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
「雨生？你還清醒嗎？」謝詠旭撥開季雨生額前的瀏海，確認他的意識，後者雙眼緊閉
著，發出幾聲沉吟的低音，卻沒因此醒過來。他依然趴在桌子上，將腦袋埋在手臂之間，
蜷曲地靠在牆上。
謝詠旭輕嘆了口氣，轉頭跟阿良說，「抱歉，我朋友昏迷了。」
「沒關係。」服務生阿良見過大風大浪，什麼酒醉的客人沒見過，季雨生還算安靜了，哭
著哭著就自己睡著，也不算打擾。「不過你要怎麼辦？」
「我會送他回家。」
「你知道他家在哪？」阿良其實聽了不少，打著服務的名號不經意總是路過他們桌邊，知
道謝詠旭其實與季雨生並不熟，兩人根本第一次見面。
「身分證知道。」謝詠旭抽出季雨生包裡的皮夾，動作行雲流水理所當然。
「好。」阿良頓了頓，「我以為你會帶回自己家。」
「我住家裡。」謝詠旭想像那個畫面，揹著季雨生回家，他爸媽應該會誤以為他撿屍，尤
其季雨生長得乖，臉又顯小，於是雙親更把他當成下流低級的敗類，連對未成年都可以出
手。
雖然他倆清清白白，可也沒必要驚嚇老人家；而更重要的理由是，他跟季雨生還遠遠沒到
可以帶會自己領域的交情──儘管謝詠旭是滿喜歡對方的，但也正因為如此，他們之間還
是單純一些的好。
「喔。」阿良又停了一會兒，「老實說，我覺得你們不錯，老吳也這麼說。」
「你們真八卦。」
「他本來也說想來看看，沒想到你朋友醉得這麼快。」阿良又低頭瞥了季雨生一眼，為他
的淺量嘆為觀止。
「看屁。」謝詠旭笑罵，「不過這還挺稀奇的，他竟然會對咖哩以外的事有興趣。」
「別傻了。」阿良毫不客氣翻了白眼。
謝詠旭被翻得無辜，他歪首，不懂自己說錯什麼。
「我們當然是關心你的。」阿良先是橫了他一眼，才轉過頭來直視他的雙眼，語氣語重心
長，「我們覺得啦，如果你真的喜歡，不用去想分手才多久。有個人能夠讓你快樂幸福，
沒有拒絕的理由。人生苦短，所以活在當下，開心最重要。」
「這是哪個酒客的高見嗎？」謝詠旭淺淺笑了。阿良有時候會說出一些很成熟的話，明明
是個才剛滿19歲的小孩，知道什麼人生百態呢？大概是撿些酒後吐真言的人的話回來用吧。
「我是認真的。」阿良不耐地嘖了一聲，「我看過你不好的樣子，我不喜歡你那樣，你一
定也不喜歡，你今天狀態好這麼多，你自己肯定也感覺得出來比較舒服。」
「人生不是舒服就好，有太多要顧慮了。」謝詠旭悶悶的，聲音低沉。
「但如果很舒服，不值得嗎？」阿良的眼睛睜得圓圓大大的，再真心不過地反問。
謝詠旭看著他懵懂的模樣，好半晌才又展露了笑顏，他伸手想摸對方的頭，被阿良一個下
腰閃開。
「別拿這招對我，我不是小孩子了。」阿良一臉嫌惡。他真搞不懂季雨生怎麼會乖乖讓這
傢伙摸頭，像他就超討厭被小看的感覺。
謝詠旭收回手，聳聳肩，也不是太在意，「你在叔叔眼前就是個小鬼呢。」
19歲，多美好的年紀，青春發熱發光的時候，輕狂肆意，愛得深刻盲目也義無反顧。
他的燦爛都給了路歸帆，如今他已經沒有那樣的活力了。
他也能對季雨生毫無保留嗎？
謝詠旭強勢截斷自己愈趨傷感的思路，走上前去拉起季雨生的手臂，「阿良，幫我一下。」
阿良配合他的動作，扶助季雨生的腰，讓人順利趴到了謝詠旭背上。
「九日……」季雨生似是醒了，軟軟地喚了一聲。
謝詠旭側耳傾聽，卻沒再聽到下文。看來不是真醒了，謝詠旭無奈地失笑，又頂了頂身上
的人，將季雨生背穩了。
他正要邁出步伐，又回過頭看了一眼阿良。
「謝了。」
阿良點點頭，朝他揮揮手，便抽出抹布開始清理桌面。
謝詠旭走出店外，Uber已經到了。司機見他抱著個沒有意識的人上車，表情顯得微妙。
「我朋友失戀，喝多了。」謝詠旭簡短地解釋。
司機勉強接受了這個說法，只是目光時不時還是會投向後照鏡，也不知道是怕謝詠旭圖謀
不軌，或是怕季雨生吐在他車上。
謝詠旭不管司機的擔憂，攬著季雨生的背，輕拍著，視線卻落在了車窗外，景象不斷經過。
正發著呆，懷中的季雨生突然動了，蹭著他的胸膛，像在調整一個舒適的位置，直到終於
舒服了，才安靜了下來。
謝詠旭正想為他撒嬌的舉動覺得好笑，卻感受到一絲濕潤的涼意。
他沒有動作了好幾秒，確認這不是錯覺，才低下頭去看。
季雨生在哭，淚水沾濕了他的衣襟，沒有張開眼睛，淚水從眼縫中成串滑落。他擤了擤鼻
子，哽咽的哭聲被他壓抑在喉間，不敢放肆地哭出聲音來。
謝詠旭攬緊了他，另一隻手撫上他的面龐。
哭出來吧，哭出來就沒事了。他在心裡想著，將心聲由安慰的舉動傳遞，希望季雨生知曉。
分手以來他也哭過不下百回了，在房間裡、在咖哩店、在酒吧甚至在7-11，悲從中來的時
候哪裡都有他的淚花。雖然身為男性，哭總是有點丟臉，可是就是傷心啊，傷心就是會哭。
所以想哭就哭吧，沒有關係的。謝詠旭抱著他，輕輕地搖晃著身軀。
如果季雨生還能分心，這時又會說他很像阿公了吧。謝詠旭在心裡想著，阿公般的動作卻
不停，仍然持續地不懈地給予季雨生支持與安慰。
抵達季雨生的家門口，季雨生已經可以站著了，雖然沒有很直，但至少不用搭著謝詠旭的
手也還能走。
他睜著紅通通的眼眶，在門口與謝詠旭道別。
「今天、謝謝你。」他的嗓音很破碎，可是心意是真摯的，他很感激謝詠旭今天一整天都
陪在他的身邊。
「不會。你自己可以走上去嗎，還是要我扶你？」謝詠旭看他搖搖欲墜的身姿，總是有點
擔心──季雨生住在五樓，喝醉還要爬樓梯，絕對不是一件好受的事。
季雨生搖搖頭，「我可以。」
「好，那到家傳訊息給我。」謝詠旭耳提面命，「太累就洗澡睡覺沒有關係，醒了一定要
傳，讓我知道你沒事。」
「好。」季雨生點點頭，現在其他動作對他而言都太過勉強。
於是他很緩慢很緩慢地轉過身，將手放到了樓梯扶手上，一步一步，踏實地向前，走得沉
重。
謝詠旭在後面看得憂心忡忡，卻也不能怎麼辦。他已經看不到季雨聲上樓之後的身影了，
可是他還是一直看著。視線往上延伸，二樓三樓四樓五樓。
也許過了很久之後，終於他聽到鐵門的聲音，打開，而後又關上。
謝詠旭眨眨眼睛，這才收回目光。他轉過身，踏上自己的歸途。
手機震了一下，是季雨生說，他到家了。
謝詠旭回傳了一個摸摸頭的貼圖，想像自己的手正放在季雨聲髮質蓬鬆的頭上，拍了兩下。
【之後】
他一直很後悔這件事。
那不是他們第一次鬧到分手，之間也有幾回好像真的走到盡頭做什麼都無力回天了，可是
他們最後還是選擇了彼此。
他本來以為這一次也是這樣。
他壓根沒有想過謝詠旭會鐵了心要和他斷，直到謝詠旭封鎖了他的所有社群軟體，搬出家
裡，避不見面，消失得很徹底，他才開始感到驚慌。
而那也是距離他們吵架兩個禮拜之後了。
他有時候會反省自己的遲鈍，可是他畢竟一直都很忙，為了更高的薪水職位一直以來他都
沒日沒夜地加班，也許是因為這樣，他才沒有注意到愈來愈空曠的家。等到回過神來，很
多該在的東西都不在那裡了。
包括謝詠旭。
謝詠旭是重要的，沒有謝詠旭不行，他從來都是這樣想的。將近人生一半的光陰都是與這
人一起走過，他根本沒有想像過沒有了謝詠旭會怎麼樣。
然後轉眼間這變成一個他必須面對的現實，因為就真的沒有了，謝詠旭離開了。
為什麼會這個樣子呢？他思考過回想過，還是不知道所謂的徵兆何在，到底是從什麼時候
開始的，他竟然完全想不起來。驀然回首更清晰的反倒是自己意氣用事的情緒化，詔告天
下謝詠旭跟他分手，他們玩完了。
蛤是喔。怎麼會這樣。辛苦你了。所有的朋友惆悵之餘，也紛紛表示為他難過可惜。他們
的理解讓他肯定自己沒有做錯事，是謝詠旭無理取鬧──他是這樣認為的。
可是就算錯的是謝詠旭吧，痛苦的卻還是他，因為他真的沒有想過會是真的。每每意識到
謝詠旭真的離開他了，這個認知讓他的手腳開始發涼，全身上下都冷了起來，雖然時節明
明正要入夏。
他不能失去謝詠旭啊，絕對不可以。
他想要挽回，可是連該從哪裡著手都不確定。記憶總是太模糊了，可能是因為他們在一起
太久的緣故。在他的印象之中，謝詠旭總是跟他在一起的，很少在他對面與他做對。
意見相左最激烈的時候是前陣子，他們總是吵架，為了結婚不結婚的話題，他煩透了謝詠
旭對結婚的堅持。
在他心中婚姻不是一件輕率的事，包括很多承諾與責任，不是互相喜歡的兩個人嚮往天長
地久就好了──謝詠旭的天真與浪漫總叫他不耐煩。
他們就是沒有準備好要結婚，不只是他沒有、謝詠旭也沒有。他們沒房沒車，沒有財產，
也沒有規劃過將來，謝詠旭根本沒有問過他對職業生涯的計畫──他還想出國讀個碩士學
位呢──眼下根本不是步入婚姻的時候，他們還有好多好多事情沒做。
再說他們也沒有人是女性，沒有懷孕的壓力，所以一紙結婚證書究竟代表了什麼呢？不過
就是證明同性戀也能夠結婚嗎？那有這麼重要嗎？倘若兩個人都有同樣的一顆心，這樣不
就足夠了嗎？
謝詠旭到底想透過結婚證明什麼？證明他們擁有彼此嗎？這太可笑了，該沒有安全感的人
是他吧，謝詠旭憑什麼透過一張紙束縛他。
謝詠旭太自私了。他總是這樣覺得，雖然他應該要想著如何讓謝詠旭回到他身邊，可是他
還是忍不住責怪謝詠旭的頑固。
約莫是他心裡有氣，本該他要行動了，追回謝詠旭的心，可是卻一天拖過一天；其實也是
因為他不知道要怎麼下手和好。他依然不想要結婚，他可以先退一步說他會考慮，但他之
前也是這樣說的，他們卻還是分手了，所以謝詠旭不會接受這樣的權宜之計。
所以他真的要為了謝詠旭勉強嗎？他打從心底不想，謝詠旭也不是笨蛋，他不可能看不出
來，也不可能同意讓他委屈──謝詠旭向來想要他們的坦誠以對。
所以他們真的走到底了嗎？他不敢置信這會是真的，這竟然會發生在他身上。
他糾結了很長一段時間，幾個月吧，始終自己跟自己對話，沒有與謝詠旭聯絡。
後來他聽說，謝詠旭跟別人出去旅行了。
總是逃避的現實以一種殘忍的方式跳到了他面前，逼他面對，好好看著，與謝詠旭分手的
後果是什麼。
他心慌意亂，旁敲側擊，朋友們卻也說不出來這個人到底是誰──是他們都全然陌生的一
個人，毫無瓜葛與交集。
謝詠旭怎麼會認識對方的呢？他還在困惑不解，沒想到又隔了兩天，朋友傳來謝詠旭PO的
另外一張照片。
謝詠旭交新男朋友了。
他這輩子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心灰意冷。他甚至抓不住手機，眼睜睜看著它砸到地上，螢
幕裂了開來，如同他們的過去，破碎了，沒有了。
他為自己的毫無作為感到懊悔，還有傷心，可是這樣的情緒很快就過了，被憤怒淹沒。
不可原諒的是謝詠旭。
他憑什麼這樣對他？
謝詠旭有多會招蜂引蝶，這件事情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人人都稱道謝詠旭的外型──謝
詠旭也自鳴得意的時候──有人想像過他的心情嗎？數不盡的狂蜂浪蝶總揣著噁心不明的
心思，而他還要看著他們接近自己的男朋友，謝詠旭也老是分不清楚界線和距離，跟不管
認識多久的人一副要好的模樣，總叫他看得厭惡。
所以這搞不好就是謝詠旭的手段吧，說不定這早就跟這來路不明的傢伙好上了，正好來跟
他談分手。他忍不住惡毒地想，將謝詠旭描繪成一個人渣，這樣好歹他好受一點。
不少關心的友人傳了訊息過來，問他、還會想要復合嗎？
復合個屁。
他嗤之以鼻，謝詠旭都有新男友了，他能挽回什麼東西。
他也不會這樣做的，太掉價了，自尊是全天下最重要的東西，他絕對不會在謝詠旭面前示
軟。謝詠旭就這樣跟他的新男朋友幸福快樂去吧，祝他們白頭偕老。
──雖然那本來也可以是他的。
白頭偕老這句成語讓他想起了，從前謝詠旭提起婚禮的模樣，他說希望可以盛大一點，找
很多親朋好友，也許順便開同學會，把大家都聚在一起──謝詠旭一直都是喜歡熱鬧的人
，他總會努力讓所有人都開心。
他還想起了謝詠旭說想要去葡萄牙度蜜月，順便去走朝聖之路，被他吐槽哪有人蜜月是去
苦行的，他絕對不奉陪。
那你想怎麼樣呢？謝詠旭問他。
我啊，他想了想，我想去聖托里尼，租艘遊艇，整天酗酒吃海鮮看夕陽。
廢物一般的行程，謝詠旭聽了就笑出來，他的笑顏溫柔，目光深情。這樣也很好呀，他說。
無聊的回憶。他想，將這一段往事拋向腦後。
從此之後就這樣吧，謝詠旭是謝詠旭，他是他，謝詠旭再也跟他沒有關係了。
路歸帆會走上路歸帆自己的路，他篤定地告誡自己，絕對不要再回頭。
就算無視地走過的，是他凋零的心。
The end.
* 寫了一點路歸帆，希望也可以讓大家理解他
* 謝謝看到這裡的你

真的好喜歡這一系列！！！！看完的最大感想是人生百態啊……謝謝尼西這麼美好的文字><然後看完真的超想去馬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