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弟,大哥知道太后對你而言,向來是眼中釘、肉中刺,可你這回直接以後宮干政的名
義廢了她,要是引起各地諸王反叛,當如何是好?」
常弘手裡拿著一只藍瓷小藥瓶,替額森騎馬持兵多年,已然皮糙肉厚的手,抹著廣藿香手
膏,同時悠悠地回答道:「你與我,領京中十萬雄師,還有衛拉特精兵一萬,那些王爺們
就是要重新搗鼓個七王之亂,我和你都能把他們打出屎來,你說對不對?森哥。」
儘管額森覺得這太亂來了,卻沒能禁住臉上的笑意。常弘還在捏他的手掌肉,幫他抹手藥
,令他的手裡,心裡,都有些癢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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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寧負天下人
「皇上,皇太后萬歲,萬歲,萬萬歲!」
開朝時分,太后今日專門擺駕至金鑾殿。常弘與現太后,即原太皇太后一同上朝。
為著這名女子在京中罷黜他的帝位一事,常弘已對她起了殺意,儘管如此,他仍攙扶
著她的手,走過無數拜伏的群臣,滿面堆笑地迎她上座,「母后今天也來了?都是孩兒不
肖,才會令母后憂心於國事。」
太后隱入簾幕之後,常弘坐上龍椅,朝臣們起身,再度對兩人朝拜。
常弘沒看在眼裡,只注意到平素應當站在此處的額森,今日竟不見了,便向左右宦官
問道:「太師呢?」
「太后說,今日朝議,不宣太師。」宦官細聲回答道。
常弘不禁看向簾幕中,目光無比毒辣,與他先前作皇帝時,已然判若兩人,他卻毫無
自覺。
常弘內心著急,深怕額森若是在宮中被人給暗害了,該如何是好?本來已無心朝議,
準備退朝,王連紘卻領銜上奏,手持朝笏,來到龍座前躬身,說道:「陛下,微臣與首府
曹奈,左金吾尉陳家,聯名參奏。」
常弘聽到這裡,已經想搖手讓王連紘下去,心想:「小兔崽子,你前面幫了朕,就以
為朕不敢動你麼?難道你沒聽過『鳥盡弓藏』的道理?」
王連紘卻受了太后的懿旨,不得不奏,閃爍著眼神,不敢看常弘,只低頭看著笏版,
便在朝中,繼續揚聲說道:「太師額森,把持朝政,亂我大晝國體,我大晝朝上下九十年
來,未曾有過胡人位列三公──除去大唐與元朝以外,我朝上下五千年來,亦未曾有過這
般謬事。胡人豈可為天子之師?」
「放肆!」常弘立刻拍了龍椅的扶手,「王尚書,你的意思可是說朕瞎了眼,不懂得
如何挑老師了?就連朕愛用誰當老師,你也管得著麼?你們禮部的管轄範圍,未免太寬了
!」
「啟稟陛下,維護國體,正是禮部之職,亦是微臣之職司,臣不得不冒死,向陛下進
此言……」
──你就愛冒死,你就愛進言,得!王連紘,你這廝是死定了。
常弘瞟向後方的簾幕,又藐視著龍椅底下的王連紘,說了聲:「退朝。」便自龍椅上
走下。
「陛下!」、「陛下──!」、「臣尚有要事未奏!」
不顧後方群臣攔阻,常弘一揮袍擺,逕直地走出了金鑾殿。
在回到養心殿的路途中,太后竟追了上來。
「母后,有何要事?孩兒還有政務要處理,不能與您多談。」常弘已懶得再與太后開
交,便直接說道。
太后見常弘態度十分不敬,便挑明了說道:「如今國體已亂,外族入我中原之心臟,
安居於祖宗之朝堂,誰是禍首,便得扛下這個責任,不是陛下您,便是他額森。陛下,您
是要大晝的人心呢,還是要額森這個胡虜韃子?」
常弘重新親政以後,早已釐清當初于和廷是如何下獄的,甚至連這段期間,常鈺這任
皇帝作得有多憋屈都一清二楚。
他本來就已非常想找個機會,一舉做了太后,聽到太后說額森是「胡虜韃子」,常弘
登時變了臉色,停下腳步,說道:「老太婆,朕不是常鈺,不會任妳擺佈,敢再這麼調唆
朕與太師之間的事,信不信朕敢殺了妳?」
常弘捏住太后的手腕,緊扣著她的命門,只要微微一施力,便能置她於死地。
太后雖然不會武功,卻感受到自己命在旦夕。
就在這皇宮之中,人人可能經過的道路上,常弘居然對她起了殺意。
「我們大晝可還沒出過弒母之君,你若犯下如此叛逆無道之罪,你這位置還能坐下去
嗎?」太后語帶脅迫地說道。
「常鈺也沒殺妳,可他的位置坐得長嗎?」
常弘冷冷地回道:「妳不是朕的親生母親,還敢跟朕講什麼三綱五常?妳都能廢了朕
,朕為什麼不能廢了妳?深居後宮,卻肆意干政,這難道也是聖人流傳下來的教誨嗎?」
「朕是天子,這是朕的天下,妳不過是個婦道人家,無權過問朝政之事──再發生此
事一次,朕就讓妳吃不完兜著走。」
※
翌日,常弘便派人強行將太后請出永壽宮,送往避暑山莊。
常弘復辟後,改元為奉天,時為奉天一年,二月,彼時為隆冬,氣候非常寒冷。
乾清宮內,宮門深鎖,常弘躺在床上,聽不見自太后鑾轎處所傳來的哭喊聲。
額森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一隻手拿著炭耙子,挑弄著炭爐取暖,另一隻手放在床邊,
被常弘捏著玩兒。
他看著小炭爐裡冒出的星星點點的火光,問道:「弘弟,大哥知道太后對你而言,向
來是眼中釘、肉中刺,可你這回直接以後宮干政的名義廢了她,要是引起各地諸王反叛,
當如何是好?」
常弘手裡拿著一只藍瓷小藥瓶,替額森騎馬持兵多年,已然皮糙肉厚的手,抹著廣藿
香手膏,同時悠悠地回答道:「你與我,領京中十萬雄師,還有衛拉特精兵一萬,那些王
爺們就是要重新搗鼓個七王之亂,我和你都能把他們打出屎來,你說對不對?森哥。」
常弘與額森一同攻陷玉京的高漲情緒仍未消褪,此時的他當真覺得自己翻手為雲覆為
雨;只要有額森在,他便無所不能。這令他無所畏懼,不怕開罪任何人,也不再願易受到
任何人的脅制。
儘管額森覺得這太亂來了,卻沒能禁住臉上的笑意。常弘還在捏他的手掌肉,幫他抹
手藥,令他的手裡,心裡,都有些癢癢的。
「弘弟,讓你復辟果然是對的,我不過在這大晝的宮廷裡待了沒多久,竟就綁手綁腳
起來;你回到這裏以後,反而跟變了一個人似的,果然很有『天可汗』的氣象。」
「我仔細想來,太后如今被廢,若有哪個王爺願意主動撞到你槍口上,讓你下馬威,
你還能順便削藩。」額森笑道。
「削藩什麼的不必,只要他們能安安穩穩地替我做事就好,但是誠如森哥所言,誰敢
撞到我的槍口上,我就讓誰死。」
常弘風輕雲淡地說道:「我這廢帝能復辟,我能在你手裏待一年,他們跟我一比,什
麼都不是,只是一群祖上積德的紈褲子弟;他們就算帶軍隊來,也只有當我孫子的份,就
是與我單挑,也還是我的孫子。」
「以前他們就打不過我,所以朕當了皇帝;現在他們更打不過我,朕還是他們的皇帝
。」
※
這些時日以來,常弘發現自己過往布置在朝廷中的黃震一黨,幾乎被常鈺和于和廷除
了乾淨,眼下打算重新組織自己的人馬。
期間,他發現胡莊道這個現任的指揮使不錯,便想著:「鈺弟,你倒是給我發掘了一
個好人才。」
他重新起用了胡莊道,只為了利用錦衣衛來整治某人。
當胡莊道帶來的材料,終於齊全以後,常弘露出勝利的微笑,心想:「王連紘,你這
小子真能整,不是朕要害你,而是你太會找死。」
次日,常弘決定當朝為王連紘行刑。
早朝上,額森手持聖旨,宣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罪臣王連紘,殺害朝廷命
官馬順利、毛泰山、陳充共三人;勾結朋黨,挾制景安帝;羅織罪名,陷兵部尚書于和廷
入獄。朕下令,即刻將王連紘送入三法司候審,欽此。」
這一日,朝堂上少了太后與王連紘,多了額森,宣讀詔書的也並非是平素的太監,而
是額森本人。
這讓眾臣們,心裡都有了底──誰敢動額森,誰就是親自跑到皇上的頭上撒尿。
再怎麼看不起額森、看他不順眼,都得忍,除非不想愛惜自己的小命,想進三法司跟
王連紘當同學。
只可惜當初與王連紘聯名上奏的兩人,還沒機會避凶,同一日,常弘便下令,首府曹
奈降為內閣大學士,左金吾尉陳家去職,回兵部等候調派。
※
王連紘在送入刑部候審以前,將他的兵馬全交給了博羅,一共有五千名死士。
「造反,就趁現在!你不救衛拉特,誰能救?」他留血書一封,還有一棟專門供養死
士的宅院給博羅。
博羅心裡知道,王連紘只是想報復常弘或者額森,只是想拿他來借刀殺人──不過不
要緊,博羅確實需要得很。
「時候快要到了,但是還沒,因為族人們,還沒有完全背棄大哥。」
「還有人相信,哥哥作常弘的太師,是為了讓大晝與衛拉特締結關係……可是倘若當
時接了傳國玉璽的人是哥哥,那麼今日裡,應該要反過來巴結著我們,求我們與他們締結
關係的,合該是大晝才對。」
博羅告訴托托布化:「我們既然已有了宅子,你便讓我們族人集結起來,我有事要告
訴他們。」
「方便將內情告知在下一、二,好讓在下出去傳達嗎?」托托布化問道。
「我要說的,只有三件事,那就是前可汗當初是怎麼死的,前可汗所留下的遺志,還
有──死在這裡的孛也鐵木兒將軍,我已經找到了他的墓地,我想族人們一塊兒給他上香
。不過如此而已。」博羅淡淡地回答道。
※
常弘復辟後,下令幽禁景安帝於綺蘭宮,還原職為王爺,不降為庶人。
在幽閉的綺蘭宮中,常鈺毅然決然服了毒。
在御醫驗明常鈺確實已斷氣之後,常弘專程擺駕到綺蘭宮一趟,只為了見弟弟最後一
面。
服毒前,常鈺曾留書一封。紅蠟封緘的那一面,寫著:「請聖上御覽。」
信中寫道:
「 稟皇兄:
臣弟始終相信,惟皇兄一人,方能使大晝長治久安。臣弟愚鈍,心胸狹窄,不足以馭
大晝;即使如此,只要臣弟還苟活於世上一日,太后還有其他王侯,便會來策反臣弟。
而今臣弟已累了,倦了,不論是此身、此心,都只想與于和廷同去。盼皇兄能原諒臣
弟自私,先行一步。
弟常鈺絕筆。」
常弘展信閱畢,便將信投入了火盆裡。
廳堂中央,常鈺已經入殮,被放在金絲楠木棺材裡,表情就像是睡著了一般。
常弘看著弟弟的臉,不禁嘆息道:「鈺弟,你本來生得很俊美,只因這一年來,你作
了代皇,竟然長出了白髮。」
他將手伸入棺木裡,御醫立刻制止他道:「陛下,這……失於禮制!」
「朕都敢用衛拉特人作太師了,管他禮制不禮制,這是朕的親弟弟。」
常弘沒管老御醫喝止,逕自將手伸到常鈺的面前,撫摸著他的臉,「是大哥有過於你
,沒能一直保護你,還命你監國,把你放在架子上給朝廷裏那些豺狼虎豹烤。」
然而,他摸著常鈺的臉,竟覺得不甚冰涼,皮膚也尚未僵硬。
猶疑之際,常弘先用兩指,捏常鈺的心脈,再分別把他兩手的脈,心裏便有了點名目
。
「『與于和廷同去』是麼?挺有意思。」
常弘笑了笑,說道:「可以將蓋子給闔上了。別拖延時間,趁著人還新鮮,趕緊讓棺
木出城,運往皇陵。」
※
朝中上下都深怕元朝復辟,人人想殺額森,但是沒有人敢動額森;只因常弘重新起用
東、西廠,如今眼線遍布京師,事蹟敗漏者,輕則去官,重則小命不保。
綜觀全玉京,此時唯一有辦法殺額森的,只有博羅。
眾人亦將這希望寄託在博羅身上,暗自給了他許多援助,不只王爺們湊了份子錢,就
連太后也有一份。
玉京郊外,偌大的院中立著一座孤墳──那是被博羅親手遷來的,孛也鐵木兒的墳墓
。
博羅持香,跪在鐵木兒的墳前,伏地虔誠一拜,而後坐起身,兩眼無神地看著被他挪
用軍費,重新修葺的嶄新墓碑,問道:「鐵木兒,當哥哥臣服於常弘的時候,我就覺得他
背叛了衛拉特。換作是你,當作何想?」
「猶憶往昔,托羅大王被常棣放了一枝暗箭,導致身死。」
「大哥為了洗刷衛拉特的冤屈,把叔叔、伯伯、兄弟們全殺了,拿走他們的土地跟部
落,將衛拉特大一統,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成為可汗。」
「而後大哥在鄂爾沁大草原誓師,率五萬軍馬南下,要為前可汗、我的父親報仇雪恨
。」
「我唯一不明白的,只有這一點,那就是為何好不容易,終於走到了這一步,我們的
鐵騎親自開進了玉京,大哥卻選擇放棄帝位,成為常弘的太師……?」
「難不成寧可捨棄爸爸、捨棄我、捨棄你、捨棄托托布化、捨棄全衛拉特人,大哥也
要給常弘踏腳嗎?常弘分明是在利用他!」
「大哥已經被洗腦了……他不是以前的大哥,也不是我們的可汗了。」
「衛拉特人需要新的可汗,玉京是我們衛拉特的領地,大晝朝是我們的領土,我們不
能先幫常弘小兒打下江山,再雙手送給他。」
「天下沒有這麼好的事!你不是白死的,爸爸也不是白死的,沒有人是白死的!」
「我博羅可從來沒有答應過要幫常弘打江山,我跟大哥冒著險出生入死,才不是為了
淪落到現在這般田地,他常弘休想躺著吃白食!!」
「……吶,鐵木兒,如果我說,我想成為新的大汗,你會同意嗎?」
天色陰沉,降下暴雨,將博羅點燃的香打熄,就好像是鐵木兒在天之靈,想藉由這場
雨,來回答博羅的提問。
冰冷的雨水拍打在他的身上,地上的積水反映著博羅面上的無奈與痛苦。
「我失去了爸爸、失去了鐵木兒,如今連大哥都要失去了,這一切都是常弘的錯!常
弘──!」博羅仰天長嘯道。
托托布化趕緊自屋裡拿了一把油紙傘出來,為博羅擋雨,「可汗,請先入屋裡吧,大
夥們還在等您呢。」
博羅默然無語地點了頭。
此刻,這處王連紘購置的宅邸裡,容納著兩百位衛拉特人。他們都是自願隨托托布化
而來,在攻破玉京之後,仍留在京中的衛拉特人。
「可汗,失禮了。」其中一人拿著毛巾上前,為博羅擦乾被雨淋濕的頭髮,還有不知
是被雨水還是淚水沾濕的臉面。
廳堂中,靜靜等候著博羅到來的人們,全都繫著白頭巾、著素衣,就像是燕太子丹在
易水畔替荊軻送行時的打扮──死士的裝束。
「請問可汗,逼宮何時開始?」阿剌智苑問道。
「三更天,乾清宮外的禁衛交接換班時。」博羅冷冷地說道。
「地點,確定是乾清宮嗎?」
博羅心想:「只希望今天大哥不要在那裏……不要在那皇帝小兒的身旁。」
直到向長生天祈禱完,但願大哥不要出現以後,他才繼續回答道:「就是乾清宮,只
能是乾清宮,因為那裏是皇帝的寢宮。」
「我們的目標,只有常弘一個──殺了常弘,奪回額森,奪回玉京,奪回原本屬於我
們的大晝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