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楊念初有預感,此刻只要他開口,有什麼東西就回不去了。
所以他沈默,隱忍著。任由沈默在空氣中敲擊,連呼吸都擰成一團。話筒貼著耳朵發燙,有種臉頰都要灼傷的錯覺,直到對方電話掛斷的嘟嘟聲,刺破這冗長的沈默。
像肥皂泡泡破掉那樣無聲無息,卻隱隱作痛。
他終究殘酷的,親手把那少年的天真給摧毀了。只是這疼痛後座力太強大,讓他緊握著話筒良久,鬆開話筒時手指都微微顫抖,抬起手掛電話都萬分艱難。
楊念初知道自己傷了對方,他沒有後悔。就像他自李家源種下櫻花那天,就不再混跡酒吧。而他卻說了一個謊傷害了對方。
楊念初總是下意識找理由說服自己,總有一天李家源會離開他,然後李家源會諒解他。
——這樣做都是為他好。
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小緣像是感應到他的情緒,走過來朝他輕輕喵了一聲,用頭磨蹭著他的手。
他摸著小緣短刺的毛,忽然想起那天,在太空劇場廣袤的宇宙繁星面前,這隻手也覆蓋過李家源的眼睛,睫毛顫動的觸感還在掌心。
後來的每個週五都很難熬,雨季掛在山城每個屋簷上,滴滴答答。
他寧願在學校多接幾個自修課程班,自願幫高三生做補救教學,也不願回到坡道上冰冷的家。他知道自己在逃避那個不會響起的電話。
他也不再去開啟學校信箱看email,聽到電話聲響就會下意識一震。
午夜夢迴時,楊念初也曾問自己,這樣好嗎?難道他們就這樣了嗎?
那櫻花才剛茁壯,卻等不到栽種它的人欣賞了嗎?他一夜無眠,直到早晨被門外的叫喚聲喊醒。
「楊老師,有你的包裹!」
從郵差那簽收包裹,困惑地看著單據,寄件人的姓名與聯絡地址已是模糊一片,像是被雨水打溼又乾。隱約可以看到地址是台北。
簽收後捧著包裹的手不自覺顫抖,他拿起美工刀小心翼翼劃開紙箱,看見一個灰色的包裝盒,右上方寫著NOKIA 8250,正中間躺著一隻銀灰色的手機。
楊念初瞬間明白李家源忽然失聯的理由,為了準備這份所費不貲的驚喜,少年連過年也不回家鄉,拼命打工賺錢,只為了這份讓他們更容易保持聯絡的禮物。
他想起與自己等高的少年,在自己的頰上落下輕輕的一吻。
那麼輕,卻又那麼有份量的擱在了心裡。
他的身體搶在意識之前行動。
楊念初拿著手機起身,三步併兩步上樓,抓起黑色帆布包,塞了幾件衣物,披上卡其尼龍外套就出門。要騎腳踏車時才發現自己還穿著室內拖,連忙回家換上布鞋。
腳踏車從坡道上敏捷地滑下,踩著腳踏車奮力前進,繞過省道田野與溪流。沿途熟悉的風景正在流逝,有幾個認識的學生朝他招手,他沒有回應,只是專注地,竭盡全力的前進。
那原本糾結的情緒,在看到那隻手機的瞬間,都不在意了。
汗水浸濕領口,劇烈的運動伴隨劇烈的心跳聲,在胸腔撲通撲通。
聽覺裡只剩下心臟瘋狂跳動的聲音。
不要,他不要就這樣了。
此刻楊念初只有一個念頭:趕上一天唯一一班停靠山城的,通往北方城市的那班莒光號。
一定,一定要趕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