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那天後，楊念初發現李家源怪怪的。
發考卷時，李家源沒什麼表情地走到講台面前接過，又拖著步伐回到位置上。
那神態跟前幾週的熱切，完全判若兩人。
楊念初看不懂這孩子忽然降溫的態度，說變就變，可能這就是青春期吧。
他依舊上著課，盡責的幫這群學生解說注釋、解析課文以及檢討考卷。他發現李家源沒打瞌睡，只是眼神空然地看著課本。
一股說不出的情緒，讓他點起李家源回答問題。
「李家源，這題為什麼是B你知道嗎？」
李家源說：「不知道。」像根木頭杵在那。
他忽然就被這學生想都沒想就否定的態度給激怒了，手上的藤條敲了敲桌面，又問了一次：「『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為什麼答案是B，你不知道？」
李家源的頭低了下來，沒有回答。
楊念初覺得李家源不是忘了上次問過他的這一題，只是不願意回答。
難道是在嘔氣嗎？楊念初想。
然而等待他的只有長長的沈默，其他學生的視線在這兩人之間游移。這沈默直到讓楊念初覺得有些難堪了，他才一邊解釋，一邊緩步靠近李家源。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意思是看過了滄海的廣大，再看到尋常的溪流便覺得普通；看過巫山那樣的美景，其他風景便黯然失色。用來隱喻經歷過深沉的愛情，之後再無別人可以比擬。」
楊念初來到李家源面前，看著僵直站立的學生，終於有了反應，慢慢把手舉起來。
「怎麼了？」
李家源低聲說：「我想去洗臉......」
他「嗯」了一聲，看著李家源又拖著步伐走出教室，背影頹然好像整個人被烏雲籠罩。
到底為什麼，忽然就不阻止我了呢？
每個禮拜五放學都會出現的阻礙忽然消失，楊念初開始感到怪異。
每次望向李家源，正要說話時，這孩子就會挪開視線。他很肯定，李家源確實在躲自己。
至於楊念初為什麼會發現呢？因為每次看向李家源時，李家源也在注視自己啊。
週五下課後，李家源慢吞吞地收拾著筆記，外號捲毛的好友在旁不耐喊著：「李家源快一點啦，海賊王一下就會被租走欸！」
「不用等我。」李家源把抽屜裡的書一本本拿出來，像是疊水電材料般弄得整齊，又放回去。
以往李家源早就是衝第一個去搶漫畫的人了。捲毛認為李家源頭被棒球K到，在旁碎唸「你到底是怎樣」，背起書包快快離開教室。
李家源趴在桌面上，望著窗外球場上正在練球的校隊。內心默默數著：「五點五分、五點六分、五點七分、五點八分——」
「所以你都下課後才睡？」楊念初的聲音從頭上響起，李家源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
「老、老師，你還沒走？」
楊念初看著李家源，忍不住笑出來：「你也知道我要去車站，對吧？」
李家源感到一股灼熱感從脖子往上爬，他偏過頭望向窗外想掩飾不自在，卻沒發現自己燙紅的耳朵早已暴露一切。
楊念初看著那泛紅的耳根，遮掩不住的尷尬神情，真可愛。雖然大概沒人會用這兩個字形容李家源。
他把作文簿放回李家源的桌上，說：「一直忘記還你，寫得不錯，裡面有修改建議。」
李家源稍微轉移目光，低聲說：「謝謝老師。」但視線始終停在桌面上的作文簿，沒有抬頭。
方才籠罩而來的好聞草本味好像有溫度。李家源的臉還在微微發燙，他覺得很慌張。
離去的腳步聲忽然又回返，李家源反射性地抬起頭，這次他與楊念初帶笑的眼睛對視。
「李家源，聽說你家開水電行對吧？帶我去吧。」
挫屎，要被發現了。
李家源一邊騎著腳踏車，一邊偷偷注意後方跟著的楊念初。以往都是他偷偷跟在楊念初後方，如今換楊念初跟著他，實在怪異。
依舊是老路線，騎過省道天橋下，當他拐彎進入小路時，好像聽到後方的楊念初「咦」了一聲，也可能是自己心虛。
路線旁的稻穗已經從青綠熟成金黃，秋末冬初時節準備收成。
李家源領著楊念初抵達水電行時，好巧不巧，那班五點十八分的列車正轟隆駛離月台。揚起的風吹亂兩人的髮梢。凜冽的風像證據一樣打著李家源的發燙的臉頰。
楊念初牽著腳踏車，看著那列車。
「李家源。」
李家源把車停好，沒敢看楊念初，盯著地面。他熟悉的那雙老土的白襪慢慢走到自己面前，說：「你家離火車站好近喔。」
嗯。
「你怎麼還站在哪？我要買東西。」
咦？
李家源抬起頭，看見楊念初一臉困惑：「你今天怎麼傻傻的？」
原來楊念初完全沒發現。
他放下心中大石，立刻帶著人到店門，喊著：「阿姆我轉來了。（媽我回來了）」
狹小的店內被一列列貨架分割成四排，最尾端是一張辦公桌結帳處，也是他最常坐在那邊偷看火車站月台動靜的地方。
辦公桌後的藤椅，此刻是老闆娘琇芳坐鎮。她一邊放著廣播，一邊拉著長長的電話線聊天。瞄到大兒子後方跟著一個陌生客人，掛上電話，很快地堆起笑臉：「要麼个？（要什麼）」
「李媽媽妳好，我是李家源的國文老師。我想買燈管。」
琇芳立刻站起來切換成國語模式，「老師你好你好。」並使喚兒子：「李家源快去幫老師拿燈管。」
李家源問：「你要幾尺的？黃光還白光？」
楊念初比了一個長度，說：「白光，大概這麼長吧。」
琇芳說：「三尺四尺都拿給老師看看。」
像是每個物件都放置在腦海裡，李家源立即走到隔壁通道，爬上梯子，從其中一個架上抽出兩條燈管。
楊念初拿著兩根燈管，看起來無限困惑：「尺寸差這麼多啊......」
李家源對楊念初的反應感到新鮮，窺見到另一個笨拙的他。
琇芳反應很快地說：「老師你都帶回家看看，多出來的再拿回來就好」
「那真不好意思，謝謝老闆娘。」
李家源看著楊念初，問：「老師你裝過燈管嗎？」
楊念初一臉天真：「沒有，但我想應該不難吧。」還呵呵笑了兩聲。
李家源盯著對方，說：「你知道要先關燈嗎？」
楊念初詫異：「這樣啊。」
「......」李家源徹底無語，回頭跟琇芳說：「我去幫老師換燈管。」
琇芳笑著說好。
「我家很近，一下就到了。」楊念初帶著李家源穿過軌道下的涵洞，經過火車站前，穿過主幹道到河邊的小社區。在其中老舊的兩層透天厝前停下，門口的小花圃擺了一盆桂花。
老鏽的紅鐵門上黏著斑駁的搬家貼紙，那門老舊得看起來稍一用力就可以撬開。
「這裡本來是規劃家庭式，出租三間房，現在只有我一個人住。請脫鞋。」
赤腳踏上冰涼的地板時有些緊張，視線所及一片漆黑，明明是白天屋內卻昏暗不已，當眼睛勉強適應黑暗後，站在玄關似乎就能一眼將這房子望到底。
左手邊是狹小的客廳，右手邊有間房，最深處是小廚房。雖然小而破舊，卻打理得很乾淨。
「不是我不開燈，是客廳燈壞了。」楊念初邊說邊把手上的東西放在沙發上，走進廚房。
李家源隨意拖了張矮凳，站上凳子，不用三分鐘就換好日光燈。按下開關，一室模樣終於清晰明朗。
楊念初端著兩杯熱茶走出：「換好了？你動作好快！」
李家源盯著楊念初端著托盤，這是他第一次在別人家裡看到，有人會講究的使用托盤。
楊念初放下茶杯，說：「謝謝你呀，坐一下，喝杯茶吧。你是第一個客人呢。」
茶喝一喝兩人就沈默了，這突如其來的空白，一時間有些尷尬，不知該聊什麼。
李家源說：「老師你今天不用坐車嗎？」
楊念初一愣，回：「嗯，這週忽然不用下去了。」
李家源在內心默默翻譯：這週不用，所以下週還是會下去。
不知怎的心有點沉。
「你也滿調皮的，害我沒趕上火車好幾次。」楊念初笑說：「幹嘛一直拖延我的時間？」
李家源又低下頭，看著那雙沒穿鞋的白襪子。想，應該沒有同學看過，國文老師這副模樣吧。
「老師，拍謝啦，我不是故意要拖你時間。」
楊念初微微笑：「下次不要這樣了。」
「老師你是每週都回台中的家嗎？」
「嗯不是。我是去台中找朋友。」
「女朋友？」
「小朋友，」楊念初伸出手擦了一下李家源臉上的髒污：「你太八卦囉。」
李家源又被那陣侵襲而來的草本香氣擾得慌張失措。他下意識站起身：「老師我想跟你借一下廁所。」
「廁所在二樓，你上樓就可以看到了。」
李家源匆匆上樓，解手後，覺得亂跳的情緒稍微冷靜下來。
他環顧這間狹小的洗手間，牆上打了一個洞裝了排氣扇。沒有浴缸只有蓮蓬頭，牆角的白色塑膠置物架應該是楊念初去鎮上的199大賣場買的。
李家源無聊的端詳起架上的瓶瓶罐罐，洗髮精與沐浴乳都是他知道比較貴的牌子，好奇地偷聞一下沐浴乳的味道，腦中響起賓果的聲音。
那個好聞味道果然是這個，他默默記下牌子。
視線無意中觸及最底層有個藍白包裝的軟管，上面寫著潤滑液。
潤滑液？李家源想起家裡在修繕電器時會使用的拉線膏，也叫潤滑液，不過那是電纜拉線時使用，而且是圓罐包裝。
直覺告訴他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而且好像在哪邊看過這字眼。他陷入苦思。
李家源滿懷疑惑地下樓，向楊念初道謝後離去，還被楊念初叫回來，因為他忘記收燈管的費用。
「這麼粗心，怎麼做生意？」楊念初笑了，塞了一顆看起來很貴的進口巧克力給他，「請你吃。」
李家源咀嚼著巧克力，載著剩下來的燈管騎腳踏車回家。
抵達水電行時，路燈恰巧亮起，思緒某一處忽然被點亮了。
在捲毛借他的A片裡有看過。

青春期的男生心思真多啊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