂的樣子,他早就撥電話請柳泰真來一趟。誰能找我麻
煩?李智相聳聳肩。
「我不會說的……也不是什麼麻煩,總之我沒事,你也別繼續問下去。另外就是……
我其實有些東西不好帶走,想放在你這裡。你不方便,或是你要再問,我就去找別人。」
姜永赫聽著這個老大哥說話,總覺得哪裡不太對。但李智相向來說到做到,他知道自
己問了肯定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正想著該怎麼把這個人留在這裡,看能不能套出點蛛絲
馬跡,他就聽見自己的手機響了。
看著李智相只得一臉無聊地轉著電視玩,姜永赫一邊接起手機;電話那頭,是OCB的
那位老先生。
老人說,實在是抱歉要打擾他,但李智相打了電話說要收節目,就跑得不見蹤影。幾
個年輕人上上下下問了幾輪都沒線索,只好由他打這通電話。智相那崽子,在你那兒嗎?
老先生客客氣氣地問,他也客客氣氣地答:
「智相哥在這裡,我轉給他。」
這通電話交談的時間並不長。李智相只是懶得說話,而不是無法拒絕誰,所以雖然老
先生雖然又是痛斥又是溫情勸說的,但也沒有從他嘴裡要出什麼承諾。
反而是李智相,雖說不多說話,但像是有些著急的,甚至有些口不擇言。不,我沒事
、我身上有錢,絕對餓不死,他說,老頭子你別管,我自己會想辦法。
姜永赫坐在他身邊,看著他沉默一會兒,才突然站起來。
「對!我是因為……總之我現在就要走!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嗎!?」
呃……只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離開座位去重新倒了一杯水。姜永赫聽著李智相掛
掉電話,呼吸一下子還沒有調適回來,只得又在廚房裡站了一會兒,才又走出去。
「我不問。」一看到李智相滿臉戒備(這哥哥年紀都這麼大了,還能這麼渾身帶刺的
,他嘆了一口氣,也算是身體健康的表現吧)姜永赫就舉起雙手,表示自己是真的沒有要
多問的意思。
「智相哥要放什麼就放吧,反正我這邊地方大。」
李智相愣了一下,但很快回過神來。謝了,他說,隨即就站起身。對你很抱歉,但我
就之後不特別過來了,我搭周五的飛機走。李智相說。要寄放在你這裡的東西,我會叫經
紀人送過來。
不是立刻就要走嗎?姜永赫看著李智相難得的焦慮,只得硬著頭皮,試著開開李智相
常開的那些玩笑。
李智相停頓了一會兒,又苦笑了一下。
「你以為我不想嗎?」他說。
19
李準燁在《布帳馬車》播出後四天離世。李智相並沒有出席葬禮──但因為李準燁的
葬禮不開放採訪,所以也沒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
倒沒有甚麼人怪罪李智相,畢竟,在李準燁過世之前,這一位真是能幫的忙都幫了;
或許是有甚麼苦衷呢?連尹實均都是擔心的,總掛在嘴邊。姜永赫心裡也記掛著,就在出
去旅行之前,找了李智相喝了一次酒。
李智相沒有解釋,也沒有道歉。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許久許久,他才轉過頭,開口
問姜永赫:
「你先前出事,實均不是帶你去旅行嗎?」
姜永赫愣了一下,沒意料到這哥哥會問這樣的問題。李智相也並沒有要從他這裡聽到
回應,他只是轉回頭,瞇著眼,他拿起桌上的菸盒,替自己點了一根菸,然後要酒保把音
樂換掉,換成〈A Rough Road Leads to the Stars〉。
「那個民宿的老爹」他說,你們那時候不是唱〈A Rough Road Leads to the Stars
〉?他問你,是不是走到夢想中的那顆星星了?你怎麼回答他?」
是這個啊。姜永赫拿起水杯,其實記得很清楚。
「我說,『我已經在我夢想的那顆星星上了,跟我最喜歡的人們一起』。」
李智相停了一會兒,然後一口氣把杯子裡的酒喝掉,又要了一杯。哥這樣喝不行吧?
姜永赫皺著眉頭勸;李智相卻沒有理會他。
「你已經在那顆星星上了。」李智相喃喃自語著,我也是。
但你有準燁,有「The Journey」。
我為了這顆星星,什麼也沒有了。
*
李智相幾乎是在最短的時間內,處理掉自己所有的財產;放在姜永赫家的,也就是幾
個紙箱而已。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事實上,他搭上飛機後沒有多久,就連電話都被
註銷了。
姜永赫想起來,李準燁曾約略提過,李智相有喜歡的人;但他認識李智相這麼長一段
時間,卻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
他試著去問其他人,朴潤與柳泰真都聽過一點風聲,但也都不清楚細節。尹實均乾脆
就一無所知了;偶然一回碰上OCB的老先生,姜永赫也曾經旁敲側擊過,老先生聽起來是
知道詳情的,但也只告訴他,不用擔心。
『那小子的願望實現了。』
老先生嘆了一口氣。他會過得很好,你就別替他擔心了。
聽見老先生這麼說,姜永赫雖然還是有些一頭霧水的,但總算也就能夠放下心。
20
在那之後,姜永赫又活了很長一段時間。
他始終活得小心翼翼,就算是覺得自己實在活得太長了,但想著與李準燁的約定,也
只好與照片裡的那一位抱怨兩句,然後繼續認認真真地活下去。
他親手送了尹實均走──這個最年輕的成員,不到五十五歲就因為急性心肌梗塞猝死
,走得很痛快,一點都不拖泥帶水(簡直太有他自己的風格了,姜永赫是這麼想的)。朴
潤哭得一蹋糊塗,幾乎什麼也沒辦法做;他也沒有想再給這個隊長更多負擔,只是連拖帶
拉地讓朴潤搬到他的對門。
柳泰真是他們這些成員裡最早從舞台上引退的,專心去當S娛樂的理事。不但幫著協
助監督練習生,更持續監督著他。永赫哥答應過準燁哥,也答應過我們的,他的這個弟弟
,就算是從S娛樂退下來,也還是一個囉囉嗦嗦的老頭子,永遠在管他今天吃不吃飯,吃
了什麼,營養是不是均衡了,家裡是不是打掃了,醫生看了沒有,是不是有去散步。
這麼細緻講究的泰真,卻走在他與朴潤之前。
原先只是個小感冒,他叮嚀了柳泰真幾句,這個弟弟也說了正在吃藥。斷斷續續病了
一個月,最後因為肺炎進了醫院,幾天後他就接到泰真家長子打來的電話,剛上大學的男
孩子,哽著聲音對他說,伯伯,我爸過世了。
他愣了一下,傷心是有的,但更在意的是泰真家的弟媳婦跟兩個兒子。但或許是看著
自家爸爸照顧著裡裡外外習慣了,臉跟性格都跟他們泰真很像的長子,從葬禮到一家之主
的職務都咬著牙撐起來,也實在沒有他這個伯伯插手的餘地。
他想了想,總歸不放心,於是請了律師來,替自己立了遺囑。作為一個獨生子,他名
下的房地產與現金、版權,就乾脆一分為三;要是他走在朴潤前頭,就三分之一歸給這個
哥哥,三分之一歸給李準燁的兩個外甥,三分之一歸給柳泰真家的兒子。他在的時候還能
幫忙看著,他是這樣想的,要是不在了,能幫上一點忙,終歸也還是好的。
只是他沒有想到,只過了短短四年,他又得找律師更改遺囑。
朴潤,連他們的隊長,都走在他前頭。
於是,他又一個人活了很久、很久。
活得太小心,讓他健健康康地活到近八十歲。演藝活動是早就休止的,然後他順利成
章地得代替李準燁與柳泰真出席兒子們、外甥們的婚禮,然後受邀出席孫兒們的周歲宴。
就是活了這麼久,他也沒有一天是白白度過的。讀書、看電影、看影集,聽聽年輕世
代的音樂,聽聽過去的音樂。他也種花、甚至是學著種菜,偶爾也寫寫文章。他總是把家
裡整理得乾淨整齊,好好地吃自己的每一頓飯。
就是偶爾想偷懶,也會想到,那個人在天上看著呢,怎麼能不遵守自己答應他的事呢
?
很久不見的李智相,後來曾經給他一封信──也不是信,每次拿出那個信封,他都得
對桌上李準燁的照片抱怨。
信封裡,就只有一張照片。
拍的是一雙看得出來已經不年輕,卻緊緊相握的手,戴著一樣的戒指。翻過相片看,
寫上了拍攝時間,距離寄件時間只有一週多一點。
你當初怎麼沒給我說說智相哥那是怎麼一回事?他總是一邊說著類似的話,一邊又把
照片收起來。就這麼一張沒頭沒尾的照片,誰知道他幹嘛去了?還有啊,明知道我孤家寡
人的,還寄這種照片來,你說是不是氣人?
照片裡的李準燁當然不會給他回應。只是看著他,從來都只看著他。
準燁啊,我還得這樣一個人走多久呢?有時,他也會小小地有些不耐,忍不住問照片
裡的那一位。太久了,這樣的話就是在這麼多年後,他也只敢在心裡抱怨。實在太久了。
一直到那個下著雨的清晨。
他在固定的時間睜開眼,就是一切都一如以往,他也知道,自己的時間到了。
總算啊,他躺在床上,心裡隱隱有些期待。
要去見準燁了。他想,總算能去見他的那一位了。
他坐起身,逕自下床,把被褥整理好。細緻地梳洗過(也刮了鬍子)。然後他走到衣
櫥前,挑了外出用的襯衫與長褲(還好都燙過了),又整理過自己的一頭白髮。鏡子裡的
自己是蒼老的,卻極修邊幅,也保養得宜。這樣去見準燁,應該可以了吧?他一邊想,一
邊又穿上襪子,把整理的很好的皮鞋放在床前。
他拉整了枕頭布上的皺褶,然後躺到床上,雙手交疊,放在胸腹之間。
看到準燁之後,第一句話要跟他說什麼呢?他一邊想。
然後,姜永赫閉上雙眼,聽著窗外的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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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寫完這一篇《A Rough Road Leads to the Stars》,雖然不長,但真的是各種
百感交集……
很難說這是寫到非常滿意的作品,但是不滿意之下回頭去看,又會想問自己什麼是滿
意呢?如果這樣改改呢?如果那樣改改呢?
開了檔案改了幾次,大概就知道,不滿意應該是來自自己能力的極限,不甘心之餘只
好盡力寫,總算在今天寫完了。
也算是在自己正式進入四十歲以前(不是今天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QQ)有一個小小
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