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風和雨的城市（中）
南子吝山頂的視野極佳，碧海藍天盡收眼底，而轉了一個角度便是稜線分明的群山，鬱鬱
蔥蔥的綠色堅意沉穩，彷彿老樹底下生了千百年的根，然而看起來又是那樣的生意盎然。
而他就站在這一切的正中間，彷彿被包圍著、環抱著、甚至依偎著，與天地山海間的感覺
是前所未有的親密。季雨生捧著相機轉了好幾個角度，看海又看山，一時之間目不暇給，
猶疑不定到底要怎麼拍，記錄下他眼前的此時此刻。
他看來看去，卻是看到了九日，屹立不搖地站在崖邊，臉上沒什麼表情，視線卻很柔和。
「你在看什麼？」季雨生朝他走過去，卻沒有九日的膽子。距離崖邊還有三個步伐的距離
便已經停了腳步；他很清楚他的極限就在這裡了。
雖然比不上九日，倒也沒什麼關係，從這裡看出去的景色一樣迷人，他朝遠方眺望，看到
了黃濁的海域。
陰陽海。他看著那景色，回憶如同拍打岸邊的海浪，不洶湧淒厲，但是規律的一下、一
下，推進又離去。
「我在看那裡。」
季雨生回過神，順著九日的手指延伸目光，他們腳下的海面上浮游著不明的物體，像沙土
髒髒的，看起來實在不是很美觀。
「那是垃圾嗎？」季雨生瞇著眼問。
「可能是土，或是別的什麼礦物質吧。我在想陰陽海搞不好就是因為這些東西才看起來黃
黃的。」
「或就只是汙染而已。」
「也有可能。」九日聳聳肩，他只是覺得有趣，並非真心想要追根究柢。他收回視線，
「要幫你拍照嗎？」
「嗯？不用，我沒打算拍我自己。」季雨生舉著相機，正在拉近鏡頭，執著地想要知道那
些漂浮物究竟是什麼，「你想被拍嗎？」
他努力問得隨性，但他自己知道他到底有多緊張。畢竟九日外型出眾，愛美之心人皆有
之，能拍攝這樣一個人，用夢寐以求來說可能有點誇張，但真的就像做夢一樣。
「我沒差啊，你隨意，想怎麼拍我都可以。」九日大方得很，他的一舉一動都很自然，似
乎很習慣相機對著自己。
「可以嗎？」季雨生卻被嚇到了。
「嗯，沒關係。之後想要PO到社群軟體上也可以。」九日認真地看著他的雙眼。
「我不知道……我以為……」季雨生語無倫次，都不曉得該說什麼。
九日笑了出來，「跟你說過很多次了：別緊張。真的沒關係，如果有關係我就會跟你說
了，不會跟你客氣的。」
季雨生只好胡亂點頭，表達自己知道了的意思。然而看他動作猶猶豫豫，也沒有馬上將鏡
頭轉過來，似乎還在舉棋不定一樣。
九日無所謂，他話說完了，剩下季雨生要怎麼做就不是他考慮的了。他興致盎然地繼續看
天看地，很做自己。時不時他也舉起手機，隨意拍了點照片。
他們在山頂的這十五分鐘過得格外平靜，沒有太多的交談，視線也不一定在彼此身上，他
們走走轉轉，偶爾停留，卻都不是為了對方，只不過是為著此情此景，與現在存在於此的
自己。
說難聽點，他們跟陌生人沒有兩樣。
但是又很自在。季雨生終於將鏡頭轉向九日了，他不確定九日是怎麼想的，可是對他來
說，他所嚮往的關係就是這樣的，不是一起做什麼事──甚至他們什麼事情都不用做──
而是當只是站在那裡，坐在那裡，並且知道有一個人陪在自己的身邊。那對季雨生而言已
經至高無上般難得，他不奢望更多。
他喜歡這樣的自由。他想要的快樂很簡單。
九日能夠懂他嗎？
「我第一次跟前男友約會，就是去爬茶壺山。」在季雨生能夠控制自己以前，話語已經脫
口而出。
九日望向他，從他的眼中，季雨生看到自己的尷尬難堪，還有懊惱後悔，所有的一切都無
所遁形。
他這時才覺得丟臉了，他倔強地閉上嘴巴，跟自己生氣。
「嗯。」九日沒有問然後呢，只是輕輕嗯了一聲。他的目光很專注，就像所有的精神都集
中到了季雨生身上，天地萬物間沒有任何東西比季雨生更重要。
真是莫名其妙，但季雨生突然得到了繼續說話的勇氣。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跟朋友一起去唱KTV，我一看到他就被嚇到了，他很帥。我整個心
神不寧，滿腦子都在花癡他。明明就在包廂內，一直傳LINE問我朋友他的事情，連歌都不
唱了。」
已經開了頭後面的事情就簡單了，季雨生自然而然地說起才剛發生沒有多久、甚至還沒有
過去的曾經。
「然後我就一直想約他出來玩，我傳很多訊息騷擾他。因為他才去日本滑雪回來，我今年
本來也想去的──當然後來因為疫情的關係去不了──所以就順理成章問了他很多問題，
他也都有回我。後來我另一個朋友帶他外國男朋友來臺灣玩，還在討論要去哪裡玩，連茶
壺山都還不確定，我就直接問他要不要一起去了，其實我們那個時候根本還沒有約成。」
季雨生自嘲地笑了聲，「但他說好，他說好的時候我簡直……我都做好被打槍的心理準備
了。我馬上去逼我朋友，說我們一定一定一定要去茶壺山。那一天我們玩得好開心，爬了
山，我摔倒了他來牽我的手，我們下午還一起去了九份，最後一起搭捷運回家。」
「我們真的很開心。」季雨生沒有想過懷念是這樣的一回事，他以為自己忘了很多，然而
記著的卻更多，所有的細節與喜悅都歷歷在目。他不由自主鼻酸了，仰起頭看著天空，
「你說，倘若人生只如初見，如果我們的時間永遠停在那個時候，他對我的印象也停在那
個時候，多好。」
這樣他們都不用經歷現在的所有傷心痛苦，他們能像當時的照片一樣，永恆地笑得燦爛無
暇。
如果一切就停在那裡，是不是就是所謂的，永遠幸福快樂。
季雨生說到後來都有些沙啞了，他深深吸了口氣，將臨到喉頭的情緒強硬壓了回去，「抱
歉，說了蠢話。」
「不蠢。」九日搖了搖頭，「如果你想說，可以繼續說，我會聽。」
「真的嗎？」季雨生不知道該哭還是笑，他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他當然想要一
吐為快，傾訴總是很舒服──可是他真的想跟九日說嗎？說了之後九日會怎麼看他？
而其實怎麼看又有什麼所謂，他為什麼會在乎這個？九日搞不好也不在乎，所以也隨便他
講。
「當然，剛分手就是需要多說，說完就會好了。」
「這是你的經驗談嗎？」
「誰不是這樣呢？」
「我不知道。」季雨生乾澀地說，「我第一次談戀愛。」
九日的目光凝結在他身上，季雨生知道他在想什麼，他一個要奔三的男人了，卻在經歷十
來歲小鬼的初戀。「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一直沒有遇到適合的人，以前追人也老是
失敗；我前男友是我第一個交往對象。」
「難怪。」難怪什麼？季雨生看向他，九日只是聳聳肩，淺淺地上揚嘴角，「第一個總是
比較難走出來，沒關係，之後就會好了，第一個都是腐植土。」
「腐植土？」
「就是肥料的意思。」
季雨生笑出了聲，當然九日也在笑，兩人一塊悶悶笑了好一會兒。
「以前……談戀愛之前，身邊的人都跟我說，可以多看看、多體驗，不要一次就吊死在一
棵樹上。但我現在經歷過了之後，我覺得我他媽為什麼要失戀這麼多次。」
光是一次就受夠了，季雨生無法想像這種事要是再多來個幾遍，他該如何承受得住。
「真的是。」九日再贊同不過，點了點頭。
「總之，是我追的他，我喜歡一個人一定會主動，雖然之前都沒有好下場──這次也沒有
啦。」聽眾如此捧場，季雨生自然地繼續話說從頭。他自嘲著，懷念起歷歷在目的過往片
刻，「我們一起出去玩了幾次，看電影吃飯賞櫻花，伊麗莎白也是他陪我買的；每一次都
很開心。後來到了情人節，他約我吃晚餐……我完全沒有其他想法，滿腦子都只有一件
事：不管他是不是那個意思，我要說出來，我要告白，告訴他我喜歡他。」
「很勇敢。」九日肯定的微笑依舊，「然後呢？」
「然後他說好。」季雨生露出夢幻般的笑容，眉目卻沒有跟著舒展，看起來似笑卻更似
哭，「他說好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他突然說不下去了，只能深深吸了口氣平復呼
吸。
然而成效卻不彰，他覺得自己要哭了，差一點，可是他不想哭，在九日面前、還有其他山
友，大庭廣眾之下成何體統。他低下頭，試圖掩飾呼之欲出的脆弱。
九日向他走近，將手放在他的肩上，又移向他的背心，安撫似地拍了拍他。
季雨生又花了好一些時間才將哽咽吞了下去。
「……你好像我阿公喔。」然而第一句話卻是這個，季雨生都不敢相信自己說了什麼，他
只是想到很久以前阿公還活著的時候，也會這樣輕拍他，叫他安心，他也覺得安全與溫
暖。
「……我第一次被人說像阿公。」剛剛才自稱為幹話王的九日，聽到這句也不知道該接什
麼。
季雨生此時才恍然，他不知所措地瞪大眼睛，想為自己的失禮道歉。九日卻已經找好了臺
階，「所以是我很親切的意思吧，也滿多人這樣說的啦。」他加重手上拍打的力道，「年
輕人，打起精神來！」
季雨生都被他打樂了，心裡頭更加感激對方的體貼，「好了，可以了，我沒事了。」
九日倒沒有急著抽回手，掌心按在他的肩頭，無聲給予他支持與力量。
「我們交往了兩個多月。有一天，他突然說他在我身邊他的壓力很大，我的負能量太多，
影響到了他；他還說他覺得我的人生沒有目標，他看不出來我對任何事情有任何的熱
情。」
九日皺起了眉頭，看著季雨生恍惚面容的眼神第一次有些凌厲，季雨生渾然未覺，笑容依
然苦澀，「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說……我其實很喜歡攝影，作品還在攝影展中得了獎，
我跟他分享過這件事，我也幾乎每天都會在IG上PO我拍的照片；我問他他覺得我對攝影也
沒有熱忱嗎？他說對。我根本不知道我該做何反應……」
一朵白雲飄了過來，帶來些許陰影與涼意，約莫是因為這樣，季雨生起了雞皮疙瘩，他縮
了縮肩膀。
「也許吧，也許我真的是有點負面的人，我多多少少也知道這件事。我拍的主題不是廣義
通俗那種，能吸引到我的畫面也可能老是有點憂傷，但是我……我還是滿自豪的，我對攝
影是真的很有興趣啊。所以當他這麼說，我其實嚇傻了──原來在他眼中的我是這樣的，
毫無價值；更糟糕的是他是我喜歡的人，我怎麼會讓我喜歡的人這樣看我，這樣定義我，
我不懂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不應該這麼說。」九日試圖安慰他。
季雨生卻太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了，無法回應他的話，只是自顧自繼續說。
「還有別的事，像是運動也是。你也看出來我其實不擅長運動，可是因為他是會跑馬拉松
的那種人，所以我想，也許我也能試試看。然而他卻質疑我不喜歡運動，還說我真的知道
為什麼我想要運動嗎？我很意外，我說如果我不喜歡我就不會做了啊，他說可是我一直在
抱怨，他不懂為什麼我要做又喊累。但是……但是運動就是很累啊，說很累等於抱怨嗎？
我不應該說累嗎？還是我應該要說累得很爽嗎？」
季雨生求助般的看著九日的雙眼，嘴唇抿得細細的，看起來既困惑又茫然。
他的眼神太懇切了，讓九日不得不謹慎用詞，無法第一時間回應他。
季雨生以為自己給對方添麻煩了，他疲憊地轉開視線，「抱歉，你也不太認識我，我拿這
種問題逼你……」
「不是，我只是在想怎麼說比較好。」九日加了點力道在他肩膀上，要他別多想，「……
他好難相處欸。」
季雨生笑了出來。九日卻露出難以形容的表情，「抱歉我說得這麼直接，我想不到更委婉
的說法了。」
「……其實我也覺得。」季雨生苦笑。他本來沒有想說前任的壞話，對著九日尤其覺得不
妥，可是他也不知道要如何表達，因為他真的太不明白了，什麼都想不明白。
他還想問為什麼，儘管他也懂得追根究柢沒有意義了，他永遠得不到答案。
而九日也不過就是棵浮木，他想緊緊抓著、卻又受良心苛責不該讓對方與他一起沉淪的浮
木。
也許說到這裡就好了。季雨生抿了抿嘴唇，暗自告誡自己別再說下去了。
那廂九日卻還在想著他的話，他輕按下巴，理性地分析，「我覺得他不夠了解你，也沒有
想要更用心去學習你喜歡什麼、對什麼有熱情，只是直接的接收你傳來的訊息，然後轉
化。如果你有任何負面表達，他就一以概之覺得你討厭，你不喜歡，你負面。」
季雨生被他說得表情更悽苦了，身姿也搖搖欲墜。九日默默掐緊了季雨生的肩膀，「誰不
會說累，有時候就是需要抱怨，然而還是喜歡的，就像你說的，不然就不會繼續了，誰規
定不能一邊說累一邊喜歡呢。他看到了前半，卻沒看到後半。」
「……真不公平。」
「是不公平。」九日又開始拍打他，安慰的意思，「什麼時候的事情？」
「你說分手嗎？禮拜二。」
「嗯。」
九日嗯了卻沒再說話，季雨生側首看著他若有所思的臉，乾澀地想要辯解，或是澄清──
他其實不知道他為什麼想要解釋，明明也不重要，但九日的表情讓他無法好好思考，「我
只是……我沒辦法，我不想要一個人。」
季雨生這兩天的狀態實在說不上好──實話實說是糟透了。他克制不住難受，任何事情都
能讓他悲從中來，眼淚也跟著落個不停，不管不顧他在工作或是公開場合；他控制不了自
己。
而夜晚更加推波助瀾了這一切，他躺在床上，清醒得不能再清醒，沒有期待或忐忑的訊
息，也沒有欲拒還迎的入眠──原來沒有男友前的他就是這樣嗎？他想不起來，他想不明
白，思的念的都還是那個人，明明離開了卻還無所不在的存在。
於是他太恐懼周末了，他簡直不敢想像沒有工作的日常他要怎麼活，於是他近乎絕望的拿
起手機，只差沒有把求求你救救我發給全天下。
終於九日回覆他了。幸好九日回覆他了。
他得救了。季雨生劫後餘生，也才後知後覺半小時前的自己有多難堪，卻也沒有餘裕反思
他的臉面。
重點是有人陪他，他會沒事的，季雨生想。他在心裡幫自己打氣，縱使事實是他脆弱軟
爛，他依然會努力生出勇氣，至少別給救命恩人添麻煩，惹對方為難。
季雨生勾起嘴角，正想要提議不如下山去吃飯吧，一隻手放到了他的頭上。
「別想太多。」九日笑著，揉亂了季雨生的頭髮，「有我在，沒事的。」
他的力氣很大，又帶著一點惡劣，明明是打鬧一般的舉動，卻詭異地讓季雨生感到了一絲
親密，比起對方直率的支持還要叫他不知所措。
糟了，再這樣下去他真的要哭出來了。季雨生渾身上下所有的細胞都讓九日無孔不入的溫
柔融化了，他們爭先恐後想要丟盔卸甲。
不行──內心如此咆嘯，彷彿意志堅定，實際上季雨生只能僵著四肢，愣愣看著九日的面
容，不曉該做何反應，一蹋糊塗的大腦更加無法思考。
九日翩然一笑，率先抽回了手，放回了自己的身側，規矩得好像根本沒有移動過，「那我
們下一站去哪裡呢？」
季雨生又花了好幾秒鐘的時間才終於嚥下這一個句子，一起嚥下的還有他的口水──莫名
其妙竟然感到口乾舌燥──「你肚子餓了嗎？」
「早就餓了！謝天謝地你問了。」
「那就、去吃飯吧。」
「好啊。」
九日邁開步伐，一馬當先地走在前頭。季雨生行屍走肉地跟隨，直到踩空了台階都沒能真
的回過神來。
連屁股撞在地上他也沒感覺到疼，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的手上了──九日發現他跌倒
了，轉過身回來拉他一把。
然後卻沒有再放開手，他牽著季雨生，踏實地一步一步延著下坡，向前走。
季雨生耳邊突然想起了大學時期投資學老師的聲音，那是個快要退休的老教授，是商學院
最知名的保守主義者。總掛在嘴邊念茲在茲告誡同學的一句話，就是不要去碰自己不了解
的東西，本意在要同學投資任何金融產品都務必戒慎恐懼，別輕易出手。
他對九日一無所知。
對自己一片狼藉的內心也是，他根本不確定自己的心情。
這些季雨生心裡都明白，他不該。
可是九日的手好溫暖。
他捨不得放手。
ＴＢ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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