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睜開眼睛前，聽到的不是平常設定的手機鬧鐘聲，而是烏鴉的叫聲，他再次意識到自
己身在日本，身在新潟車站前的旅館。
九年前的秋天嚷著要去京都騎腳踏車，當時甫升上高二的他對日本的認識就僅限
於關東關西的幾個大城市，完全沒料想到有朝一日會搭上飛往島國東北一帶的班機。
多年前那個溽暑的古都，現在這個初春的雪國，迥異的時空座標下，最大的交集點
就是不變的旅伴吧。
啊哼，倒也不是完完全全沒有改變。寒暑遞嬗，他們從青少年長成所謂的社會人
士——即使自己深深感到只長個子不長腦子——而且當年可以同進同出，如今他可是隻身
跨海赴會，而且註定得一個人先回台灣的。
在被低血糖、低血壓外加低潮聯手擊倒之前，他抱著一絲希望「啪 」的一聲從被
窩中坐起，嘿嘿也許可以趁機看幾眼對方久違的睡顏，外加無傷大雅的惡作劇——瞄向隔
壁那張床，哎呀，有點失望又不出所望，果然已經摺好棉被擺好枕頭，宛如房務人員妙手
打理過的整飭模樣。
瞬間湧起該不會自己在作夢其實恍神下莫名訂了雙人房的錯覺，他本想摸摸被單
是否有幾絲餘溫、嗅嗅枕頭是否有記憶中的氣味，幸好浴室的些微聲響把他拉回現實。
從浴室半敞的門中，看見那個久違旅伴的頎長身影：黑髮青年正照著鏡子刮鬍，
明明穿著寬鬆的灰色棉質睡衣，看起來卻像是身著合身正裝的首席小提琴手，以漂亮的右
手緩緩拉弓演奏。
他不禁搔搔微微發癢的臉頰，心想這就是月暈效應嗎，畢竟昨天在機場會合時，對
方直接從研討會趕來，來不及換下，那身低調而有質感的法蘭絨長大衣、斜紋呢西裝外套
，從雙肩至腰、延伸到腳踝的勻稱線條，套句姊姊們的評語：「令人小鹿亂撞，象群狂奔
。」
果然是一家人啊。大姊之於英國電影的文學教授，二姊之於日劇的物理學教授，
他之於台灣的有鱗目生物學者。
青年學者和自己的視線交集，對方細長的眼眸裡有光徐徐亮起，彷彿那個夏天夜
晚在鴨川河面流淌的水燈。
「 早安。」這個嗓音比手機或耳機中聽到的更加溫醇，終於是原音……對方繼續
彬彬有禮的說：「急著用嗎？」
「 嗯？啊啊沒關係，不急。我等下再用。」
「 沒關係的，可以一起，不管你要刷牙還是上廁所等任何生理需求。 」青年
的音色和煦，語調誠懇，就像幼稚園老師鼓勵小小孩參加運動會一般說著。
「我有關係！才不要！」他咬牙切齒把門帶上。「請，慢，用」
他可是還有很多事情要忙的。
02
轉身去換衣服，瞄到昨天在村上鎮拿到的宣傳摺頁、手冊，當時店裡的婆婆一口
氣塞了一疊疊給自己，如今可要面對這份量不輕的盛情。
幾乎每趟出國旅行的頭一日都是精神異常亢奮，昨天他們從新潟車站又搭著古樸
列車北上，大約半個小時多後跑到手上周遊券最遠可達的地點，這個以鮭魚和茶葉聞
名的城鎮。對後者更有興趣的他早已查好店家，直奔老屋。
屋內的店員姊姊微笑卻有些困惑，向婆婆確定仍可提供茶點，於是帶兩人入座。
店員小哥也來打招呼，逐一介紹屋中各色的女兒節擺飾。小哥用英文娓娓道來物品的
來歷、代表角色，他則勉強抓到幾個關鍵字用日語重述作為回應，而擅長語言的生物
學者倒是默默無語，只是揚起嘴角瞅著這場國際交流。
交流巧妙的在抹茶、和果子上桌時告一個段落。茶碗側面的女兒節人偶圖樣，讓
他連拍了好多張照片。身旁學者仍然如高中時代一般細細品茗、領受滋味，迅速三兩
口就吃喝完畢的他則跟不知不覺出現的婆婆聊了起來。
離開時多了沉甸甸的旅遊資料，兩人還是在鎮上閒晃了一兩個鐘頭，晚餐是當地
人經營的拉麵。興許就是這些外文練習加上負重健走的關係，回到旅館不久，他就以
洗洗睡將旅程首日收尾。
如果按照小說或電影的慣例，久別重逢的兩人不應該轟轟烈烈上演什麼經典橋段
嗎？即使只是一兩個徐徐緩緩的特寫鏡頭，也尚可接受呀。這樣簡直就像家裡姊姊說
的，婚宴後其實倒頭就睡最實際，幻想不敵現實，寧願無夢到天明。
果真一夜好眠，身體很輕盈，但心裡有些沉重──不過昨天可是鍛鍊過智力和體
力，所以今天一定會好轉的！應該啦。
* * *
拉著不到20吋的行李箱，持著自由席的車票，他們準備踏上第二天早上的重點行
程：搭乘現美新幹線。
畢竟主要想飽覽這號稱世上移動最快美術館的眉眉角角，從一個車廂漫步到另一
個車廂，所以也不太在意沒有指定座位，哪裡有位子就坐哪裡。
印象較深的車廂，其中一個是鑲滿鏡子，七巧板般的一片一片組合銀霧鏡面。據說
是反射光線及戶外景致，隨著不同時空交織成一幅幅獨特圖像，不過心裡仍然想：這不
是方便讓人自拍的嗎。索性也坐下來，打算大塊朵頤剛剛車上購買的米蛋糕，話說這可
是由魚沼越光米製成的呀──嗯，不同於麵粉的口感，私自判定普普，他還是比較偏好
池上米冰淇淋的滋味，就把這加持過的份量交給旅伴善後。
還有一個車廂，令人彷彿走入萬花筒，素淨的底紙上綻放繽紛花瓣，細看花瓣原來
是懸空掛著的拼片。室內盛開的花海，擔任照片主角配角皆相宜，悄悄抓緊時機留影。
又有一個車廂以攝影照片為主，展現當地的風貌。
逛列車美術館，像逛祭典活動攤位一般，四處淺嚐，感受豐盛的氣氛即已足夠。
到站下車，目送新幹線疾駛而去，彩繪的車身彷彿祭典的絢麗煙火，提醒夏日將盡。
早春的越後湯澤站外景緻是銀白的，就跟方才車中半途見到的雪山同樣色調。一是
秀麗，一是壯闊，但都撼動南國子民的他，萌生自己融入水墨畫世界的奇異感受。
站內則是浮世繪風格的現實場域，各色名產森然羅列，數家餐廳林立。忍痛放棄
知名的巨大飯糰，他們來到另一間米食店家。點了豬排飯，在地特色是不加他物──
嗯，不同於常吃的蛋液醬汁口感，私自判定尚可，他還是比較偏好南方炸物口味，米飯
也是，就再度交給旅伴善後，順便掠奪對方的梅乾茶泡飯，良心未泯的仍留了半碗鮭魚
茶泡飯與人。
茶飽飯足後再度搭車，當地路線的普通電車。半個多小時後，車行至目的地：小
出站。
他朗聲唸出漢字旁標註羅馬拼音：「這站叫koi-de耶。 」
旅伴也跟著複誦，略帶氣音的低嗓，讓人想起二姊著迷的遊戲語音檔，也讓人自動
搜尋腦中幼幼班基礎日文單字：koi，戀。de，介詞，在。
在小小簡樸的車站，站外放眼可見一層層清朗的霜雪山脈，依偎高遠的霽藍長空
，是溫帶緯度地區善於報喜的色溫，營造暖春的錯覺。
應同行者要求，旅伴再次複誦「koi-de 」，只是更為緩慢更為清晰，聲音如銀，
發聲者的唇齒、舌信亦如銀雕精緻。
小小寧靜的車站，站外咫尺之遙即是公車站牌，站牌前只有倆人等候。興許是廣袤
的大地對比稀靜的人跡，抑或張貼的時刻表顯示車班差距數十分鐘，都像極了當時在台
東等車的情境。
那年夏天看海浪，今朝春天望雪山，都令他等候得心甘情願，不想結束。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