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天還沒有亮,我就睜開眼。遠遠的鐘樓撞鐘聲,一下又一下,四更。
換算時間差不多清晨三四點。休沐日我不必早起,然而已經習慣,時刻一到,不得不醒。
我不想起來,燒蠟燭太浪費了,馬上又要滅掉。入秋後,天亮越來越晚,又冷,京都位置
偏北,就算夏日也有些涼。到了冬天,常常大雪連天。以前我生活的城市根本不下雪。好
久沒有想起來了,那個世界。
我就繼續睡了。很快又醒來,外頭露出青白的天光。我思考了幾下,決定出門逛早市,順
便上蜜餞鋪子看看。平日不到休沐,我並不能隨意出去,就算出去,也是隨著太子走動。
我起來洗漱,打開箱籠挑衣裳。換好了,我走出屋子,叫了人來。
「我要出門去了,都小心伺候。」
「知道了,馮中官。」
把守的人查過腰牌,放行。我到了外面,往大街上走著,漸漸人煙多了起來,沿街的叫賣
聲,吃的喝的,應有盡有。一家賣藥湯的,鍋爐猛烈地燒著,騰出團團的熱氣,走過去便
感到溫暖。我走到位子坐下,買了一碗胡椒湯,喝了一口,身子馬上暖和起來。隔壁攤子
的炭爐上烘著片片的饅頭,麵上刷了薄薄的蜜,十分可口的樣子,也要來一份。吃完這些
,往前走了一會兒,見到燒餅攤,金花餅牡丹餅雲餅,眼花撩亂,剛剛出鍋,香得厲害。
我買了一個紅糖餅,夾在油紙裡,一面走一面吃。
周圍不會有人在乎我沒有規矩,誰不是這樣子。在這種時候,我覺得我還是我。
坐在酒樓的包廂裡,聽著小曲,飲著幾杯酒,看看窗底下的風景,我有時會想想從前。
從前,最初是一件事,一個人,一段畫面,慢慢變成很多事,很多人,很多的畫面,不知
道什麼時候開始,所有的東西都模糊起來,應該熟悉的彷彿夢一場,總覺得是夢的,卻是
我每天都在經歷的生活。腦子思考的時候,彷彿分裂成兩半。
我很久沒有想起在我的世界裡的人。此刻,我久違地想起我的同事,來到這個朝代的前一
天,我和他以及另外兩個人去爬山,回來就有些感冒,下了值班,掛號領了藥,他幫我吊
點滴,他笑我體虛,我到值班室睡覺,他就要去查房,他問我要不要幫忙買午餐。我答了
什麼?記不清楚了。
不知道那天他中午進入值班室是什麼情形。這裡的我不是我。當初的我是個十三四歲的小
孩子,就算我真正的年齡已超過三十歲,面對變化,也沒有那麼容易。以前看電視劇,以
為誇大,但事實永遠比編撰的東西使人不敢相信。
我離開酒樓,去了蜜餞鋪子,買了些杏桃、香橙片,以及一些花花糖。我前往城西的一處
大宅子。下人開門,已見熟了,便告訴我,他們老爺剛剛從宮裡回來,就在花廳。我找了
過去,花廳內一人坐在茶案前煮茶,照理這個年紀了,會有些鬍子,這人沒有,並且眉目
有些細緻,然而儀態端重,看上去十分威嚴。就是馮正。
我在門口一站,向他作揖:「義父。」
馮正看也不看,他沖了茶,才應了聲。我走了進去,將帶來的蜜餞放到桌子上。
我道:「給您買了些果子。」
馮正道:「嗯。吃過飯了嗎?」
我答:「早市裡吃了。」
馮正瞥了我一眼:「還去了酒樓。」
我理直氣壯:「又聽了兩支小曲。」
馮正道:「想必也喝了酒。」
我不答。馮正道:「你不要活,就多喝幾杯,」
我馬上道:「我錯了。」
馮正道:「手邊的藥丸還有多少?」
我道:「還能夠吃上兩月。」
這個身體,患有心疾。練不了武,長年手腳冰涼。我剛去太子宮殿服侍時,有一段時間常
常心口疼,嘴唇發紫,喘不上氣,馮正為我尋了藥方,吃了好幾年,沒有再發作過。
馮正道:「下回過來,便要再去配藥。坐下吧,陪我喝杯茶。」
我道:「是。」
馮正執起一杯茶湯放到我面前,道:「前幾日,聽說罰了個人。」
他什麼都知道,也還是要問我。我回道:「是,不是舊人。」
馮正道:「中宮也知道了。不過,婚期裡就等不及爬主子的牆頭,倒也是留不得。」
我默默喝茶。他又說:「有沒有去看看住在西側院子的人?」
我道:「提過了。」
馮正道:「那就是沒有去。晚上睡哪裡?」
我看著他。我覺得他早也知道了,又何必問。我不能不回答:「乾寧殿。」
這也不假,太子妃遷去了乾寧殿,常常來請太子過去一塊用晚膳,偶爾太子會宿下。
馮正道:「是嗎。」
我便道:「有時在崇文院。」
馮正半瞇起眼睛:「我看不是有時候。」
我不說話。他又道:「早晚有人出來說話。」他喝了口茶,說:「就要中秋了,宮中大宴
,在外的皇子們就要回來,在遠處的那個,有人遞話了,聖人有答應的意思。接著秋獵,
一時半會兒不會出京,到時盯著點,不要出亂子。」
我道:「我知道了。」
茶已經喝完了。
馮正道:「你早些回去吧。」
我道:「好。」
我站起身行禮,他目光定在我的臉上,他道:「馮林,記得你是誰。」
我垂下眼:「是。」
我出去了。我心想,但我不是馮林,不是李元。
我走上一座橋,靠著欄杆往下望,下方的河面行過一艘艘的小船,船夫運著一個個人,那
一個一個的人臉上有各種的表情,或開心或悲傷,或者面無表情。我掏出一個紙包,揀了
一枚香橙片。我咬了一口,馬上皺眉,又甜又酸。
我不意外馮正知曉我和太子的事。不過我覺得他沒有告訴皇后。
我的父親——李元的父親,從前的晁王,當年密謀造反並沒有冤枉,他確實有意殺了皇帝
,可是,皇帝也並不冤枉。但是,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我可以覺得沒關係,然而我在這裡。我走不開。
我在橋上發呆,吃著蜜餞。背後人來人往,有時候聽見車輪的聲音,人群叫囂……有人牽
了一匹馬上橋來,在我旁邊停下,我看去,手裡的東西差點掉進河裡。
太子套了披風,以玉冠束髮。他問道:「你吃什麼?」
我道:「香橙片。」
太子:「好吃嗎?」
我:「還可以。」
太子道:「我嘗嘗。」
我連忙兩手捧到他面前。他並不動作。倒是馬兒彷彿不安地動了動,他扯住了韁繩。我瞥
了一眼,看著他道:「殿……」
太子道:「我姓李。」
我道:「小人……」
太子道:「你是元元。」
我:「……」
太子伸出一手,從我手上的紙包中取出一片蜜餞。他咬了一口,皺起眉頭。
我道:「太酸了吧。」
太子道:「太甜了。你喜歡吃?」
我道:「也不是,隨便買買。您不喜歡不要吃了。」
太子面不改色,將蜜餞全都吃進了嘴裡。我呆了一下,連忙把紙包一收,取出帕子替他把
手指沾上的糖粉擦掉。
太子握了一下我的手,馬上鬆開。我抬眼看去。他道:「走吧。」
我問:「去哪裡?」
太子道:「騎馬。」
太子牽著馬下了橋,自如地走進街市裡。四周依舊熙熙攘攘,他就這樣走著路,引來側目
,倒不是他帶上一匹馬,而是他的模樣。百姓們自然不知道他們的太子面貌,只是一個人
容貌出眾,誰都想多看幾眼。
平日太子不可能就這樣走在街上,就算他騎馬出門,身邊也不會沒有侍衛。今日他的裝束
看上去也有些不同,十分素雅,就像尋常富貴人家的少爺。可是他終究不是一般人,我忍
不住拘束,又要小心周遭的一切。我有種假日被迫上班的感覺。他知道我身在何處,我並
不意外,但是他出現在我的面前,卻十分訝異。
我倒不擔心太子知道我去找馮正,馮正就算不是我的義父,也是我事業上的師父,作為弟
子,探望師父沒什麼。我也不是每到休沐日都去,一般去了不久坐,也不一定見得到馮正
,有時我取了藥就走了。只是馮正為司禮監掌印太監,皇帝跟前的紅人,我又是太子隨侍
,去他那裡走動,落入有心人眼中,不免用來搬弄是非。
經過賣花的攤子,太子腳步停了一停。賣花的是個娘子,百無聊賴似的,見到有人來,她
便一看,神情馬上不同。她拂了拂髮鬢,笑臉迎人:「公子買花呀。」
我上前一步,還沒說話,太子就道:「看看。」
那娘子笑道:「公子且慢慢看,買回去送心上人,或者公子家裡的小娘子。」
我掃了一眼攤子上各色花卉,全都沒有宮廷園子裡的好看。太子真是買了花,只怕更引人
注意。我低聲:「公子,宮……唔,府裡栽種的花比這裡的更好看,您想要的話,回去就
叫人摘來,插到玉瓶裡,放在您的屋子。」
太子道:「是你的話,想要什麼花?」
我忍不住瞥了一眼賣花的娘子。也沒有瞧清楚她怎樣的神色,復又對上太子的眼睛,忙道
:「小人沒有想要的花。」
太子沒有說什麼,便拉了馬走了。
那娘子橫了我一眼,扭過頭不理睬。我連忙跟上太子的腳步。這樣逛完了一條街,又到了
一條街,太子並不騎馬,就是走路。秋日午後比早上冷了些,人潮也並沒有減少。本來我
從馮正那裡出來,就打算回去,想不到太子來了,我也不便說出我的想法。
街上充斥各種氣味,馬兒顯得有些焦躁,低低的嘶叫。我趁機道:「公子,是不是該回去
了?人太多了。」
太子道:「好吧。」
我暗暗鬆口氣。太子扯著韁繩,拉了馬走向另一條路。不是回宮的路。我道:「公子您去
哪裡?」
太子道:「人太多了,那麼到無人的地方。」
我:「……」
太子道:「別擔心,每日該做的功課已完成了,鄧太傅他們不會找來。」
您誤會了,我沒有擔心這個。
漸漸不見人煙,也沒有房宅,到了郊外。我隨著太子進了林子。四下無人,只有幾隻鳥從
樹梢飛馳而過。一陣風吹來,我哆嗦了一下。
我道:「殿下,這裡……」
太子解下披風,披到我身上。
我一愣,連忙道:「使不得,您要是著涼,小人承擔不起。」
太子道:「我承擔得起。」
我心口猛地一跳。我兩眼睜睜地看著他,定住不動。
他扯住披風的帶子,一頓,低頭吻我。他稍後退,眼眸輕垂,自然地為我繫好了披風。他
握住我的手,道:「手這麼涼,都不知道冷?」
突然,我有些百感交集,開不了口。
我想問他為什麼,可是,為什麼?我覺得我不需要在乎的話,為什麼又問他原因。他的喜
歡,跟我沒有關係,我和他不是相同世界的人。在這個世界,我和他的身份又天差地別,
他是太子,我是太監。還是個假的太監。只因為他知道我的這個祕密,我獨自懷抱祕密度
過這麼長久的日子,心裡覺得厭倦,所以無所謂。
真是無所謂,為何需要思考為什麼。這種關係,可以維繫到何時?
此時太子道:「上馬吧。」
我道:「什麼?」
那馬兒早已逕自到旁邊吃草,太子去帶了回來,對我道:「來。」
我才明白過來他叫我坐到馬背上。我看看那頭馬,又看他:「小人不會騎馬。」
太子道:「我帶著你。」
我道:「殿下,如此不合規矩。」
太子道:「規矩是給旁人看的,這裡只有你我。」
我無話可說。
太子便拉住繩索,叫我一腳踩著鐙上去,另一隻腿跨過去。我扶著他的手,他又托了我一
把,便坐了上去。他自己也上了馬,從我身後伸手控住韁繩,馭馬前行。他的胸膛壓在我
的背部,隔著衣物,也彷彿能夠感受到他的體溫。
馬兒在林子裡小跑了起來,出了林子,只見滿山的楓樹,葉子已有些變色了,濃黃橙綠交
錯,十分好看。溪流聲潺潺,貼著窄長的石級路往下傾瀉,變成了滔滔的河水。太子勒住
繩索,馬就停住了。他先下了馬,又讓我下來。他走上那條石級路,我瞧了瞧四周,靜悄
無聲,想要離開的話,恐怕我自己做不到。我只好跟了過去。
路有些陡峭,不太好走,越往上溫度越低。我穿的衣裳薄,加了披風,還是覺得冷,氣喘
不停。很久沒有爬山了,兩條腿簡直好像不是我的。
太子的氣息和步伐一點點都沒有變過。他拉起我的手,握在他的手心。他的手十分溫暖,
有力。我感覺我的氣息彷彿隨著他的漸漸平緩下來。走上最後一層石級,上頭沒有路了,
有一間山寺,看上去有許久無人打理。寺中凌亂,地上四散細碎的乾草,前方台子上擺著
佛像,香爐卻不見了。
我忍不住道:「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太子道:「不知道。」
我:「……」
太子:「我也是偶然才知道這裡,有一次我出來騎馬,就到了這裡。」
我疑惑:「您什麼時候出來騎馬的?有誰跟著……」
太子不回答,拉了我往後走,供奉佛像的桌子旁邊有條通道,穿了過去,裡面是個方室,
開了個小門,光線就是從那裡照進來的。
太子帶我跨出門檻,道:「你看。」
我往外看去,一愣,景色大變,滿山楓紅。自然不是第一次見到楓紅,可是,不知道為什
麼,在這個時候心裡有幾分震動。冷風吹過林梢,枝條顫動,紅色的葉子零零地飄落。他
接住了一枚小巧的楓葉。他向我伸手,把葉子別在我的鬢間。
太子道:「真好看。」
我道:「殿下莫要作弄小人。」
太子道:「元元如此好看,若是簪花,我看也合適。」
您快住嘴吧。
太子笑了起來。他很少露出這樣快意的模樣。我有些呆住。他眼光晶亮,霎時吻了過來,
他吸吮我的唇,重重壓上來。他的舌頭鑽進來,在我口中翻攪。他把我緊緊地摟住,我和
他的身子緊密貼合。他的嘴唇在我的脖子游移。我感到氣息不穩,兩手抱住他。
披風落在地上,衣衫滑開。他撫摸我的身體,握住我腿間的東西,我忍不住顫抖。
太子在我耳邊道:「元元,我想要你。」
我兩頰發紅:「這裡是寺廟。」
太子吻了過來:「那就讓佛祖見證。」
方室內一片混亂。
太子髮髻散亂,枕在披風上,他兩腿大張,他的手在他高聳陽物緩緩套弄,晶瑩的汁液吐
出來,股中幽徑滑膩一片。他的眼光跟著迷濛潮濕。我挺身進入,他喘了口氣。我往前撞
,他斷續地呻吟起來。
他伸手來摸我和他的連接處,手指在我插弄的莖身上滑動。我感到全身都滾燙了起來。
他道:「元元的東西,好大又硬。」
我喘氣,深深一挺:「淫蕩。」
他呻吟了聲:「喜歡嗎?」
我俯下身吻住他的嘴。
天色已暗,山上越加寒冷。
我和太子都穿回了衣物,他取出火摺子,偕同我下山。幸好馬沒有跑走。穿過林子,走了
一段路,遠遠看見城中燈火閃爍。我和太子不是一塊出來的,自然不便一起回宮。再往前
就有些人聲,太子和我下了馬。
太子朝我看來,我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他拉過我的手,把一個什麼放在我的手上。我一
瞧,是用了五色絲線編成的長命縷。我怔怔地看著他。
太子道:「我幫你戴上。」
我無從拒絕。他拿了起來,戴到我的手腕。我不禁撫摸那條繩索,心潮頓時澎湃。
我道:「為什麼……」
太子看著我:「元元,你要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