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夏聲音不大，很乾淨，帶著濃濃的鼻音，也不曉得哭了多久。
賴正真知道有些不合時宜，可就是一下想起了小時候家附近的一窩流浪貓。當時每回經過
，都能聽見嬰兒哭聲一樣的幼貓叫聲，明知道自己也救不起來，但心裡就是一陣一陣的泛
酸。
大概是終於做足了心理準備，許夏吸了下鼻子開口：「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抱歉。」
賴正真呼出一口氣，力求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顯溫和，畢竟感覺要是聲音大一些，許夏
感覺都會碎掉，玻璃雕成的藝術品一樣脆弱，「……不知道會變成這樣？當初是發生了什
麼事情？」
「……我當時想著，我不想活了，然後就夢到了一個女孩子說：『那可不行，不然你找一
個本該死之人，活完你餘下的生命。』可當時我以為，是拿我剩下的命去……沒想到是把
人填進我身體裡。」
「本該死之人」。
賴正真感覺自己眼皮一跳，說不上什麼心情，就是胸口忽然有些堵堵的，像是塞了一大塊
潮濕的棉花一樣，可以呼吸，但透不過氣。
「……所以我當時快死了？」
許真點點頭，有些猶疑，最後才小聲開口：「說是，出了校門後，被酒駕的砂石車司機撞
上，當場輾斃。」
輾斃。
他不是沒想過自己有天會死亡，人總有一死。可這樣既現實又脫離現實的死法，總讓賴正
真心情不是太愉快，想罵吧，也無從罵起。
而他現在嚴格來說也是活了過來，不虧。
賴正真的指尖在地上敲了幾下，最後抬頭望向許夏，聲音有些沙啞，「我可以問你嗎？」
「什麼？」許夏抬眼，還是抱持著一絲歉意。
「為什麼選我？」
「……他捧了滿滿一手彈珠給我挑，你的最大一顆、最亮，而且我喜歡你的名字。」
好嘛剛剛積攢起來的浪漫氛圍瞬間消失殆盡，彈珠是個什麼鬼？
賴正真抓了抓頭髮，略微無奈地笑了下，最後輕聲詢問許夏：「你有什麼想做的事情嗎？
畢竟我也算是因為你有了第二人生，如果你有什麼想達成的事情，我願意幫你。」
許夏一下抬起頭來，想說些什麼一樣地望著賴正真，最後囁嚅了幾聲後便小聲開口：「沒
關係，因為給你了，你想怎麼活就怎麼活。」
反正我也看不到。就算實現了，靠的也不是我自己。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賴正真抿著嘴，不曉得在想些什麼，末了才開口：「那我就問你一件事，對於你現在的家
人，你是怎麼想的。」
要說的話，看上去許博生也沒有虐待許夏，後母也表現的一副善良慈母的嘴臉，可要是真
的如此，許夏的身體不會有這麼嚴重的作嘔反應。
他想知道這個身體的原主人發生了什麼事，年紀輕輕的，居然就這麼甘心將往後的人生交
出去。
就是生活活得再刻苦，賴正真也從未想過要去死。
許夏大概是沒想到賴正真會這樣問，眨了眨眼睛低下頭，很輕很輕地、帶著一絲愧疚，以
及一點點地埋怨開口：「媽媽的日記裡說，他是知道的，雖然爸爸沒有承認過，但是，他
隱約感覺到對方可能有交往對象，可是媽媽太喜歡爸爸了，喜歡到裝聾作啞也要跟爸爸結
婚。」
他永遠記得整理書櫃時，找到那本日記時，那樣五味雜陳的心情，酸的澀的苦的，全混雜
在一起，而許安明在樓下跟「爸爸媽媽」一起看電視吃水果，歡笑的聲音從門的另一邊傳
了過來，自己卻覺得手裡捧著一本黑洞。
「媽媽是知道的，吳玫亭阿姨跟許安明兩個人，日記裡說，他去看過，去醫院裡看過，當
時爸爸去看了吳玫亭阿姨，媽媽站在門外，進不去，他說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進去。」
「可是，媽媽同時也不甘心，不甘心的是爸爸的殘忍，你要為了錢接近，卻又不好好斷乾
淨……許安明只小了我兩歲，媽媽總是忍不住想，也許他們從來沒斷過聯繫。」
「但媽媽遠遠地看過吳玫亭阿姨一眼，他說，他本來很恨的，卻又很心酸，為什麼他們喜
歡得這麼卑微。」
「……就算這樣，他還是喜歡爸爸，媽媽說他覺得自己，很可悲。」
賴正真看著許夏偏著頭，帶著困惑淺笑，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想告訴自
己，是他們的錯，可是我無法討厭他們。」
許博生或許不是一個好情人，也不是一個好丈夫，卻不是一個壞爸爸。
許夏記得許博生為自己付出的一切與關注，那些事情不是假的，正是因為如此，才讓人難
以接受。
而吳玫亭也沒有刻薄的對待自己，要是有，可能還好一點。
「可是呢，可是。」許夏低下頭，大滴大滴的淚水滑落頰側：「我又無法喜歡他們，我覺
得，他們好噁心。」
賴正真沒有說話，靜靜等著許夏。
經過良久沉默，眼前的少年仰起頭，琥珀色的貓眼裡含著淚水，卻也沒落下，「如果說我
有什麼願望，那就是不要跟家裡的任何一個人有所聯繫……可是，那樣活得太辛苦了，雖
然我有一點打工存下的錢，可是也才十九歲。」
「如果那是你的願望。」賴正真打斷許夏的話，笑得很燦爛，「我從今天開始會離開這個
家，遠遠的。」
說完，好像又怕許夏認為，這是無理要求一樣，揉亂了少年的頭髮，語調很輕：「反正我
也不想整天看著人的臉就想吐，多傷喉嚨啊？」
為了證明自己的話，賴正真拍了拍自己有跟沒有一樣的二頭肌：「十九歲多好啊，年輕氣
盛有力量，天無絕人之路。」
說完，賴正真一把抱住了眼前的許真，在對方背上一下一下輕拍著：「……真的不要了？
你才十九歲，明明也才十九歲。」
許夏笑著搖搖頭，輕鬆的好像只是要去附近旅遊一樣，拒絕了賴正真。
賴正真說不清楚自己的心情如何，只覺得又悶又煩，還有點傷感。
但故事裡都是這麼說的，不要說對不起，說謝謝。不要把分別處理得太過傷感，哪怕一別
再也不見。
「謝謝你，許夏。真的，謝謝你，你讀了個好大學，科系剛好是我熟悉的，你租了個套房
在附近，我不會流離失所，剛剛看了下還有打工，卻也錢多事少，存款的錢不多，可是很
夠用。你給了我一個很好的第二人生的開頭，比我之前那個還要好，就算你覺得沒有家人
很殘忍，可是沒有關係，因為我本來就是個孤兒，所以，我好像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只
有感謝。」
賴正真越說越急促，越說越快，後來也不記得自己說了些什麼。
只知道許夏在自己眼前聽著聽著，聽到笑了出來，然後一點一點變得透明。
他想要抓，卻抓不住。
被一個這麼脆弱，好像全世界都無法拯救自己的少年，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賴正真說不
出心情有多複雜。
再睜眼時，他躺在地上，窗外狂風暴雨，桌上的手帳被雨水淋得半濕，好幾頁都起皺，看
不清文字。
他站在桌前，一頁一頁翻了過去，最後用剪刀三頁兩頁地剪成碎屑，丟進馬桶裡沖掉。
一樓，許安明正嬉笑著吃早餐，說著昨天幫同學過生日時，有人誤喝了雞尾酒，結果倒在
了地上。
賴正真簡單收拾行李，下了樓梯，站在台階上往下望，直到許安明發現自己的存在。
他沒給對方開口的機會，只是勾了勾嘴角。
「我不知道你在瞪什麼，許安明，你小我兩歲，可是在我六歲時才進我家門，一個沒名沒
份的非婚生子女，拿著前妻留下的資產揮霍，還有閒情逸致瞪人，真是城牆一樣厚的臉皮
。」
說完，就望向看上去柔柔弱弱，委屈得好像馬上就要落淚的吳玫亭。這次賴正真沒忍住，
直接笑了出來：「我也不明白你裝什麼好人，又不是我媽非要纏著許博生，是許博生騙說
自己單身，人都結婚了你還把對方小孩生下來，都不知道你是癡情還是悲哀或者愚蠢。」
說完，賴正真調整了下後背包，對許博生揮揮手，「那邊那位我無話可說。今天我會踏出
家門，以後也不會回來，明年滿二十會自己遷戶籍，不勞你們費心，祝後會無期。」
門外還是狂風暴雨，強風夾雜著雨勢，沒走幾步路賴正真就感覺自己連內褲都濕了徹底。
心情卻神清氣爽，還有時間想自己有將重要資料包塑膠袋，簡直聰明睿智。
賴正真站在路口，把濕透的瀏海往後一耙，瞇眼看向因雨而看不清的遠方街景，想著到底
要直接回宿舍，還是乾脆找個飯店住一晚。
卻忽然感覺雨勢驟停，一片陰影罩著自己。
回過身來才發現，看不出表情的面癱男主角撐著傘，站在自己身後，連語調也平板到有些
讓人發笑。
「你怎麼在這裡？」
賴正真彎了彎嘴角，笑得很痞，聲音揚著濃濃笑意：「離家出走，叛逆期。」
說完便退了一步，再次進入雨中。
俗話說穿書最為明哲保身，就是遠離男主角。主角身邊總是最多風雨。
他的第二人生，沒打算活得如小說般跌宕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