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陣子,我們這群朋友有事沒事都會想辦法約小義出來。有時是在外面喝酒聊天瞎逛
街,有時是窩在誰家喝酒聊天看電影……不管行程怎麼變,喝酒聊天是必須的。
那時詠妃已經搬離我家,於是我約小義約得毫無壓力。
我跟詠妃沒分手,感情甚至比之前成天膩在一起時更好一點。那些給彼此留些空間,
才能長久發展的老生常談,只有自己親身體驗,才知道原來是真理。
時近年末,一群被各種年終報告、年度計畫壓到快脊椎側彎的上班族聚在我家吃飯喝
酒,抱怨腦子有洞的上司、腦子進水的同事和壓根沒腦子的客戶。
牢騷之後,人還是得找點微小確實的幸福繼續苟延殘喘,於是大家討論起跨年假期要
怎麼安排。
小義提到要去參加某樂團的跨年場,差點被現場好幾個死忠粉絲鞭數十,驅之別院。
我看著那個不太興奮的笑容,覺得跟他以往要去追星的開心不同。
「……之前就買好的?」
此話一出噓聲四起。這是一句廢話,但小義懂了。
他點頭,「嗯,他買的。」
至於那個殺千刀的「他」是誰,無須再問。
我扯扯嘴角,「好吧,看在主唱很帥的份上,我勉為其難拋棄我漂亮的女朋友陪你去
一下。」雖然我壓根不知道這時間點除了黃牛要去哪買票。
小義倒是貼心,「不用啦,妳去陪詠妃。」
我的壞事雷達又逼逼作響,「……你要跟誰去?」
小義沒吭聲。此時無聲勝有聲。
「……你跟那人渣還有聯絡?!」
火藥桶既然炸了,小義也不再隱瞞。他點頭說:「大概一個禮拜一次吧。」
「你們還沒分手?!」「同學你醒醒啊!」「小義你的腦子還好嗎?」
周遭四五個圍觀群眾這時才反應過來,場面又炸了一次。
身處起火點,小義依舊平心靜氣地向大家解釋。
原來對方本來就打算向他坦承,只是晚了一步。事發當日,小義質問的訊息送到時,
他正在國外開會沒法及時處理,等他開完會,苦等不到回應的小義已經衝來我家崩潰了。
「……你真的相信如果沒被抓包,他會跟你說實話?」
這種第一時間沒開口的做法擺明就是詐欺,就算天真如小義應該也……
「我很難相信。」
我感到一絲欣慰,「那就對啦……」
「但我很想相信。」
我萬分慶幸那把切生魚片的刀已經洗好收回去。
發現我臉色太黑,小義拉拉我的袖子,輕聲說:「知道他有家庭後,我們就沒做
過了。」
我冷哼著戳破他的自欺欺人,「精神出軌也是出軌!」
被我正面甩了一巴掌的小義垂下視線看著桌上的酒瓶,聲音更小聲,「就算見面也是
吃飯聊天,連酒都不喝,更別說摟摟抱抱。就跟一般朋友一樣。」
「但你們根本不一樣!」「就是咩!」「小義你冷靜點,那是有老婆的人!」
小義就靜靜地坐在那裡,接受眾人七嘴八舌的轟炸。
我在氣到腦充血之餘,又有一點點心疼他。
煩躁地掏出菸盒,在我遍尋不著打火機的時候,是他點了火遞過來。
我湊過去借了火,正當我以為他自己也會來上一根時,他自然地收起打火機,沒有下
一步。
突然意識到什麼的我,那時的表情應該五顏六色精彩得很。
或許二手菸在那時扮演了跟催淚瓦斯差不多的作用,鬧哄哄的客廳漸漸安靜下來。
「……所以我是在試探他,看他能在這種柏拉圖的狀態下撐多久。或許他很快就受不
了去找別人,那我就能狠心結束了。」
我把人扳過來,盯著他睜開跟閉起來一樣瞎的雙眼,「第一,他找別人你一定會知
道嗎?第二,你現在分手還不夠光明正大?」
「那個我看得出來。至於分手……」小義苦笑,「我捨不得。」
是啊,所有勾勾纏的歹戲拖棚,說穿都是三個字:捨不得。
我按熄才抽了兩口的菸,拿過小義眼前的威士忌,先給自己倒上一杯壓壓驚。
放下杯子,我嘆了一口氣,板著臉認真嚴肅地告訴他:「大家都是成年人,朋友一場
該講的、該做的,我們都盡力了。剩下的……隨便你吧。」
小義沒再說話,端著酒杯敬了大家。
一切盡在不言中。
放話說不管,於是我真的鐵了心不再雞婆,每天吃飯睡覺上班談戀愛……就像壓根沒
為這事煩惱到失眠過。
我們仍會跟小義碰面,但大家都有默契地不再提起那個有婦之夫。如果不是早知道他
叫喬治,我會以為那男人有個不能說出口的名字:佛地魔。
大約拖了快兩年,這齣狗血程度媲美長壽劇的偶像劇終於出現轉折。
那天我難得悠閒早早下班,剛踏進家門,就聽到手機傳來訊息提示音。
以為是神機妙算的愛妃要來跟我晚餐約會,點開才發現是個陌生頭像的好友申請。
我點下同意,盯著那頭像30秒還是想不起對方是何方神聖。
──請問哪位?
──我是喬治,小義的男友,在乎乾啦見過。
「乎乾啦」是我們舉辦新男友面試會的那間居酒屋。
隨著回憶模式結束,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正當我絞盡腦汁想用畢生所學最尖酸刻薄的
言詞問候他祖宗八代時,對方傳來兩張照片。
第一張是連個資都沒碼的離婚協議書,女方的名字確實是我在臉書看過的正宮娘娘。
但區區一張表格不能代表什麼。說巧不巧,我就認識一吵架就寫離婚協議書,和好再
撕掉的奇葩夫妻──男的是我爸,女的是我媽。
第二張是喬治的身分證正反面照片,配偶欄已經空白。
雖然不能排除他吃飽撐著P圖耍我玩的可能性,但我還是傾向勉強相信他一次。
話雖如此,面對這男人,我的口氣仍好不了。
──給我看這個幹嘛?
──小義說,希望得到妳的祝福。
如果可以,我的白眼大概翻破大氣層了。在我的白眼完成太空旅行繞回地球後,螢幕
上刷刷刷地冒出一大段話。
覺得他大概還要講很久,我索性把手機扔了,進房換衣服還悠悠哉哉地沖個澡。等我
順便洗個頭吹完頭髮換好衣服,撈過手機一看,愣住了。
一目十行地掃完內容,我不禁佩服,所謂外商公司的高階主管(自稱),果然不是我
這種死老百姓能揣度。
比起LINE的聊天對話框,這份生涯規劃更適合變成PDF或PPT簡報吧?
共同財產要怎麼分?贍養費要給多少?小孩歸誰?說到底都是他們夫妻間的問題,我
只在意後半段的計畫:跟小義結婚。
如果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那剛從一個墓逃出來馬上往另一個墓裡衝的喬治先生大概
是古墓派的當代傳人吧?
我心裡吐著無關緊要的槽,手指輕敲問了句:說實話,你真心喜歡他?
打字速度頗快的喬大俠這次回答拖得有點久,讓我幾乎要認為是他找不到適合的搪塞
之詞。
我冷笑著想再刺幾句,就看到那句活躍在古今中外各種言情和耽美小說的必殺臺詞出
現在眼前。
──我愛他。
盯著比假新聞還要浮濫的三個字,我下意識地想抽菸,翻遍口袋卻只找到一條曼陀
珠,而且是討厭的薄荷口味。
盯著那條一定是詠妃偷偷塞進來的糖果,我突然笑了。
拆封將白色糖粒丟進嘴裡,不習慣的沁涼滋味讓我的眉頭皺得死緊,心情卻慢慢平靜
下來。
我盯著手機螢幕給出回應:朕知道了。
其實我那時也沒多相信他,只是抱著一種大家走著瞧的心態。或許,我是說或許,他
對小義是真愛,真願意為他拋妻棄子,從此攜手一生幸福快樂呢?
哪怕只是千億分之一的可能,為了小義的幸福,我也想賭賭看。
於是他跟我討論起求婚當天的細節,等我吹毛求疵地從頭到尾全挑過不只一次毛病,
而他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地逐步解決後,一個多小時過去了。
最後的最後,我只有一個問題。
──既然知道那天是情人節,你好意思耽誤大家的時間?
那頭幾乎秒回:我想大家那麼疼他,應該很樂意為他犧牲一點私人時間:)
答得如此欠揍,句末還敢附贈一個毫無誠意的混蛋笑臉!
我氣得已讀不回,找我家愛妃療傷討拍去。
求婚當日,燭光、玫瑰、戒指、下跪和眼淚,一應俱全。
內容要多老哏有多老哏,氣氛要多煽情有多煽情,就連眾人圍成一圈拍手說恭喜的名
場面和觀眾遲遲等不到男主角點頭,鼓譟喊著「嫁給他」的名臺詞也沒漏掉。
但一個哏之所以能經得起時代考驗變成老哏,就是因為屢試不爽百發百中。
目光含淚的小義在親友起鬨下墊起腳尖,和喬治先生接了個長長的熱吻。
這一回,我沒有再別過頭去。
我忘記那是第幾次看到小義的眼淚,只希望是此生最後一次。
「蘇蘇,謝謝妳。」
散會時,小義拉住我的手。
我突然想起當年在夕陽西下的操場邊,他也是這樣牽著我,告訴我:「沒關係,我們
一起。」
一晃眼,好多年過去了。
可能是淚意會傳染,也或許回憶本身就傷感,我有些哽咽地嗆他:「幹嘛謝我?又不
是我跟你求婚!」
小義沒說話,低頭在我額間輕輕一吻。
「……臭小義!你就用剛剛親過野男人的嘴親我嗎?」
小義笑了。雖然眼角帶著淚光,但是個很棒的笑容。如果我還在玩攝影,拍下來應該
會得獎的那種。
我們互道再見與珍重,期待下次再相逢。
雖說愛對了人,情人節每天都過,但逢年過節的熱鬧喧嘩終究只占平凡日子的少數。
不是朝九晚五的每一天,在日昇月落中流逝。
那天詠妃來我家過夜,我們捧著飯碗到客廳轉電視新聞配飯,看到某個知名女星的消
息。
生日凌晨被求婚,當天又拿到最高榮譽的影后獎,可說是三喜臨門。
「太誇張了吧?這年頭言情小說都不這樣寫了!」
「會嗎?」詠妃淡淡地反問,夾了一片蒲燒鰻到我碗裡,「我覺得遇上真愛為他跟原
配離婚再出櫃,在五星飯店請完客後跑去歐洲度蜜月也很誇張。」
望著牆上那張小義從巴黎寄回來名為報平安,實則放閃的明信片,我悠悠嘆了一口
氣:「現實有時候比小說還離奇啊……」
感嘆完畢,我話鋒一轉,「愛妃,這下妳可以放心了吧?」
忙著剝蝦的詠妃頭也不抬,語氣依舊冷淡:「妳知道結婚之後可以離婚嗎?」
本來張嘴等吃的我定格,「……按照妳的邏輯,是不是要他死才算結束?」
詠妃搖頭,「那他就會變成明月光、硃砂痣,妳會對他念念不忘一輩子。」
本來只是開玩笑隨口戳兩句,眼看詠妃越說越認真,我的臉色沉了下去。
「那妳想怎樣?分手?」
在此之前,無論吵多兇,我從沒把「分手」兩字掛在嘴邊。因為我太清楚,按照
「好的不靈壞的靈」定律,很多壞事嚷嚷久了就會成真,比方我那對每次都吵到要離婚,
最後終於如願以償的天兵父母。
大概是交往久了訓練有素,詠妃沒有當初的慌亂,甚至出乎我意料地一笑,「睡過那
麼多次,妳想始亂終棄?」
「……說人話。」
大美人兩手一攤,「不怎樣。頂多就是讓妳多愛我一點、多捨不得我一點。萬一有天
小義真的回頭跟妳告白或妳愛上別人,我還能有點籌碼把妳留下。」
我無言許久,起身從酒櫃裡翻出小義從歐洲帶回來的紅酒,醒都沒醒開瓶連灌三杯,
直到詠妃的手覆上我的。
「請教一下,我到底何德何能讓妳愛得那麼卑微?」
類似問句我很久之前就問過,但沒得到解答。
她捧著我的臉,難得笑得很溫柔。
「要是我知道就好了。愛情裡面,每個人都是弱者。」
我瞪著那張笑得很美的漂亮臉蛋,最終自暴自棄地吻了上去。
貪杯誤事,好色誤人。
當年我酒後失控吻了小義,後來又吻了詠妃,把自己的感情搞得一團亂。
十來年轉瞬而過,小義仍是我最重要的gay密,甚至變成我女友的終生情敵。
那一夜,我對著不知睡著沒有的詠妃喃喃自語。
「其實我當年對妳是一見鍾情,我太喜歡妳的臉了。所以妳可以這麼想:只要妳一直
那麼美,我們就能一直在一起。」
「……色衰則愛馳?」詠妃果然醒著。
我笑彎了眼,掐了掐她水嫩嫩的臉頰,輕浮地說:「對啊,要是哪天妳不美了,我就
拋棄妳去找別人。這樣是不是比較安心了?」
我彷彿聽見閻大美人爆了個百年難得的粗口,接著翻身把我吻住。
愛情路上,不管小義還是我,各有各的跌跌撞撞。而我們能做的,只是流著淚、淌著
血,努力朝所謂幸福的終點邁開步伐罷了。
願天下有情人終能攜手,直到白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