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三個月後,郵輪爆炸案以人為操作失當結案,船公司也依判決付出了天價賠償金。由
於該次案件死傷慘重,輪流在電視台上播送了好幾個月,穿鑿附會的說法極多,但沒人能
給出證明。
醫院消毒藥水味依舊刺鼻,張如勛買了一束百合,陽光穿透了長廊的白窗簾,隨風飄
起。錯身而過的護理師與醫生並不認識他,也不曉得他經歷過什麼樣的故事,這個世界少
了一個許密雲,依舊不停運行。
張如勛隔著玻璃詢問櫃台,並且把一張紙條遞給裡面的女人:「護理師小姐,不好意
思麻煩您了。」
女人接過紙條瞧了一眼,沒說半句話就起身帶領張如勛前進。
從走廊穿過中庭,白色醫院裡充滿著寧靜祥和的氣氛,男女老少在中庭裡曬太陽,他
們皆穿著統一的淺藍色病患袍,笑語不斷,和平的氣氛洋溢,像是活在透明膜內與世隔絕
的烏托邦。
護理師帶著張如勛來到一間特殊病房,用卡片打開門以後,裡面是單間獨立式病房,
另一邊還有個半開放的中庭。小中庭種有各類花草,迷迭、鳶尾花、金盞花,幾乎覆蓋了
鋪滿卵石的淺水岸,有個女人背對著張如勛坐在輪椅上沐浴陽光,早晨的病院總是帶著蒼
白的清新,就像那床刷洗過的被單,混雜著藥水味。
護理師並未離開,她告訴張如勛:只有二十分鐘的時間。
張如勛把百合插在床旁的花瓶,自逕走出中庭。曾佳妍的長髮剪至耳下,露出青白的
頸項,讓她看起來像個未經人事的少女。
「吃過飯了嗎?」張如勛坐在一旁的石階上:「我替你帶了一些水果,還有你以前說
過很喜歡的蛋糕,噢對,我還買了你常用的保養品和香水,都交給護理師了。」
曾佳妍恍若未聞,長睫之下只有深邃的空洞。張如勛未感到驚訝,他拿起紙袋,從裡
面撈出幾本空白畫冊:「我還帶了一些顏料……你可以畫你最喜歡的油畫。」
微風吹過,樹梢沙呀作響,纖細的手腕綁在輪椅上,彷彿一折就斷,張如勛沉默了一
會兒,順著曾佳妍的視線,兩只白色粉蝶在樹叢中飛舞,隨風追逐。
「你父親……曾善之的事情我已經處理好了,」張如勛仿若自言自語:「放心吧,我
把這些證據交給了警方,艾蓮跟我一樣也是證人之一。少了那個人在,羅信行也只不過是
紙老虎罷了,自然也當庭認罪了……接下來的一切,就全交給法律了。」
曾佳妍無動於衷,就像只剩空殼的精巧人型。風吹過樹梢,傳來輕快悅耳的雀鳥叫聲
。薰衣草是曾佳妍最喜歡的植物,她曾夢想建造一片屬於她的普羅旺斯花園,但台灣的氣
候並不適合這些嬌貴的香草。
張如勛輕捏著草葉,混雜著草腥的特殊香氣逐漸擴散:「三年前,歷經了蘭城營造倒
閉,在夏逢生逝世以後,你開始秘密接受精神治療。」
曾佳妍不為所動,張如勛望著遠處搖曳的草葉,聲音彷彿也隨風消散。
「三年後,由於你不想被父親利用成為許密雲的未婚妻,因此重新把線索提供給記者
,但卻失敗了……你對曾善之失望,所以想靠我去偷取你父親更多的機密,然而許密雲早
就對曾善之動了殺機,杜絕永久的後患。我說得對嗎?」
睫毛輕輕顫動,白皙的頸項透著青色脈動,一跳一跳地證明生命的存在。
「這些話之前都沒和你說過,但今天判決出來了……我想,你應該沒興趣知道。」張
如勛苦笑了一下:「你早就猜到結局了吧?」
風吹撫過她的髮梢,曾佳妍突然地扭過頭縱聲尖叫,她瘋狂撕扯著雙腕的拘束帶,撕
心裂肺吶喊,張如勛慌忙地喊護理師,護理師趕緊奔跑過來在她手臂打上一針鎮定劑,尖
叫嘎然而止。
「張先生麻煩您先出去!」護理師抱起癱軟的曾佳妍,「拜託您先出去!」
張如勛被護理師推出病房外,自己一個人獨自站在廊下。
最後,杜允珖的忌日帶走的人是許密雲。
診斷書上說明曾佳妍長期受思覺失調與嚴重人格障礙困擾,因此在許密雲被害一案曾
佳妍只獲判五年有期徒刑,法官判決她須接受治療,並且全案可上訴。
心中的鬱悶糾葛成一塊,張如勛盯著悠悠飄過的白雲。這個世界兀自運轉,結構仍然
存在,許密雲也只不過是其中一顆螺絲釘,漏了自然有人會補上,但這已經不是他觸手可
及的了。
護理師從病房出來,搓了搓手臂,嘆息:「她冷靜下來了。」
「不好意思,造成您的困擾了。」張如勛苦笑賠罪。
「郵輪事件真的嚇壞她了,基本上她已經不行了,」護理師搖了搖頭,從口袋裡拿出
一本小冊子:「可惜你帶了那麼多禮物給曾小姐,但她唯一有反應的就是玩這個。」護理
師聳聳肩:「不過她寫的答案都是錯的,可見她的思考邏輯還是很混亂。」
張如勛愣了愣,收下護理師給他的小冊子,那是一本數獨。
「曾小姐沒人來探望,只剩你了。我本來想說你多多來看她,陪她聊聊天,說不定會
好點,」護理師嘆息了聲:「我看她這樣應該是好不了了……張先生,以後你就不用再來
了。」
護理師轉身就走,只剩張如勛一個人站在長廊下,目送著對方的身影遠去。風又吹起
了白色的窗簾,張如勛打開那本小冊子,曾佳妍的字跡依舊令人懷念。分為九宮格的數獨
,每隔都有該填入的正確數字,曾佳妍卻全都錯了。
這彷彿是留給張如勛的暗示,因為每個區塊內的所有答案加起來,由左到右分別是八
、八、六。
即便每一頁填入的數字都不同,但每個區塊加起來全都是同樣的結果。
——拜拜囉。
合起冊子,張如勛深吸一口氣,仰天吐出鬱悶,讓他隨風而逝。
踏出醫院的時候,江筱芳已在外頭等候多時。她一身警察裝備,倚在警車旁吃燒餅,
見了張如勛立即揮手,急急忙忙地收起午餐。
「情況怎樣?」江筱芳擔憂地問。
張如勛搖了搖頭,淡然說:「還是一樣。」
「也是,」江筱芳嘆口氣說:「畢竟她遭受了這麼恐怖的事情……希望醫院能好好幫
助她,讓她接受治療。」
張如勛聽著江筱芳的話,沒說什麼,這是他最後能給曾佳妍的餞別。兩人就站在醫院
的停車場沈默了一陣,高聳密集的建築在人行道上遮出一片陰影,還有幾個計程車司機在
旁邊下棋。
「謝謝你。」江筱芳突然開口。
「嗯?」
「謝謝你願意成為證人。」江筱芳望著遠處,把亂翹的短髮往耳後勾。「曾佳妍的狀
況根本無法出庭,還好有你在。爸爸今天去告訴夏叔叔這個好消息了,如果夏叔叔地下有
知,一定會很開心。」
「喔,嗯——沒什麼,」張如勛低下頭,揉揉鼻尖:「我也算有點責任。」
「還有件事情我想告訴你,」江筱芳漾起淡淡笑顏,對張如勛說:「我小時候夏叔叔
總說,有喜歡的人就要勇敢追求。如果不說出口,我會一輩子掛在心裡,但我現在應該來
不及了吧。」
張如勛愣了一下,接著歉笑:「抱歉……謝謝你。」
雖然早已預料到答案,江筱芳還是朝天大大嘆了口氣:「要碰上喜歡的人還真不容易
。」
張如勛依然掛著笑容。
今日是入冬以來難得的暖陽,陽光隨著熱意滲透入肌膚。江筱芳伸伸懶腰,吐出了深
埋許久的期盼以後心情輕鬆了不少,她笑了笑,點點的陽光灑在她淨白的臉龐,如同幼時
那個純真的孩子一樣快樂。
不久後鏢仔就來了,手上還多了四杯星巴克,他把咖啡遞給張如勛與江筱芳,自己也
拿了一杯。
「醫生說他能喝咖啡因嗎?」江筱芳接過一杯,說了聲謝謝。
「我不確定。」鏢仔聳聳肩,瞧著袋子裡面僅存的一杯:「但這是冬季限定的,他應
該會喜歡。」
「時間差不多了。」張如勛看了看腕上的手錶:「我們該走了。」
三個人跨上警車,駛離了這棟灰白色外觀的建築物。一陣子沒碰面,沿路上三個人不
停地聊天,還偷開小差繞到南京東路一家張如勛常去的小麵館解決了午餐。驕陽似火,行
道樹遮蔽了大半藍天,江筱芳握著方向盤,行雲流水地轉彎。
空調吹送著令人舒服的溫度,張如勛在副駕駛座上,挪了下安全帶:「後來你決定得
怎樣?」
鏢仔喝了口咖啡,似乎有點不太好意思:「噢——我報考大學了。」
「真的嗎?」江筱芳透過後視鏡朝著鏢仔微笑:「那真是太好了,有需要什麼資源就
儘管跟我開口,沒關係的。」
「我想應該沒什麼問題。」鏢仔報赧一笑:「謝謝姐,我可以的。」
「真好,」張如勛勾起嘴角,回憶著往事:「現在想想校園生活離我們好遠。」
「也是呢,畢業這麼多年,還真有點想不起來當學生是什麼滋味。」江筱芳再度蜿蜒
過車水馬龍,記憶的片段也跟著流洩,「不過我還記得以前我們三個人的模樣,感覺什麼
都沒變過,唉——感嘆歲月的樣子好像個老人,鏢仔都要笑了。」
鏢仔連忙搖搖手,緊張地說:「不,才沒有,你們還很年輕……我以前很孤僻,沒交
過什麼朋友……希望這次可以遇到跟你們一樣的好朋友。」
天上的白雲如梭,流過前方的擋風玻璃,張如勛笑了笑。
警車抵達醫院停車場已經是下午兩點,交通管制警衛很好心地替江筱芳找了一個樹蔭
下的車位,三個人下車以後就直接前往醫院八樓。
八樓的8042病房是單人病房,一名老警察正站在病房門前與主治醫師聊天。
「吳叔。」江筱芳驚訝地問:「你怎麼也來這裡了?」
頂上微禿的老警官唔了聲,眼神掃視著張如勛:「我是來跟臭小子討論復職的事情,
我才想問你們一群人來這幹嘛。」
「今天不是陳杉出院嗎?我們來接他的。」江筱芳扁扁嘴說。
「出院?」吳叔狠狠地拍著已經快沒幾根毛的腦門:「那小子早就出院了!剛剛跑了
!真是折騰人的死傢伙,幹嘛呢,害羞什麼!」
在場的幾人裡面,大概只有張如勛,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淡水河的落日總是令人惆悵,金紅色的驕陽失去熱情,只剩稀疏晚風吹來夾雜溫熱的
寒涼。河畔有一群青少年丟著棒球歡笑胡鬧,用盡青春寫出值得緬懷的記憶。
「一個人在這裡不無聊嗎?」張如勛踏著河堤上如金穗般的草皮,挨著陳杉的身旁坐
了下來:「幹嘛,小帥哥有我好看嗎?」
陳杉哼笑了聲,夕陽映照在他的身上,彷彿包裹著一層柔和的蜜。
這裡是他們以前下課的路線,沿著河堤走,可以到他們的家,他們會在這裡分道揚鑣
。後來陳杉告訴他這條捷徑,只要穿過阿婆店的後面,從橋下走,繞過土地公廟,就可以
更
快到機台店,張如勛走過幾次,每次都覺得爬上爬下很麻煩。
「夕陽好像從沒改變過,依然這麼漂亮,」回憶湧現,張如勛大口呼吸著青草的氣息
:「好久沒有一起去吃阿婆店的冰了,不知道還有沒有開著。」
少年丟出的棒球滾入淡水河,兩個人笑得抱在一塊。張如勛看著就笑出聲,陳杉也勾
起了嘴角。
「我有時都會想。」遙望著穩穩長流的河面,陳杉宛如自言自語似:「我這麼做,夏
逢生會不會生我的氣?」
有人騎著腳踏車從河堤經過,與後座的朋友暢快地大笑。這個區域都更以後跟以前完
全不同了,張如勛幾乎快不認得了,唯一一樣的只有依然平穩的淡水河,慢慢地流過每個
人的記憶中。
「我也不知道。」張如勛笑了笑說:「但是要罵的話,他可能要罵好多人。」
陳杉笑了出聲。
「喏。」張如勛把咖啡給陳杉:「你家小朋友給你的。」
陳杉接過早已冰冷的咖啡,淺嘗了一口。他把咖啡拿在眼前端詳,咧嘴一笑:「季節
限定草莓。」
他又笑著喝了一口。
闊別數十年的風景即使改變了,但感觸依舊如昔。
「你有什麼打算。」張如勛問他。
陳杉把咖啡放在草堆上,讓溫柔的晚風吹拂。
「我從以前就習慣一個人,」陳杉面對著逐漸退去溫度的艷陽說,「一個人獨來獨往
,沒人知道我的任務,沒有救援,只能孤軍奮戰,這一切都是希望能替夏逢生平反。」
「現在呢?」
「現在任務結束了,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陳杉苦澀地勾起嘴角。
仰頭望著橘紅如火的黃昏,金星亮晃晃地點綴晚霞,張如勛笑了笑,起身拍掉膝蓋的
雜草,伸出手對陳杉說:「不知道怎辦的話就跟我走吧。」
經過這幾個月的療養,右小腿上的槍傷早已好得差不多。只是緊繃的的肌肉仍然有些
不適。陳杉伸出手,讓張如勛攙了一下。
張如勛盯著他的小腿看:「還痛嗎?」
「有些怪怪的感覺。」陳杉也不由自主地端詳起自己的小腿:「不過也還可以,不影
響活動,就是對溫度變化比較敏感些。」
「肩膀呢?」
陳杉順了順左肩:「沒什麼大礙。」
「上來,」張如勛蹲下身背對著陳杉,認真地說:「只有一次機會,錯過就沒了。」
張如勛未免太過認真了。陳杉蹙起眉頭,有點想笑,依言爬上了他的背。河面映照著
金陽最後的餘韻,張如勛一步一步前進,背後寬闊又溫暖,讓陳杉不自覺鬆懈心防。
兩人穿過圍欄,遠遠地看見了附近的阿婆店,那裏還開著門,深褐色的木門掛著菸酒
公賣局的鐵牌,鐵斑鏽蝕得看不清楚字跡,附近下課的國中生擠在門口跟老阿婆買飲料。
張如勛停下腳步,驚訝地說:「這裡竟然一點也沒變呢。」
陳杉挑挑眉,同樣感到驚奇。
三三兩兩的國中生穿過他們,一邊打鬧一邊離去,後面還有一個小女孩催住著他們趕
緊去補習教他們不要鬧。
「陳杉,我問你。」夕陽拉長了影子,穿透了樹叢,柏油路上只剩他們兩個:「你小
時候,有喜歡過我嗎?」
陳杉怔愣,沒有回應。
張如勛尷尬地笑了聲,心中說不上來是失望還是早已預料,趕緊轉個話題:「其實嘛
,這也不是很重要……」
「小的時候……」水岸波光粼粼,陳杉被璀璨所吸引,接著繼續說:「……我曾經在
教室撿到一塊橡皮擦,剝掉外層以後,發現上面寫你的名字。」
張如勛停下腳步,陳杉從後方緊緊地摟著他的肩,笑了聲說:「然後我把橡皮擦用完
了。」
猶如一道如蜜的暖意流過心頭,張如勛先是一愣,繼而輕輕地笑了。兜兜轉轉了一圈
才明白了彼此的心意,張如勛同樣望著閃爍的河岸,最後說了一句:「謝謝你。」
陳杉也勾著嘴角,閉上眼,貼著他的頸後。
以前共同的回憶,因為踏上各自努力的路程,短暫的分道揚鑣,最終的曲折構成了後
來的故事。
後來的人生,將陪伴著彼此,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