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犯罪暴力和性描寫
※靈感來源:Alec Benjamin - If I Killed Someone For You
2.
早就過了午夜,戴納心想真不知道這趟公路旅行該怎麼結束,竟然還帶著一位不速之客。
他一開始有點擔心這輛老車稱不稱得住,但好歹是一輛SUV,是之前雙親留下的,據說還
是什麼四輪傳動。
他根本不懂車,留著這麼久沒換也只是因為沒有閒錢罷了。
貝琪老早就躺在後座,用毯子緊緊裹住自己,看起來很舒適,很快地陷入沉睡。戴納把兩
人的行李放到後車廂,打開後車廂的時候還小心地不要吵醒車內的公主。
艾倫眨著小狗般的眼睛把行李袋舉起,戴納只好接過他的行李,把它扔到最深處,艾倫也
不生氣。
戴納打開了駕駛座的門,艾倫問:「我可以坐副駕駛座嗎?」
「你別想碰貝琪一根手指頭。」戴納警告。
艾倫立正點頭,只差沒有舉手敬禮。戴納已經坐進車內,艾倫連忙加快腳步跟上。門關上
之後,車內很安靜,只能聽見貝琪微微的鼾聲。
戴納受不了這份寂靜,但又不想吵醒貝琪,手放在發動紐上,只是猶豫了一會便陷入難以
言喻的沉重,手指遲遲沒有按下。他必須趕快離開,至少要先避一避風頭,這是為了貝琪
——他說服自己。
「戴納。」艾倫竟然已經繫好安全帶,他說:「無論如何,我們都得前進。」
戴納的心臟因為艾倫的一番話而停了一秒,回過神的時候,耳邊已經是引擎發動的聲音。
「……」
貝琪並沒有醒,反而睡得更香甜,大概是晚上的黑暗讓她感到安心。
戴納一路駛出後院,又小又破舊的房子在後視鏡裡面越來越小。過了好一陣子,後視鏡只
剩下稀疏的光點。這個時間點的車並不多,他們在寂靜與黑暗中滑行,兩旁的路燈並不密
集。
一路無語,他們開上高速公路。甫一駛上,車速一下子便快了不少,好像這望過去沒有任
何車影的路成了讓人徬徨的大草原,他只能踩下油門,試圖在越來越快的速度中找回平靜
。
艾倫的聲音聽起來很好奇:「為什麼不開定速?」
戴納覺得這傢伙絕對他媽的有病——噢,他大概真的有病——否則怎麼能在剛殺完人的情
況下這麼冷靜。他忍住因為煩躁想要抖腳的衝動,右腳勉強待在油門上。
「這臺老車沒有。」
「噢。」艾倫回應,盯著前面的黑暗思考了一下,旁邊滑過的路燈對他而言就像是一個個
張大嘴巴的外星人,正藉由無聲的光亮來表達驚恐。只是這麼想像一下,艾倫便「噗」地
笑了出來。
戴納想要瞪他,但他就連抓住方向盤、不要因為顫抖而歪斜都耗盡了力氣,很難轉過頭破
口大罵,只能一邊抖一邊道:「你還笑得出來?」他說:「瘋子。」
艾倫的手指放在嘴邊,把嘴角的弧度壓下去,抿著嘴巴說:「對不起,」他的聲音低了下
去,「戴納。」
戴納。
戴納這次是脊椎那邊感覺到電流——從下而上,後頸也麻麻痛痛的。他轉了轉脖子,打了
一個方向燈,不過這只是守法的他下意識為之罷了,這個時間點根本沒什麼車。後方的車
離他很遠,但他卻覺得還不夠,於是切換到內側,油門踩得更猛。
「不要叫我的名字。」
「哥哥?」
「閉嘴。」
艾倫往後一躺,扒了扒瀏海,後出了飽滿的額頭,那雙和頭髮一樣的黑色眼睛看起來銳利
了些。戴納終於有餘裕可以看向艾倫,只有一眼。真是奇怪。戴納想。這個男人就跟某種
動物,夜晚的他看起來更有精神,而且——危險。
他不願意在貝琪可能會醒的狀況下談論艾倫自白的事,但他並不信任艾倫,於是硬梆梆地
問:「你幾歲?」
車子飛馳的引擎聲讓人很安心,艾倫微微瞇起眼睛,似乎很享受夜裡這樣的速度。如果戴
納沒有記錯,艾倫應該只是和貝琪差不多大。
「二十。」艾倫誠實地說。
果然。戴納心想。太年輕了。他忍不住問:「為什麼做出這種事?」他想說的是,用二十
歲的年輕生命作為交換,去殺死一個骯髒暴力的生命。
誰知道艾倫竟然反問:「什麼事?」戴納沒有回應,艾倫又笑著問:「關於謀殺唐這件事
嗎?」
戴納連忙看向後面,車蛇形了好一會,最後勉強回到直行。貝琪還安穩地睡著,側身躺在
後座,用毯子緊緊地裹住自己,只露出半張臉。
他竟然連唐的名字都知道。
「我說過了,」艾倫又用那深情的口吻說:「這是為了愛。」
「愛」,戴納心想,這小鬼頭,這個謀殺犯,竟然還能說出「愛」這個字。他喃喃:「真
噁心。」
艾倫沒有露出任何受傷的表情,依然享受著這場逃亡之旅。戴納冷靜下來之後反而有點心
慌,他身邊坐著雙手染紅的謀殺犯,他甚至不知道艾倫身上有沒有武器。
「你,」戴納的喉結上下動著,聲音混雜著來不及嚥下的口水,聽起來十分含糊:「你在
想什麼?」
你在想什麼?親手殺死一個人之後,你是什麼心情?
他沒有忍住又問:「你為什麼還笑得出來?」
放在其他時間、地點、情境,或許是在譴責艾倫。例如夜晚的警察局,被昏暗的燈照在臉
上,警察威嚇地這麼問;又或者是某個傍晚,某個花圃盛開的後院,痛心疾首的老父母如
此質問。
但在這個安靜得只剩下引擎和輪胎摩擦聲的晚上,路燈一個一個掠過,他們好像被世人留
下,又或者正脫離「正常人類」的範疇,以常人難以企及的速度、如脫韁般的野馬那樣,
成為殺死同類的怪物。戴納的問題像是一種調情、配料,不像是道德的質疑。
他不知道,戴納既困惑又恐懼。他現在正是駕駛者,支配著速度,導致恐懼感覺起來像是
興奮,在皮膚下顫抖得非常巧妙。戴納只能緊握著方向盤,速度一直攀升,就連後面的貝
琪都動了動。
他看了眼後視鏡,幸好,貝琪還是緊閉雙眼。他身上已經沒有能讓貝琪安定的東西了,這
次,這次,一定要讓貝琪脫離那該死的白粉。
「為什麼?」艾倫的聲音在漆黑的車內太過清晰:「這,難道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嗎?」
殺死和自己一樣會呼吸的人類,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嗎?
「他是該死的。」艾倫說,聲音輕柔,滑過戴納的脖子,好像就此透過細縫鑽入喉嚨,讓
戴納一點聲音都無法發出。反駁也好、斥責也好,似乎都化為無聲的贊同。艾倫淡淡地說
:「難道不是嗎?」
難道不是嗎?難道不是嗎?嗎?嗎嗎嗎——句尾迴盪,在戴納耳裡,那已經聽不出是艾倫
的聲音。
速度開始放緩,戴納這才發現方才窗外的景色幾乎一片模糊,他讓這輛往北駛的怪物跑得
太快了,人類的心一點也跟不上。艾倫往窗外看,「哈」,吐出了一口氣,窗戶染上白霧
。
戴納忍不住瞥去一眼,可惜,他只看見艾倫的後腦杓,微曲的黑色髮絲青青地晃動著,讓
這顆腦袋看起來過於從容——為什麼?戴納不只一次這麼想,艾倫是個謀殺者,但他卻愜
意得像是旁觀者,反觀自己,像是犯罪者一樣緊繃。
「哈。」這次艾倫是刻意讓溫熱的吐息灑上冰冷的玻璃。白霧之後,他伸出手指,在上面
慢慢地畫,似乎是一個笑臉。那是片修剪得宜的指甲,不過短,也不過長,在修長好看的
手指上顯得再完美不過。
為什麼?為什麼?戴納有點茫然,眼神開始渙散,前面的路一片漆黑,他只知道這是往北
的高速公路,但腦袋無法記起自己先前的計畫——當然也不能寄望貝琪,貝琪只需要當個
小公主,好好地在這場旅程中享受就好。
「戴納。」艾倫小聲地喚,這次居然和在門外的小心翼翼相似,可憐巴巴,似乎還晃著尾
巴。
「……」
「戴納……」
戴納心想:這是個找麻煩的聲音,真是討厭,他一點也不想回應。
「戴納……」
他勉強說:「……幹嘛?」
艾倫夾緊雙腿:「我需要廁所。」
「……」車速依然,甚至越來越快。
「我需要一個可以讓我排出體內多餘水份的空間。」
戴納胡謅:「人的身體有七成是水,多餘的水份是不存在的。」
「不,戴納——我知道你不是醫學院的學生,但人絕對有多餘的水份需要排出,有時候透
過汗水,有時候是尿液,而我正好是後者,請相信我。」艾倫的回覆非常認真,但姿勢已
經變了又變,雙腿交叉,手抓著窗戶上的把手,似乎正試圖以這樣的動作壓抑滔滔江水。
他繼續說:「戴納,你也需要,或許不是現在,但我就是現在。」戴納懷疑艾倫已經憋到
極限了,否則不會說得這麼顛三倒四:「每個人都需要,除非我不是人類。」
「不是人類」,是的。艾倫冷靜得不像是人類,像是冷血動物,披著人類外衣的畜生。而
載著艾倫的自己,同樣也是貨真價實的畜生。
戴納正準備開口,要艾倫再忍忍,他想再趕點路時,貝琪忽然揉著眼睛,從後面爬起來。
「戴納,」貝琪的聲音彷彿夢囈,「我好餓——我要吃東西。」
戴納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往右切,目標是最近的出口。
艾倫已經憋得幾乎全身扭曲,手撐在車頂,這是他第一次對戴納有了怨懟。他癟著嘴,對
戴納投以譴責的眼神,但戴納只是全然無視。
貝琪永遠是最重要的。
下了交流道,他們轉進最近的加油站。自助式的加油站陳列了三、四排,遠遠地看,地上
有著密密麻麻的黑點,就連戴納都瞇起了眼睛。靠近的時候,他們才看清那是一大群的烏
鴉,見車駛來也不跑,密集得讓人不適,戴納瞬間便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
烏鴉見車來也不跑,這麼一大群,黑鴉鴉一片,似乎因此成了某種黑色巨型怪物,就連人
類都得怕得讓牠們三分。烏鴉的眼睛是黑紅色的,一點光也沒有,很深,畜生的眼睛彷彿
毫無仁慈。興許是戴納的心理作用,他覺得烏鴉的眼睛很像艾倫。他們的眼珠子同樣都喪
失人性,看的戴納,盯著戴納,毫無閃躲,並且毫不畏懼。
烏鴉群密集而且龐大,幾乎佔了一個半的加油車道,逼得戴納只能小心地閃避,往最旁邊
的加油道開過去。途中,車身離烏鴉很近,戴納的眼睛挪不開,死死地看著那些黑色身影
。牠們如死神,預示,不祥,凶兆。烏鴉沒有閃躲的意思,連振翅都無,只是用那雙黑漆
漆的眼睛看著恐懼的人類。
嘎嘎,嘎嘎。其中一隻烏鴉叫著。
戴納覺得不舒服,幾乎踩不下油門,最後勉強停在油槍前面。
「我以為你會開過去。」艾倫說。
戴納有氣無力:「那裡都是烏鴉。」
艾倫眨眼,「我知道。」
戴納看向他。
「為什麼不?」艾倫問,戴納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艾倫又說:「我以為你會這麼做,正因
為那裡有一群烏鴉。」
根本搞不懂這個男人在說什麼。戴納想。他說:「給我滾下車,你不是快憋不住了嗎?」
艾倫連忙解開安全帶,「差一點就要洗車了。」
戴納冷冷地說:「如果你這麼做,我會把你丟在連車都叫不到的地方。」
艾倫突然往後一靠,偏頭道:「一起來嗎?貝琪。」
戴納準備發怒,但貝琪居然醒了,呆呆地坐在後座,頭髮比先前還要凌亂,比鳥窩還要糟
糕,地毯落在皮革上。
「艾倫——」
艾倫說:「貝琪餓了吧?」
「她不用下車。」戴納說,「我幫她買。」
「你要他一個人待在車上?」
戴說怒道:「我可以和她一起去!」
「那誰要加油?」
「……我可以等你回來。」
「你要讓我一個人待在車內?」戴納一口氣被堵住,艾倫竟然又繼續說:「還是你要讓一
個殺人犯和你的妹妹獨處?」
戴納笑了兩聲,陰森森的,「我只想把你留在這裡。」
艾倫又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
「看起來你並不是真的憋不住。」
艾倫又夾緊雙腿,扭來扭去,戴納故意用最慢的速度下車,在那之前,他把駕駛座的窗戶
打開,並緊盯著車內的少女,以及前座的少年——他們對他而言都只是「少年少女」,太
過年輕,但也太過墮落。貝琪還是可愛的,但對戴納而言,艾倫卻只是可惡的。
可惡的、可惡的。
他很訝異心裡第一個出現的詞彙竟然不是「有罪的」。
貝琪從頭到尾都是恍神的模樣,戴納不忍心看貝琪凹陷的臉頰,但又不願意讓貝琪和艾倫
單獨待在車內太久。駕駛座吹進的冷風讓艾倫只打冷顫,他抱著雙臂,用眼神向戴納求饒
。
「求饒」,艾倫總是能夠輕易地顯露這種對戴納而言過於「懦弱」的姿態。
他以最快的速度跑向旁邊的服務台,買了三十元的油費,在裡面也緊緊地盯著艾倫,確保
他不會對自己的妹妹做出任何事。幸好艾倫非常「乖巧」,他甚至對戴納揮手,扮了一個
可愛的鬼臉。
加完油之後,他將車開到商店前面,回過頭準備和貝琪說話,但後者竟然又躺了下來,雙
眼無神地看著前面。她的角度看不見什麼,視界只有副駕駛座的皮革。她的嘴巴微張,口
水又流下來了,但戴納一點也不生氣。
他說:「貝琪,我們一起下去買點吃的。你想吃什麼?」
貝琪說:「我不要下去。」
「可是剛剛你說你餓了。」
呆了一下,貝琪重複道:「我不要下去。」
「但你、」
貝琪突然尖叫:「我不要下去!我不要!我不要!」她甚至用腳去踹門,砰砰砰。
艾倫以為戴納會怕踹門的聲音引來注意,誰知道戴納竟然只是軟聲軟氣地說:「貝琪、貝
琪,這樣你的腳會痛。」
艾倫心想:這是重點嗎。
貝琪嘀咕,絕對不是惹人憐愛的那種咕噥,和毒蟲發作前的呢喃更像。她看起來十分茫然
、困惑,發作的不適讓貝琪不停扭動。她說:我不要。不要。
「好。」戴納說,「甜甜圈好嗎?」
不要。貝琪說。
「漢堡?」
不要。
「三明治?」
不要。
戴納說:「我總會買到你想吃的,你先睡一下吧。」說完他便匆匆地下車。艾倫正考慮著
要不要去後後車廂把夾克拿出來,戴納已經迅雷不及掩耳地打開副駕駛座的門,然後一把
將他拽出來。
「休想單獨和貝琪待在一起,」戴納咬牙切齒地說:「你這個變態跟蹤狂。」
艾倫愣住,然後笑了笑,起著滿身的雞皮疙瘩和戴納一起往便利商店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