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晃出生那天,也是他娘親的忌日。
因為胎位不正,娘親用盡力氣也無法將他生下,他爹在外地做生意,保大保小這個問題到了夏晃奶奶身上。老人選擇了孫子。
選擇的問題沒有誰對誰錯,但留下來的人,承受失去的痛或責難,他爹回來時怎麼跟奶奶說他不清楚,他只知道,爹不待見他。該有的衣食無缺,只不過幾乎沒有與爹的相處記憶。
夏晃小時候身體並不好,因為出生時缺氧,還有他較其他孩子敏感纖細的問題,幾乎一直到兩歲,他才有辦法安穩的睡一整個晚上不起夜。睡不好,就影響發育與胃口,連帶的,他看起來就相較其他同年紀的孩子瘦弱。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奶奶求神拜佛,甚至遵從民間習俗為他打了耳洞,穿上女裝,女裝一直穿到七歲。
夏蔚岐大夏晃兩歲,他娘親難產而亡,作為哥哥,他當時也是懵懂。可奶奶告訴他這是他唯一的兄弟,血濃於水,唯一的。他也知道弟弟身體不好,幾次生病了都不顧可能會被傳染的風險跟奶娘哭鬧要見夏晃。
夏蔚岐從小就會主動照顧、關心夏晃的需求,兩人在幼時幾乎形影不離。
可夏晃身體不好這件事深深烙在他心裡,大小風寒夏蔚岐都如臨大敵,不管夏晃賣萌撒嬌或者哭鬧,醫囑下來,該吃的藥、該休息、幾乎沒得商量。
要是夏晃敢不從,夏蔚岐就能跟他冷戰。
夏晃最怕就是夏蔚岐不理他。
六歲這年元宵,夏晃得了場風寒。
夏晃從燈會開始布置就一直期待著這件事,能每天都去會場偷覷,還跟夏蔚岐兩人說好了要逛燈會、猜燈謎,可原本說好的逛燈會,也因為這場風寒報銷。
夏蔚岐原本想要在家裡陪夏晃,可他私塾的同窗約他一起去,讓他有些動搖。原本奶奶就不禁止兩人在家人陪同下出門。如今雖然夏晃不能出門,但對不妨礙夏蔚岐,他依舊可以去玩。
動搖了之後,夏蔚岐小小的腦袋裡想,他就去一下,回來還能跟夏晃說說外面的花燈,而且還可以帶些新鮮的吃食,猜花燈給他,他特別喜歡精緻的宮燈,拿回來他一定會高興。越想越覺得自己有道理的夏蔚岐答應了同窗的邀請。兩人約好了時間地點,他幾乎天色一暗沒多久就出門了。
夏晃睡了一整日,發汗之後自覺好了許多,他問起夏蔚岐,想找哥哥玩。沒想到竟得到一個夏蔚岐出門去看花燈的消息,夏晃震驚之餘,更是委屈自己被拋下。
他委屈得眼淚都在眼眶裡打轉,不是那種嚎啕的哭法,而是抓著被子,癟著嘴一點一點的抽氣著,淚珠一顆一顆從眼眶裡冒出來,往臉頰滾動,原先病弱的小臉綴著淚珠,顯得更加蒼白可憐。
這種哭法能把大人的心給哭化。
奶奶把他摟在懷裡叫著心肝,還說了各式夏蔚岐的好話,好容易,夏晃不哭了,他提出要去哥哥的院子等他回家,奶奶此時沒有不從的。
夏晃如願到了夏蔚岐的院子,故計重施,調開了旁人,偷偷換了身哥哥的衣服,就出門了。憑著一股不甘跟委屈,他要去找夏蔚岐。
也不知是好運還是壞運,他幾乎沒有遇到困難就在一個猜燈謎的攤位前找到了夏蔚岐。夏晃雖然高興,可沒有立即上前,原因無他,夏蔚岐此時正無暇顧及。
跟他對上的是一對年紀相仿的女孩,一個穿著青綠、一個穿著粉條,青綠的那個綁著一對雙丫髻,粉條的那個綁著兩條長辮,此時青綠的那個插著腰,脆聲聲的指著夏蔚岐,「公子講講道理,這燈謎分明是我們猜對的!」
「哦,那你們先寫上了?」夏蔚岐故作大人狀的拍拍扇子。
「明明是你偷聽了我們的答案,還敢大言不慚!」
「難不成答案就允許你們知道,旁人不知?這話說來,姑娘不覺得自大了些?」
「你!」那女孩氣急,指著他說不出話。
「小,」她身後的女孩扯了扯對方的袖子,回頭對上後,她眼神有些怯怯,「如意你別生氣,我們再猜別的罷了。」
「靈兒,明明就是這個人不講道理!」如意氣道。兩人嘀咕的時候,夏蔚岐已經轉頭要走,如意回頭發現,反手拉住他的衣袖,「你這人怎麼這樣!」
夏蔚岐反手一撥,冷眼說道,「姑娘,花燈那麼多,你愛猜幾個猜幾個,這是我要送給家裡小弟的,恕不奉陪。」
此時夏蔚岐的同窗上前勸了一句,「先生今日說過,『君子不奪人所好』,茂豫這般與兩位姑娘計較,是否也失了氣度?」
夏蔚岐收了摺扇,垂眼思考後回道,「邵延所言甚是,是茂豫思慮不周。」
他給了跟隨的家人一個眼神,家人雙手奉上花燈,「姑娘拿好,這原是我大少爺要給二少爺的禮物。」
如意此時也是聽出了幾人含沙射影,踱了踱腳,「哼,和著就你們有理!一群人欺負兩個女孩就有道理了!」她握著後頭的女孩的手,「我們走。」
夏晃在一旁看了全貌,有些喜滋滋,才要上前,就讓人撞了一下,跌坐在地上。此時駢肩雜遢,他唉呦了一聲,眼淚就冒了出來,原來是被大人踩到了一下手掌心,火辣辣的疼著。而那個踩到他的人竟沒有反過身來扶他,平時也是錦衣玉食,嬌養著的夏晃哪裡受過這個,眼淚更是停不住。
「哎,你還好嗎?」兩雙軟軟的手插著他的手肘,就把夏晃從地上攙了起來,夏晃抹著眼淚,對上剛才還張牙舞爪的兩個女孩,靈兒主動拍了拍他衣服,「沒事吧?」
「你家人呢?」如意關心的問。
對於剛才欺負哥哥的女孩們,他癟著嘴搖頭,搭不搭理都有點委屈,夏晃不答,然而如意卻是驚呼,「哎呀,你受傷了?」
小孩的手嫩,摔了又被踩一下,自然是破皮見血了。
他才想把手藏起,如意卻是不由分說扯著他,「這樣不行啊,我車上有傷藥,走,帶你去療傷。」
夏晃雖然不喜她們欺負哥哥,但是她們又把他扶起,又關心善意,他有些矛盾,又有些扭捏,半推半就的,就跟著兩人並她們家人上了台馬車。
上車之後,靈兒去拿了藥盒,如意讓他坐下,拿了條帕子幫他擦了臉,夏晃長得好,雖穿男裝,可綁著長馬尾,細皮嫩肉也有些雌雄莫辨,又打了耳洞,如意發現了耳洞,噯了一聲,小聲地問他,「你是女孩子啊?」
他抿了抿唇,沒說話,如意卻又當他默認了。見是小妹妹,便是親近了起來,又問他你家人呢?怎麼一個人。
夏晃猶豫了一會兒,說是迷路與家人走散,兩人相信了,也幫他擦了藥。夏晃本就病體尚未痊癒,隨意套了件上衣就出了門,走路流汗,又吹了風,燒又有些發了起來,臉色也不好看了。
跟隨兩人的嬤嬤注意到了,便提醒如意一聲,如意見他穿著單薄,就讓人拿了她的披風過來給夏晃裹上。
夏晃有些扭捏,最後還是接受了,怯怯地道謝。如意幫了人,心裡正開心,順道就提出要幫他找家人。
夏晃不知該怎麼擺脫他們,又想還是下車較好脫身,便答應了。整理好了傷口,幾人魚貫地下了車,進了人群。他本就期待著燈會,小孩心性,雖然與哥哥走散了,可花燈燦爛明媚,一時也被吸引了視線,眼花撩亂起來。
跟著如意他們走一些時候,夏晃的視線被一盞宮燈給吸引了。雕工精緻,艷艷燈色照著,流光彷彿跳著金色的琉璃舞,「你喜歡那個?」如意的聲音讓他轉過了頭,那也是燈謎的彩頭,他微微點了點頭,如意便說要幫他看看。
正在研究燈謎,一旁便插入一道聲音,「這一物,可是爆竹?」
夏晃一聽聲音就認了出來,心裡一跳,他無暇顧及,店主的恭喜聲與如意暴跳的驚呼,就想找個地方躲過哥哥的視線。
如意三番兩次被夏蔚岐截胡,饒是佛也有火,當場就變臉跟他吵了起來。夏晃怕被抓到現行,躲到了靈兒身旁,靈兒以為他怕還安慰了一下。夏蔚岐先到,還先回答了,理站在他那裏,可如意氣急,畢竟還是孩子,兩三句委屈的不行,眼淚啪啪的掉了下來。
見把人弄哭了,夏蔚岐也有些訕訕,讓家人把剛才第一個燈籠拿了過來,雙手奉上,「既然每次都跟姑娘看上同一個,也是緣分,我想這個也是姑娘原喜歡的,就當是陪禮,還望姑娘少怪。」
這次他溫溫良良的說話,算是誠懇,也算是給如意個台階下,她吸了吸鼻子,便接了過來。一場鬧劇才算落幕。
分開之後,如意把那個燈籠送給了夏晃。
夏晃有些訝異,也有些高興,心裡五味雜陳的,可還是提著燈籠,開心的道了謝。
幾人走到橋邊,夏晃見離家裡近了,就找了藉口說認得地方。要把衣服還她,如意也是不受,好生囑咐了一番,便道了別。夏晃走了幾步,回頭如意一行還在原處,他抬手與幾人道別,歡歡喜喜。
他達到了目的,雖然有些意料之外的故事,卻也是拿到了花燈,而且哥哥還幫他猜了一個更美的,夏晃是開心的。
走在橋上,卻是聽見了橋下的呼救聲及混亂的人聲。他探頭一看,在水中的,不正是他哥哥嗎?!
夏晃簡直快怕死了,不知怎會發生這種事,他三步併作兩步跑下了橋,此時夏蔚岐已經被救上來,正昏沉躺在地上,隨從家人也是慌忙。
夏晃奔到哥哥身邊,「還不快去叫大夫!」
「小少爺?!」他繃著臉,「我在這邊顧著哥哥,你快去!」家人應聲離開,此時哥哥的同窗也不見人影,夏晃無心擔憂此事,他解開了披在身上的披風,給夏蔚岐蓋上了,小手緊緊拉著哥哥的手。
夏蔚岐昏昏沉沉,瞇著眼看他,夏晃有點怕他認出,但還是說,「去請大夫了,哥哥別怕!」
然而夏蔚岐眼睛一翻,竟是直接昏了過去。好在大夫很快地就過來了,幾人將他轉移到醫館,夏晃見大夫說他沒事,放下心頭緊張,家人還在一旁,他此時想起了自己跑出來的事,警告了家人,讓他無論如何不許說出自己。
「可是,大少爺要是問起?」
夏晃腦袋一轉,就把燈籠交給他,「就說你沒見到人,只有燈籠跟披風留下了。」
夏晃想得很簡單,燈籠跟披風都是如意的,夏蔚岐無論如何不會猜出是他偷跑出來。因此他先夏蔚岐一步回到了家,躲在花園的一角讓家人找到,連奶奶知道他是委屈了,偷跑到花園,並不知他竟大膽的在外頭逛了一圈,還遇上了哥哥。
夏蔚岐回家之後,夏晃也收到了那個漂亮的宮燈。
然而另一個送給如意的,卻是不見蹤影。
一切都是因果,倘若他知道只因這一次陰錯陽差,讓夏蔚岐種下情根,那麼他說甚麼也不會讓家人說這個謊,然後自己吞下謊言所結的苦澀果實。
深夜淒清,冷月幽靜,夏晃回想著前生似假還真的記憶,對著月色,咿咿呀呀地唱起來,『夜漸深,籠燈就月,子細端相。知音見說無雙。解移宮換羽,未怕周郎。長顰知有恨,貪耍不成妝。些個事,惱人腸。試說與何妨。又恐伊、尋消問息,瘦減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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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
詞取自:宋 周邦彥 《意難忘·衣染鶯黃》
對前世的故事有興趣的話可以看
《暗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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