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傷的企鵝先生》
早晨當企鵝先生睜開雙眼時,他總會感到一股憂傷瀰漫在他黑白的身軀當中,瀰漫在
他黑白的人生當中。
啊,活著竟是如此的讓人不快樂。世界仍舊像他身上的顏色一般,黑白兩色,不美好
也不璀璨。呼吸到的氣息既不香甜也沒有充滿鮮魚的味道。
「活著真是件不快樂的事情。」當企鵝先生在梳洗時看著鏡中的自己,只覺得看到一
個蠢蛋。
為什麼我是這樣的呢?企鵝先生細細梳著頭頂上的細毛,聽著窗外傳來的吵雜聲響,
陽光溫柔的從玻璃中流瀉,灑滿一地光輝,公平的照耀著房子每一處,空氣中的灰塵,企
鵝先生摯愛的那張小茶几,企鵝先生母親留給他的單人鄉村花布小沙發,同時也照著總是
在憂傷的企鵝先生。
烤片有點微焦的吐司,抹上一層香酥的巧克力醬,還有一層弄得細碎的鮪魚,企鵝先
生的某任情人曾說過,這真是世界上最噁心的食物了,可這是企鵝先生活在這世界上,難
得如此喜愛的事物。就算他愛著過去那位情人愛到那麼心碎過,也無法捨棄這份小小的喜
好。
配上一杯純黑的咖啡,結束一頓十五分鐘的早餐──他並不喜歡吃得太快,慢慢地,
慢慢地咬著吐司的四個角落,再慢慢地向著刻意抹得稍厚一些的中心前進,兩三口的節奏
中配上一口熱燙的咖啡,活著大概就是這樣吧。
結束一餐後,他該出門了。
全世界所有的企鵝都是像他一樣的,早晨起床,出門,上班。為了生活,為了早晨的
吐司,安居的小小地方,為了能夠在清醒時能夠擁有自己。工作是必須的。
隔壁的河馬小姐也是如此,樓下每天掃著大樓門口的鱷魚伯伯也是如此。
企鵝先生出門前會好好的再檢視過一次自己,就算活的憂傷也還是要保持著優雅,維
持著他的黑與白,從頭到腳,一絲不苟,隨時倒地死去,也是那麼整潔。企鵝先生一直希
望自己能夠做到這樣。
提上純黑色的公事包,企鵝先生戴上細框沒有度數的眼鏡──「你真的很適合呢。」
那任讓他愛到心碎的情人曾如此說過,所以企鵝先生喜歡上了戴著細框眼鏡,不美好的自
己。
「早安啊,企鵝先生。今天天氣真是不錯呢。」正在掃地的鱷魚伯伯這樣打著招呼,
企鵝先生微笑點頭,回應著對方。
就算活得不快樂,也不能把自己的痛楚帶給他人,因為他是一隻成熟的好企鵝了。企
鵝先生在某個年紀之後,體認到任性驕縱自以為是的對待他人是沒有意義的。就像他厭惡
自己的存在之於這個世界也是沒有意義的是同樣的道理。
所以不能把自己的不快樂在一日的開始帶給他人。就算他從起床後一直都不開心,他
想鱷魚伯伯大概也沒有真的那麼熱愛掃著這到一天到晚被人亂丟菸蒂的大樓門口吧,可他
還是每天帶著笑在掃著,並且對企鵝先生問早。
企鵝先生到了工作的地方,一如往常的場所,每位同事都很有朝氣的問候著,早安,
企鵝先生,早安,課長,早安啊博美狗小姐,早安早安親愛的長頸鹿人妖先生。早喔!斑
馬太太你去燙了毛啊?
就算內心再怎樣的不快樂,也要對他人露出微笑,因為每隻動物都是獨立的,誰也不
需要替任何一個人的情緒負責,身為一個成熟的大人,成熟的動物,成熟的個體,活著就
是該要有這樣的認知。
世界就是這樣在運作著。
企鵝先生每當看到同事們一早的臉龐,才會有種真的在這世界上活著的感覺。
有些人的臉龐看起來有點疲憊,有些人笑得很開心,有些人一看就心情不好。而那些
人是那些人,企鵝先生是企鵝先生。
他完美的做好每一件工作,並且在新進的後輩又迷糊搞砸事情時糾正他。
獅子後輩是個開朗過頭,聲音響亮,做事努力認真卻總是會犯迷糊的傢伙,不是什麼
糟糕的人,但他毛茸茸的模樣,閃亮的雙眸,總讓企鵝先生感到更加憂傷。
啊啊,到底為什麼可以活得這麼開心呢?
企鵝先生能明白又不想要明白──只是因為對方才是正常的好傢伙吧。像我這樣子的
人活在這世界上才是不對的。
「企鵝前輩!一起吃午餐吧?後面巷口開了間新的拉麵店叉燒超級無敵好吃的啦──
」
「不了,我有點事情。謝謝你。下次有機會再一起吧。」
「嗚嗚嗚我又被前輩拒絕了,你看啦,麻雀小姐!」
「哎呀呀,還不是因為你那麼吵的關係,啾!跟姊姊我們一起去不好嗎?」
「可是你每次都會偷吃人家的東西啊!」
「嗚呼呼呼,這是前輩們表達愛的方式喔!」
「這種方式太扭曲了我才不要呢。」
眾人歡快的聲音遠去著,企鵝先生拿起早上順路經過麵包店買的三重奏三明治,有著
炸豬排,鮪魚抹醬,蔬菜花生醬,這樣三種不同口味夾在吐司中的美好食物,到了公司旁
的大公園享受屬於他的午餐時間。
就算是一位總是在憂傷著的企鵝先生,可仍舊有享受活著小小喜悅的權力。
「啊,皮魁爾先生這邊這邊!我先佔好位置囉。」
今天天氣真的很好,舒服的初秋季節,天空的雲朵數量恰好地像是被神心血來潮做出
來似的,陽光不會太刺眼,氣溫如此舒爽,在大公園的湖畔旁,翠綠樹蔭下的長椅上,已
經坐著一個對企鵝先生來說,簡直是美好過頭的少年。
這孩子大概是上帝不小心放到凡間的天使吧。
上帝怎會如此的粗心?
淡金色的髮絲,像是微風一般令他感到舒服的笑,不算是很漂亮精緻但有一種獨特味
道的面容,企鵝先生光是看著少年,覺得自己就像要失去了黑,或失去了白。
而不管失去哪個,他就不再是他自己。
「又麻煩你佔位置了呢。」企鵝先生輕聲說著,在坐下時跟少年保持著一個對於他來
說剛好的距離。
不能再更近,可是也不能再更遠。他想要在呼吸間聞到對方的味道,又害怕太過貼近
他的心跳聲會讓對方聽得過於清楚。
活著到底為何會如此憂傷呢?喜歡上一個人又為何會如此的膽小又感傷呢?
企鵝先生的面容那麼完美,就像他每日維持著黑與白般,他跟少年用著得體的方式說
話。不把耳朵靠近他的心臟,就無法知道他有多麼的緊張。不細細去感受他的呼吸,就不
會知道他其實有些喘不過氣來。
西爾斯你今天過得好嗎?當然很好啊,先生。啊,我今天做了蛋包飯過來喔,你喜歡
吃蛋包飯嗎?我跟你說,我把洋蔥先炒過然後加上雞肉跟新鮮的番茄泥去炒飯呢,蛋包也
做得很漂亮喔,這道料理我是在網路上看到的,剛做好還熱騰騰的,你不先來一口嗎?等
等,這是麥瑟麵包店的招牌嗎?哪個三重奏三明治?你居然買到了,真驚人,啊,要分我
吃嗎?太好了,你真棒!
多麼悅耳的聲音,企鵝先生想著,跟獅子後輩那樣子的噪音完全不同的美好節奏。少
年吐出口的每一句話語,落在企鵝先生的耳中,都像是天使在歌唱。
西爾斯的存在真是不可思議。企鵝先生的午休只有那麼一小時。如此寶貴的一小時。
他跟少年分食著,聽著少年說著許多的話,或是兩人沉默著看著湖面上閃爍的陽光。
在這一小時中,企鵝先生會稍微忘記他的憂傷,忘記一些他一直記著又想忘記的事物
。
可午休的時間終究有盡頭,少年說他該回去看店了。
少年很忙碌。他白日要幫父親看店,順便學習該怎麼工作,他替上門的客人修理一些
小皮件,但大部份的時候都在替父親磨著新進皮革的邊緣,保養客人拿來維修的包包,在
這些工作中他會攤開一本書在旁邊,能讀下幾個字是幾個字。快到中午時他會替父親跟自
己做飯,唯一能喘口氣的時間就是這短短的一小時──他每日辛勤工作的小小報酬,他會
來這個大公園吃飯,逃開那些小牛皮還是什麼皮的──到了傍晚,他要再趕去進修,他想
要繼承父親的店,可又不希望自己的生命太過單薄,擁有一些知識總是比較好的,如果多
學一門語言或許將來可以去一些地方走走,看看別人做的皮件是否有什麼不一樣。
看看這世界到底有多麼的大。
然後了解自己到底有多麼的不足,多麼的渺小。
光是擁有這樣的想法,少年在企鵝先生眼中就顯得如此獨特。
或許世界上有成千上萬隻企鵝,幾百萬個人,數千億的青蛙卵都懷著如此的想法。但
只有西爾斯對企鵝先生來說是最特別的。
西爾斯的一切企鵝先生都了解著。他們沒有彼此的電話,沒有什麼連絡方式。可他們
會在周一到周五的時候一起在這個公園的長椅上午餐,只要不下雨──而這個國家的氣候
總是如此乾爽,下雨的日子是那樣的少──西爾斯並不避諱聊自己,他說起自己也沒有什
麼真的很可憐很辛苦的意思。
他只是純粹說著自己。一個很小的時候就失去母親的男孩,跟一個不擅長表達關愛但
其實愛著孩子的父親兩個人守著一間小店的生活。西爾斯總是用著他的笑告訴企鵝先生,
看,活著雖然頗糟但某些地方也挺不錯的。
「我父親的廚藝就算過了十年也不會有什麼進步了,有些人天生就不適合做菜什麼的
。皮魁爾先生你知道嗎?我八歲那年受不了煎蛋總有種洗碗精的味道,試著自己煎了第一
顆蛋後……我就再也沒讓我父親碰過廚房裡任何一樣東西了。他就適合成天跟那些皮談戀
愛。」西爾斯爽朗的說著,說到有洗碗精味道的蛋時,他吐了吐舌,鮮紅的舌頭像是顆草
莓……企鵝先生並不愛吃草莓。但那瞬間,他差點咬了上去。
誰的內心都悄悄住著一個魔鬼,可怕的魔鬼啊……企鵝先生閉了閉眼睛,對魔鬼感到
抱歉。
* * *
西爾斯跟企鵝先生的認識很簡單,不怕生的少年在陽光燦爛的某一日中午,捧著午餐
,帶著笑,問著企鵝先生能否共享一張長椅。
那也是個天氣很好的一日,公園裡到處都是來享受陽光與午餐的人們。企鵝先生公司
的午休時間稍微早一點,他常常先獨占到這個位置絕佳的長椅。而在那天,少年翩翩降臨
到他的面前。他笑得燦爛,好像從未體會過煩憂,連說話的語調都輕快的像首旋律。
企鵝先生是個得體的大人,就算內心有些小小的掙扎,他還是帶著微笑的說沒有關係
,請坐。
沒有關係的──雖然我是想要一個人靜靜吃著午餐。沒有關係的──雖然我實在不太
想。真心話總是藏在真心裡。只要好好的露出笑,說出應該說出的話,討厭與不悅,不想
要不喜歡通通都藏起來吧,社交就是這樣構成的。
虛假的美好世界亦是如此維持著。
少年當然不知道企鵝先生的真心話是什麼。他很年輕,總以為世界是由美好與善意搭
建而成的。因為他的世界裡充滿那樣的美好。或許他有遇過像企鵝先生這般陰險狡詐可惡
的大人,但因為他太過單純,所以他也無法知道像他們這般大人帶著微笑面容下的可悲愚
蠢。
上帝是眷顧西爾斯的。
不公平的上帝。
為了表示謝意,西爾斯分給他一個小小的手做麵包,有些雀斑的臉上透著紅,露出可
愛的笑,「謝謝你先生,這是我自己做的,外型有點醜可是我保證絕對很好吃的。」
那真的是很純粹的笑,企鵝先生想,要逃脫一段讓人傷心的感情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
,那段長長的日子曾經長到讓企鵝先生以為會這樣子到死去,可他沒想過,再陷入一份愛
戀當中的速度,就像太陽灑落大地一般那麼地迅速,就像午後的雷聲轟轟響起那麼地突然
。
明明剛剛還在心裡覺得跟對方共享一張長椅很討厭,現在的心情卻又完全相反。明明
心一邊還是死的,一邊卻又活了起來,就像他本身的黑與白。感情竟是如此奇妙,可以分
成如此清楚的兩邊。
但一邊的黑卻又太大了,導致白是那麼的小。那麼的小。
愛來的太突然,突然到讓企鵝先生感到可恥,甚至覺得自己像個變態。
膽小受傷躲在一塊暗處太久,企鵝先生竟不知道怎麼踏出那塊地方才好。想要在那張
長椅上跟對方的距離更靠近些,想要再自然一點的露出微笑,想要跟對方可以有更深的交
流,腦中想了許多,卻沒有一項能主動做到。
但年輕的男孩他做到了。
明明是第一次見面,他用著純粹的熱情,身上帶著的色彩溫熱著膽小的黑白男子。
男孩主動介紹了自己,用著靦腆的可愛笑臉帶起話題,企鵝先生不知道有多久沒有這
樣跟陌生人閒聊。
可他終究是一個膽小的大人。終究是。
那是個彷如夢境般的午休,時間到了,少年對他說出再見,看著對方踏著輕快的腳步
離去,站在原地的企鵝先生身旁的世界瞬間從彩色變成跟他身上一般的黑白。
少年的存在像魔法。像是奇跡。而企鵝先生不過就是一個早已忘記小時候曾憧憬過魔
法,不相信這世界上有奇跡存在的愚蠢大人。
「什麼是魔法呢?奇跡與魔法真的存在這個世界上?小時候的我相信有魔法的存在嗎
?我曾經有過天真的時候嗎?」企鵝先生的心裡唱起一串問號。愚蠢的小小問號。
是的,愚蠢,因為那些問號早都有答案。
所有的答案最終告訴著企鵝先生,「愚蠢的大人啊,就這樣站在原地靜止不動吧。」
多少次想要擁吻對方,肆意的告白,傾吐內心的一切,但做不到啊。做不到。為什麼
踏出一步那麼困難。
沒有為什麼,因為我是我。我是個膽怯沒有用的大人。用盡一切藉口把自己固定在原
地,只要不踏出那一步就不會受傷了。受傷好痛,好可怕,傷口好像永遠都不會好。不喜
歡痛苦的滋味不喜歡受傷的感覺,不喜歡不喜歡不喜歡不喜歡不喜歡……
愛上是那麼容易,可是跨出去永遠比所以為的困難。
所以為的。
* * *
企鵝先生在結束一天回到家時,無力的坐到了母親留給他的那張單人小沙發,可愛的
小沙發,今天也是用著它陳舊但乾淨的身體溫柔承接著疲憊的他。
啊,今天的西爾斯還是那麼的美好、那麼的值得我喜歡、那麼的、那麼的——
那麼好的,不屬於我。
一想到這件事情,憂傷的企鵝先生就希望世界末日能發生在今晚。
拜託了,隨便來顆隕石砸向地球吧。
將我心中那醜陋的愛戀終結在今日。
企鵝先生如此想著。接著為著生理本能的飢餓用著晚餐、盥洗、然後看了點他購買已
久、網路上風評甚佳但他看了要半年還看不完的書,接著他入睡。
他入睡。
他在入睡前,再次祈禱,明日不要到來。
拜託了。
就讓這樣的我在今夜死去。
讓我對西爾斯的愛永遠地結束。
憂傷的企鵝先生如此想著。
但他知道明日終究會來。
而西爾斯永遠不會屬於他。
永遠。
(完)
這是屬於企鵝先生的快樂單戀。
謝謝看完的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