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下)
阿清果然貫徹自己不唱歌的主義,進包廂就坐在離點歌機台最遠的位置,盡責地幫他
們決定食物飲料,還禁止他們再點酒,幾個年輕人也不介意,好像阿清給面子來了就很開
心似的,嘻嘻哈哈地把排行榜上的歌點了一長串。
身為小老闆的晉晏就沒那麼幸運了,他在阿清身邊落坐後,幾個愛鬧的就把麥克風
塞到他手裡拱他唱歌,他托辭自己不會唱點了的那些歌,他們就把歌本塞給他,要他自
己點。
趁著他們正在唱先點的歌時,晉晏捧著厚重的點歌本,傾過身體問身邊正環著胸聽小
黑嘶吼「我愛故鄉我愛你」而輕笑著的阿清:「你想聽什麼歌?」
小黑唱海波浪唱到走音的樣子實在太戳阿清的笑點,他在喉嚨裡悶了兩聲笑,再抬眼
看晉晏的眼睛裡仍然都是笑意,竟還有心情跟他開玩笑了:「你這樣問我,是我點的你都
會唱?」
不要這樣笑,被別人看去多吃虧!晉晏被他的笑容迷惑,好像剛剛才退了的酒意又衝
了上來,很不清醒地答道:「我盡量啊。」
阿清好笑地搖搖頭,「我不懂這些,你開心就好。」
晉晏只好低頭翻起歌本,找到對應字數筆劃,用遙控器輸入歌曲代號。
歌名出現的時候包箱裡安靜一秒,空氣中只剩下謝金燕在唱著叉燒包。但也只有
一秒。
「幹~~我以為你是讀冊人,原來你也會唱這種老歌!」
「你在這裡唱這首是要唱給誰聽啦?快把少年頭家娘帶來讓我們看看啊!」
我心目中的少年頭家娘就坐在我旁邊啊,不然你們想怎樣?晉晏在心裡無限吐槽的
時候,已經有人幫他把點的歌曲插播了,他都不敢轉頭去看阿清,只好抓著麥克風唱了
起來。
「雙人枕頭若無你,也會孤單……」
包箱裡立時笑成一團,還有人吹口哨,當晉晏唱到「也是我靈魂的一半」時,終於忍
不住鼓起勇氣轉過頭去看阿清。
他姿態優雅地翹著腳,一手撐在膝蓋上面,手掌半蓋住嘴巴,在昏暗的包廂裡,晉晏
看不太清楚他的表情,幸好他眼睛裡面沒有尷尬或厭惡,只有一點點笑意,但他分辨不清
那是揶揄,還是客套。
晉晏右手握著麥克風,左手向下去尋找阿清放在身側的手,悄悄地握住,坐在最旁邊
的角度讓他們的親密不被看見,有種在公開場合偷情似的刺激,阿清微微掙了一下,但被
他稍微使力按住後,便也沒再動了。
於是他往下唱,唱著唱著覺得很奇怪,這首歌明明是對唱的情歌,為什麼換氣斷句卻
這麼適合一個人獨唱,而且唱起來更像單戀不成的苦情歌。
愛你的心,愛你的心,你甘會知道?
他唱完了心裡都覺得有點苦,小黑自做主張地為他又點了一首「愛情限時批」,但在
前奏都還沒響完時,阿清就抓起菸盒走出門外。他很想跟上去,但是已經有人開始「講我
歸暝卡想嘛你一個」,他只好繼續唱下去。
阿清蹲在外頭抽菸,試圖讓冬夜的冷風吹去這個晚上過量的熱情。大概是一陣子沒回
工廠上班,大家看見他都非常開心,盯著他的手指不停關切慰問;而晉晏的加入讓工廠的
年輕工人們有了同齡的夥伴,氣氛要比過去熱切很多,這些都是他的個性不擅長應付的。
菸快到底了,他呼出口中的煙,想起包箱裡正在「乎我墜入你無邊的情海」的小老闆
,他曾經不只一次囑咐他抽菸不要抽到菸屁股,於是阿清把菸按到地上熄滅,又點起一根
新的菸。
阿清喜歡蹲著抽菸,因為那樣在龐大未知的未來與孤獨之間,自己會顯得不那麼門戶
洞開、毫無防備。但今晚不是那麼消極的心情,實在是這群年輕人鬧得太過了,讓他笑得
心情有點鬆,而小老闆的歌聲讓他覺得很不好意思,總想把自己捲起來。
剛點的菸抽了一口,右手邊傳來聲音:「阿清?」
阿清望向站在隔壁包廂門口的男人,因為沒什麼印象而皺了下眉頭,那人像是看出他
的猶疑,又往前站了一步,「我是阿華。」
「喔。」阿清站起身,搜尋到腦中曾經的人影,「喔。」他又應了一聲,才笑了起來
,「你變得有點多,認不太出來。」
「這兩年應酬太多,發福了。」阿華笑了兩聲,「倒是你,沒什麼變。」
阿清點頭,但立時就無話可說。於是他只好舉起菸盒問:「抽嗎?」
阿華搖頭婉拒,「戒了,第一胎的時候就戒了。」
「喔。」阿清又應了一聲,隨即覺得自己這種斷去對話的應答方式很無禮,客氣地又
問:「最近還好嗎?」
「嗯,工作都順利,兩個小孩,一男一女。」
「恭喜。」
「嗯。你呢?」
「我……」阿清一時有些恍惚,他也想說自己的變化,但他一無所有,一成不變,無
甚可交代的。最近手受傷了,故鄉的小姑身體還好,工廠的徒弟小黑性格不夠沉穩,裡頭
被同事壓著唱歌的小老闆有點纏人。但這些都無法掩飾自己的生活靜如死水。
最後他只說:「老樣子。」
身後包箱的門被推開,打斷了他們兩人不算熱烈的交談,阿清轉過頭看,晉晏抓著他
的外套走了出來,看見他面前站著一個人時顯然很驚訝。
「認識的人?」
晉晏拿起手上的外套攤開想為縮著肩膀的阿清披上,被阿清抬手拒絕了,自己拿過外
套穿上,為他介紹:「很久不見的朋友了,在門口碰到的。」
連名字也不必介紹,因為不過萍水相逢,過後別離可能一輩子不會再見了。
阿華沒有再多說,只是在身上摸出一張名片遞給他,「有時間吃個飯。」
「嗯。」阿清收下了,但看都沒看一眼。那聲嗯有點敷衍,相信面前的阿華也聽出來
了。其實他也是吧,說是約吃飯,可能永遠不會有那一天了。
目送阿華回包廂後,阿清隨手就想把名片塞進口袋,晉晏欲言又止,那個人看阿清的
眼神很懷念,過於親密,讓他聞到了同類的味道。他很想把那張名片討來看,又覺得這樣
太過魯莽不尊重,只好摸摸自己的後頸問:「那個是?」
「不重要,以前的人,沒在聯絡。」阿清確實是這麼想的,對那張名片也不甚在乎,
看晉晏眼睛一直盯著他手上的小紙片看,遞給他後就想回包廂。
「阿清……」他看了一眼名片上的字,還給阿清,「還你,對不起。」
阿清笑嘆了一口氣,其實晉晏也沒必要道歉,「用不到了,給你。其實你們業務差有
點多,你應該也用不到。」
晉晏把手上的名片揉成一團塞進口袋裡。
這個動作有點衝動幼稚,阿清的笑淡了一些,把嘴裡的菸吐出一個圈圈,問他:「你
的限時批送完了?」
「被退回來了。」晉晏抿了一下嘴,眼睛專注地盯著阿清,像是想從他的眼裡看見一
些他真實的心意,「叫掛號的時候,房子裡沒人應,可能在睡覺。不知道現在醒了沒。」
阿清裝作沒聽懂他在說什麼,搖搖頭沒說話,進包廂去聽年輕人繼續高歌,他們在外
頭待了一小段時間後,裡面的歌路已經從謝金燕變成茄子蛋了。
這世界一直在變,文化會變,歌曲會變,人更會變。幾年過去,人會變得成熟,會
組成家庭,也許妻兒雙全,也也許就像他一樣,什麼都沒變,只有年歲增長了,家人變
少了。
歌一直唱到半夜,大家在門口笑鬧著下次要再約才各自散了,阿清確定每個人都能夠
自己安全到家後才想去攔計程車,卻發現晉晏還跟在他身邊,「你怎麼回去?」
車子被沒喝酒的老闆開回去了,剛才他們都是走路過來離餐廳只有兩個路口的KTV。
晉晏非常理所當然地說:「跟你回去。」
已經半夜三點,阿清很睏了,加上比起平時攝取過多的食物,他覺得無法應付顯然察
覺出阿華身分的晉晏,「我很累,沒辦法做。」
這句話讓晉晏感覺好氣又好笑,氣自己在阿清心中好像只想做愛,又覺得坦然面對自
己的情欲、並且能直接說出來的阿清很可愛。他嘆了口氣,「我只是想跟著你回去而已,
不做也沒關係。」
反正最近的確常常讓這人來賴在家裡,醉鬼也確實什麼都做不了,阿清就隨他去了。
冬天深夜的風很刮人,阿清肩膀都縮了起來,年紀越長,他好像越怕冷,肩膀一片涼
颼颼的,很不舒服。他想蹲下等車,卻聽見晉晏在身後小聲問:「剛剛那個人是不是你以
前的男朋友?」
阿清沒想到晉晏會在深夜的大馬路邊突然開啟這個話題,愣了一下,隨即低頭沉思。
是男朋友嗎?他不知道。那些萍水般的關係,他不會那麼精緻或矯情地去定義,合得
來就相處一陣,陪伴一小段路。當然他也曾經迷惑過,以為那樣的生活若能過一輩子,就
是伴侶,只是世間事總不會盡如預想。
「大概是吧。」阿清在冷冷的風中說,話語飄散到半空中化成白霧霧的小水滴,顯得
有些失真,「真的好久了,剛剛還認不出來。」
「他看起來很懷念。」晉晏不想去追問,問起來顯得幼稚,但關於這個人的一切都能
牽動他最細微的情緒,也也許酒意就真的延續了那麼長,他喃喃道:「怎麼分開的?」
怎麼分開的還真的想不太起來了。阿清想了一陣才回答:「總是有各種理由,各種選
擇的。」
人總是有各種理由,各種選擇。而他總是站在原地,無所作為,任他身邊的人來去,
不參與他們的選擇,若有人願意分給他一點溫暖,他就不太貪心、不讓自己上癮地斟酌取
一點。
相伴一段路就很好的,他是這麼想的。
那句話帶著一種陌生的疏離,也讓這個晚上收穫太多阿清的笑而有些忘乎所以的晉晏
回過神來,提醒了自己面前這個人只交出了身體而已。
也提醒了他,也許自己並不是他唯一的床伴。
「那現在……現在呢?有其他人嗎?」
晉晏說出三個字後猶豫片刻,最後還是問了。他知道接受只有肉體關係,問到這裡是
有點過了,若要更多,給不出來的阿清會不會因而轉身離去,他彷彿在進行一場賭局。
阿清突然動身走開,晉晏的心緊了一下追上去,但幸好阿清只是因為看見一臺計程車
駛過,舉手將車叫了過來。晉晏重新站在阿清身邊,一起等在對向迴轉的車,話題被打斷
得不到答案雖然讓他有點失望,但不用立刻面對也許將是殘酷的答案也讓他有些僥倖的放
鬆。
以前的他最討厭這種懸而未決的狀態,讀書時討厭沒解決的難題、給不出小組作業時
間的組員;出社會後討厭出爾反爾的廠商、重複犯錯的工讀生。而現在因為阿清,他早已
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次這種被懸在半空的未知感,大概阿清就是天公伯仔派來讓他克服生命
課題的人也說不定。
只是這是個性感的生命課題。
「如果你算其他人的話。」
計程車停妥,阿清先一步上前拉開車門,那句話說得太快,被冷空氣暫時凍結在半空
,晉晏花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勾起嘴角跟了上去,但阿清已經坐進副駕關上
了車門,他只好坐進後座,並必須全程貼著窗戶,才能從副駕座位旁的那幾公分空隙,偷
偷窺看阿清望著窗外的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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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KTV唱歌番外的前半部,
後半部則因劇情、感情程度不同改到後面的章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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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番外的裡設定:小老闆唱〈雙人枕頭〉是隔壁棚謝口譯老師的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