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春
第四章 喪偶
張仲禮穿著一身長板風衣走進門時,袁子君還以為他走錯地方了。
歲月彷彿以最溫柔的筆觸在他身上留下痕跡,眼角的笑紋只是為他的笑容更增添了溫暖,
風衣之下更顯寬闊的肩膀與淺灰色上衣貼身包裹卻仍舊顯得精壯的身軀,讓他看上去絲毫
不像是五十多歲的人。
就連頭髮的幾絲白都像是刻意的選擇,而不是老化的結果。
袁子君沒有遇過這樣氣質溫和卻又充滿魅力的人。
「子敬。」張仲禮帶著微笑喊。袁子君突然驚覺自己看得太出神了,連忙整理好思緒,把
自己從日記中歸納出的特質在腦中迅速過一遍。
「仲禮。」袁子君回,將桌面上其中一杯茶往張仲禮的方向推。
張仲禮拉開椅子坐下,動作看似漫不經心,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響,他脫下大衣掛在椅背上
,對著袁子君一笑。
「你今天真好看。」
袁子君拉了下自己身上的白色襯衫,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只有今天好看?」他問。
張仲禮彎起笑,溫和地說:「每天都好看。」
袁子君看得出來對方並非真的把他當成了章子敬,而是在和他合演一齣戲,清醒地透過他
看著另一個人。
「你過世之後已經過了快二十年。」張仲禮說。「我還是時常夢見你。」
袁子君掩飾自己訝異的神情,張仲禮並沒有給他們具體的要求,所以他也是此刻才知道對
方想要的是什麼。
「你最近過得怎麼樣?」他問。「你看起來一點也沒變。」
「挺好。」張仲禮拿起杯子喝了口茶,垂著眼睫。「我怕我變得太多,你會認不出我。」
袁子君有些鼻酸。
「對我這麼沒有自信?」他問,雙手抱著杯子,像是在取暖。
張仲禮對上他的視線。「我不敢賭。」
袁子君輕嘆。「你還會失眠嗎?」
「不會了。」張仲禮笑彎了眼,雙眼彷彿閃著星光。「如果睡不著不就夢不到你了?」
「都這麼久了,大部分的人都會找個伴。」
張仲禮搖搖頭。「我的床躺不下三個人。」
袁子君失笑。「你的床上還有我的位置?」
「怎麼沒有呢?」張仲禮輕笑,溫柔得讓人有些心碎。「你總是睡在我的右側啊,我有時
候覺得半邊的床墊都成了你的形狀,我躺下去的時候總覺得不對勁。」
袁子君一時之間有點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想說逝者已逝,卻似乎沒有立場勸對方什麼。
像是查覺到他的無措,張仲禮主動換了個話題:「前陣子你父親突然向我道歉,我差點嚇
到心臟病發,你也知道你爸那個樣子,這輩子道歉的次數大概一隻手都數得出來。」
張仲禮笑了出來。「我其實不是很想原諒他,不過過了這麼久我也懶得再爭下去了,恨一
個人太過花費精力,我寧可把這些時間花在別的事情上。」
袁子君翹起唇角。「你的心臟可沒有這麼弱。」
「但我確實是嚇到了。」張仲禮語氣輕快起來。「之前跟他爭我們那套房子的所有權也沒
見過他心軟,沒想到他會突然示弱。」
袁子君安靜了幾秒。「畢竟已經要二十年了。」
「是啊。」張仲禮修長的手指摩娑著茶杯,袁子君的視線往下落,在注意到對方腕上的疤
痕時一怔。
「沒事。」張仲禮說。「我當時很快就後悔了。」
袁子君思索半天,最終只能說出一句:「你再替我多看看這個世界吧。」
張仲禮「嗯」了聲,站起身看著牆邊的書櫃,上頭的書大多是袁子君從家裡搬過來的,剩
下是劇場其他成員貢獻的。
這是袁子君的私心。
他跟著走到書櫃邊,手指滑過一本本書的書脊,其中大概有一半是顧封留下的。
「很多非虛構的書。」張仲禮說。袁子君不是很確定對方現在是在對誰說話。
「嗯。」他抽出一本英文的散文集,顧封用來作為書籤的便條都還夾在裡頭,唇角微彎,
上頭可以看見顧封端正的字跡寫著購物清單,食物和生活用品之間還畫了條線,像是用尺
畫出來那樣直。
把書闔上,袁子君轉過頭突然發現張仲禮在看著他。
他連忙把書歸回原位,有些赧然。
「最近診所還好嗎?」他問。
張仲禮有些慵懶地靠著書架。「挺好,都是些老病人了,特別熱情,動不動就送水果送食
物,最近有個老人家送了他們家自己捕撈的龍蝦,我還得求助隔壁的婆婆幫忙處理。」
袁子君好奇地問:「結果怎麼處理的?」
「她啊,特別厲害,先灌了米酒就直接把龍蝦拆解了,我都沒看清楚她是怎麼做的,回過
神龍蝦就被剖半了。」張仲禮像是被當時的情景給逗樂了,兀自笑了起來。「我一開始還
想自己處理,差點被夾到手指。」
袁子君也笑了,有點難以想像眼前這個溫文儒雅的男人在廚房裡和龍蝦對峙的模樣。
「如果你真的能聽見我說話就好了。」張仲禮說,嘴邊噙著笑,看上去卻有些寂寥。「以
前發生什麼有趣的事情我總是第一個告訴你,看到你笑出來我就有種歡樂加倍了的感覺,
難過的事情和你說了,也像是有人和我分擔了一半。」
他歪頭靠著書架。「要是你知道我們現在可以結婚了,肯定會很開心吧。」
袁子君咬著下唇。「會的。」
張仲禮走回桌邊坐下,將桌上兩個杯子都再度斟滿茶。
「謝謝你。」他說。「我感覺好多了。」
袁子君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搖搖頭。「我沒辦法幫上什麼忙。」
「怎麼會呢?」張仲禮溫和地笑笑。「我有很多話想對他說,但一直都憋在心裡,有你在
這邊,我突然就覺得也許他真的能聽見我說的話。」
「可以的。」袁子君有些急切地說。「我……希望可以。」
「嗯。」張仲禮啜了口茶。「介意我問你一些私人問題嗎?」
袁子君搖搖頭。「你問吧。」
張仲禮比了下書架。「剛才那本書是你對象的?」
袁子君臉有些發燙。「嗯。」
他補上一句:「我們現在算是……分居中。」
張仲禮看起來有些驚訝。「結婚又分居了?你才幾歲?」
「還沒結婚。」袁子君連忙解釋。「之前因為一些原因吵得有點兇,三年前我們暫時分開
了,他最近才回國的。」
「啊,這樣。」張仲禮用理所當然地語氣說,並沒有提出什麼質疑,讓袁子君放鬆了些。
「看起來你還是愛他的。」
袁子君愣了下,他對顧封說過喜歡,但從沒說過愛。
不是因為感情不夠深,而是這個字在他心中的分量太重,不知怎麼地說不出口,彷彿說出
口的瞬間,就真正把殺死自己的武器交給了對方。
「嗯。」袁子君回應,瞥了眼兩個房間之間的玻璃窗。「我還愛他。」
「我們其實也鬧過幾次分手。」張仲禮說。「那個時候出櫃幾乎就等於丟掉了飯碗,加上
家裡的人也都不支持,我們兩個都是咬著牙硬撐過去的,磕磕絆絆經歷這麼多,好不容易
得來幾年平靜的日子,沒想到他突然就出了車禍。」
這些張仲禮的日記裡都有寫到,他還知道車禍之後沒有人通知張仲禮,醫院不知道要通知
,家屬不願意通知,他還是下完班找不到人,才終於發現章子敬出了事。
袁子君讀日記的前幾天都在哭。
「我也不想倚老賣老,不過如果你們雙方都還有感情,還是談開吧,別讓自己後悔。」張
仲禮笑笑。「我這輩子做過最明智的決定,就是跟他約定了每天早上都要吻他一下,不管
前一天有沒有吵架、吵得多兇,至少他走的那天,我做過的最後一件事是吻他,和他說的
最後一句話是『我愛你』。」
袁子君咬著下唇應了聲。
張仲禮伸手按了下他的肩膀。
「不過如果真的不適合,也別勉強。」張仲禮話鋒一轉,有些狡黠地笑笑。「別把大好青
春浪費在錯的人身上。」
袁子君噗哧一笑。「他很好,是我當初想偏了。」
「那就好。」張仲禮煞有其事地點點頭。「也許三個月後我們再見,你能把他介紹給我認
識。」
袁子君頓了下。「也許。」
想到顧封在信中寫的話,他的語氣堅定起來,說:「會的。」
張仲禮並沒有表現出注意到袁子君改變的樣子,而是對他伸出手,說:「那就祝你復合順
利。」
袁子君握住他的手。「謝謝你。」
袁子君一直都知道自己有缺乏自信的問題,卻沒想過看似無堅不摧的顧封也會有感到不安
的時候。
他不知道自己因為顧封不在而睡不著時,遠在美國的顧封也同樣染上了失眠的問題,不知
道自己因為害怕打擾而鮮少主動聯絡,會讓顧封以為自己想和他保持距離。
他不知道顧封曾經回台灣看他演出,卻因為膽怯而躲著他。
他不知道顧封也害怕他會提分手。
袁子君讀完信之後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他們因為類似的理由就這樣一直沒有好好溝通
,徒然浪費了三年的時間。
雖然過去三年也不全然是浪費,至少袁子君現在清醒了不少。
「子君。」
「顧封。」
手機開著擴音放在餐桌上,他今天難得自己炒了兩道菜,雖然賣像不佳,但不難吃。
袁子君對自己廚藝的要求一向不高。
「在吃飯?」
「嗯。」袁子君說。「炒了高麗菜跟牛肉。」
「厲害。」
他笑了聲。「我也就炒了兩道菜,會做的比你少多了。」
「我做的菜也不是特別好吃。」顧封說。
「比我做的好吃多了。」袁子君皺著鼻子挑掉有些焦掉的菜葉。「我就喜歡吃你煮的菜。
」
雖然他們還是沒有談過他們的關係,但至少說起話來自然了許多,也沒有刻意避免提及他
們的過往。
「我下次做給你吃?」顧封問。「可能有點生疏了,但我可以先熟悉一下。」
「你現在不是住在飯店嗎?」袁子君問。「怎麼熟悉?」
對面安靜了幾秒。「借用別人的廚房?」
袁子君好氣又好笑。「你想練習就來家裡吧,我又不挑嘴。」
說完他其實也有些不安,他不確定他們之間的那條線在應該畫在哪裡。
「家裡嗎。」顧封說,簡單三個字隱藏著沒有明說的問題。
「嗯。」袁子君回,手指摩娑著手中的木製筷子。「家裡。」
好一會兒,他們兩人都沒有出聲,沉默沉甸甸地壓在他們之間,過去三年累積了太多他們
想說卻沒說出口的話。
終於,顧封開了口,用有些嘶啞的聲音說:「好。」
袁子君放鬆下來。
慢慢來。他告訴自己。他們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