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喜歡你的人生嗎?(1)

作者: tojo (白狐)   2021-05-10 20:18:52
(1)
  「太陽金牛座要注意,今天一整天都是壞運氣,所有的倒楣事都可能發生。一秒鐘的
遲疑,溜走的是一世的幸福。看似輕鬆的任務,其實危機四伏,還要格外小心……」舒清
和盯著手機螢幕的雙眼先是瞪得老大,又微微瞇起,「小心從天而降的災厄?」
  他不由自主望了天花板的吊燈一眼,又覺得自己的行為愚蠢可笑。
  什麼亂七八糟的星座運勢,妹妹還特別標註他,說是非看不可,害他以為是要緊的大
事。家庭群組果然充滿沒營養的訊息,早知道就不點開連結。
  他嘆了口氣,開始尋找能表達無奈心情的貼圖回覆,螢幕上方彈出一則新訊息,來自
他的同事廖博元,暱稱廖伯。
  「小和,你在哪裡?萬禧飯店的人說準備好了,請我們過去。」
  「好,馬上到!」舒清和猶豫片刻,又補上一句,「他們真的用了『請』這個字嗎?

  幾秒鐘後,他收到的回覆搭配了翻白眼的表情貼,「不要又在意一些奇怪的細節,快
點過來啦!」
  舒清和不再耽擱,揹起腳邊的郵差包,把掛在脖子的採訪證拉正擺好,趕去和同事會
合。他的腳步輕快,臉上堆滿笑容。
  他是名八卦記者,俗稱狗仔,和專司攝影的廖博元為同一家雜誌工作。
  八卦記者聲名狼藉,用不光彩的手段取得新聞是家常便飯,經常還要被上頭逼著在報
導裡加油添醋,甚至看照片編故事,是媒體業裡最不受歡迎的一群。他們像今天這樣被萬
禧飯店客客氣氣邀請來的場合實在少有,舒清和當然心情雀躍。
  這種好事之所以發生,全是因為萬歷集團的超級有錢大總裁要結婚了!總裁不但結婚
,還跟同性結婚,這一系列驚天動地的大新聞,自總裁出櫃、宣布婚訊到籌辦婚禮,已被
各方媒體追著報導了好幾個月,至今熱度未減。
  萬禧飯店在這一系列新聞當中扮演的角色是喜宴預定地。宴會廳正在大幅改裝,漆成
紅金兩色的木板把整層樓封了起來,牆內的工事如火如荼,牆外的媒體騷擾窺探,三不五
時就有未證實的傳聞流竄。在這段天下太平、沒有大事發生的日子裡,似乎全國百姓都在
關注這場婚事。
  舒清和猜測飯店大概是被媒體煩到了極限,乾脆一口氣把大家都邀來,以遏止那些荒
謬的小道消息繼續散播。
  舒清和盡力不在飯店走廊跑起來,腳步在厚地毯上沒有製造出太明顯的聲響。很快他
來到宴會廳樓層,看見他的一小群媒體同行們聚集在木板圍牆邊,飯店公關正打著手勢說
話,引導眾人穿過一扇已開了鎖的出入口。
  廖博元看見他,舉手揮了揮。一顆腦袋接著從同事的身側探出來,俏麗棕色短髮、小
臉蛋、細長雙眼,也往他的方向看過來,是舒清和大學時代的學姊郭可盼。對方在《結婚
吧!》情報誌工作,認識以來一直對他很照顧。
  舒清和加快腳步,跟上隊伍尾端,就在廖伯和郭可盼的正後方。結婚情報誌刊載的內
容和八卦雜誌天差地遠,在工作場合遇見學姊實屬難得。舒清和揚起嘴角,正要問候,一
腳同時跨進木板圍牆內,半完成的宴會廳鋪天蓋地湧進視野,話語登時忘在嘴邊,沒有機
會說出口。
  好大!眼前的喜宴場地絕對是舒清和此生所見最大!雖然他才活到二十五歲,喜酒還
沒吃過幾場,但他知道這輩子不太可能見到更誇張的場地。
  三個廳合併而成的空間極其寬敞,翻新與裝潢還在進行,但已經夠讓參觀的媒體記者
們雙眼忙碌。
  飯店原本金碧輝煌的東方風華淡化不少,保留了橘金與棗紅的暖色調,新的自然元素
被引進來,到處是各種各色的花朵果實枝葉,平面的立體的,以巧妙的方式分布、堆疊。
彩色玻璃製成的蝴蝶停駐在花蕊及枝頭,在水晶吊燈上展翅,在彩色長窗裡若隱若現,在
燈光下瑩瑩發亮。
  整個宴會廳就像封閉的宮殿敞開門窗,化為……化為……舒清和想了想,一座秋天的
花園!
  文稿編輯隨即在他的腦中跳出來,對他猛搖手指,說他不夠浪漫,不夠新奇,不採
用!
  ……算了,反正下標題不是他的工作,他每次興致勃勃提供意見,哪次不是慘遭駁回?
  至少,這一篇報導不會再次因為文字不夠聳動而被挑剔。更好的是,沒有人在他的筆
下受到冒犯,沒有人在採訪過程中朝他橫眉怒目。他喜歡今天的任務,在八卦記者的世界
裡難得是個簡單的──
  看似簡單的任務,其實危機四伏。
  啊,呸呸呸!不吉利的念頭走開!快走開!
  舒清和用力搖動腦袋,動作的幅度有點大,引來廖伯、學姊和周遭幾名同行的注意。
好幾雙眼睛或憂心或煩躁地望過來,他感到臉頰發熱。
  文章寫得不錯,就是個性怪了點。包括總編在內,不只一個人這樣說過他,而他從來
不覺得需要反駁。
  確實他在人際互動當中總透著點尷尬,採訪記者的工作也不太適合他,只是求職當初
選擇不多,他需要薪水養活自己、繳付學貸、盡力幫助原生家庭。所以他抓住第一個錄取
機會,穩定地賺錢、儲蓄。這就是現實人生,不是嗎?
  舒清和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心不在焉,差點撞上忽然停下腳步的廖博元。事實上,
不僅廖伯,所有人都停了下來。舒清和跟隨大家抬起視線,這才發現他們已來到宴會廳的
正中央,這座秋天花園的設計主題所在。
  矗立在挑高玻璃穹頂下的是一株人造假樹,軀幹粗大,姿態卻優雅,以極為藝術的角
度朝上方伸展。假樹表面覆著枝葉花果、蝴蝶飛鳥,和整個宴會廳是一致的風格。
  根據飯店提供的書面資料,宴會場的設計師是名享譽國際的大人物,舒清和只是凡夫
俗子,不敢說看得懂設計理念,但這株樹的確造得很美,很……藝術。
  「看起來好像有人要在那上面表演。」廖博元歪過頭來對舒清和說道。
  追著廖伯的視線望過去,可以見到數個大小不一的平台,高高低低從樹幹延伸出來。
最大的平台將近兩層樓高,一架水晶鋼琴已安置在中央,琴身剔透,任光線自由穿梭,光
是想像一下喜宴當晚可能的燈光效果,就令人興奮雀躍。
  大樹正下方是一片略高於地面的橢圓形舞台,佈置得花團錦簇。附近有許多穿著工作
服的人員出沒,繫著專業度爆錶的工具腰帶,似乎正操縱著一些外表很厲害的儀器設備。
  飯店公關手持麥克風登上橢圓舞台,以問候大家做為開場白,客氣的社交辭令從舒清
和的左耳進右耳出,沒有留下什麼印象。
  「──因此,為了回應諸位的『熱情』,」公關的語調稍嫌不自然地拔高了些許,熱
情兩個字彷彿從齒縫間勉強被擠出來。很明顯她有其他更想使用的詞,比如說騷擾之類的
。「我們特別準備了一項驚喜。」
  舒清和的注意力頓時提升了好幾階,其他人也是如此,現場所有的視線都隨著公關的
手勢投向二層樓高的樹梢舞台。
  不知何時,原本空無一人的水晶鋼琴前端坐著一名俊美青年。
  「藍思禮!」不只一個人脫口驚呼。
  現場掀起一陣騷動,興奮的情緒席捲了整個宴會廳。眾人議論、詢問、交頭接耳,不
敢相信今天的好運氣。
  藍思禮是當今華語歌壇最紅最暢銷的歌手,歌喉好,長相出色受歡迎,又具創作才華
,任何東西和他沾上邊都能大賣狂賣,包括有他出現的報刊雜誌。
  想想總編的笑容會有多燦爛!舒清和忍不住也感到欣喜。畢竟,誰不希望有個好心情的頂頭上司呢?
  飯店公關顯然對現場的反應十分滿意,笑容裡摻了幾分得意。她緊接著宣布大明星藍
思禮是喜宴當晚的表演嘉賓之一,而受邀前來的媒體們將在今天搶先一睹部分的演出內容

  不知道是誰首先拍手鼓掌,第二、第三個人隨即響應,幾秒鐘內,熱烈的掌聲響徹整
座廳堂。藍思禮也側過身來,朝台下點頭致意,他的淺棕色髮絲在燈光下像金子般閃亮。
  掌聲好不容易止歇,廳內燈光同時熄滅。舒清和在黑暗中仰起頭,四周沒有半點雜音
,每個人都跟他一樣屏息期待。
  終於,鋼琴鍵響起第一個音,照明設備啪一聲啟動,卻不是舒清和想像中氣氛滿分的
夢幻燈光,而是讓眼睛反射性閉起的刺眼大燈。
  琴音沒有繼續,舞台上傳來一聲不清晰的抱怨,藍思禮起身的動作很大,甚至粗魯,
毫不遮掩他的不爽快。這位大明星的脾氣不好,也是出了名的。
  舒清和快速和夥伴交換了視線,廖伯圓圓的雙眼異常明亮,傳達出的訊息很明確。不
需要是專家也知道有某個環節出了差錯,而這個差錯會讓他們的報導更加有趣!
  舒清和的內心正在交戰,不確定自己該不該同意夥伴的壞心眼想法。
  飯店公關抓著麥克風,匆匆又登上花壇前的舞台。在他身後,許多人忙亂成一團。
  「這就是為什麼任何演出都需要排練……多次的事前排練。」儘管看起來僵硬,公關
的笑容還勉強維持著,「工程團隊正在盡全力排除這個小小的障礙,預計再一個半小時就
能恢復正常。耽誤到各位的時間,我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
  在公關不斷的致歉聲中,舒清和瞥見藍思禮從大樹底部出現,被好幾個人護送著離開
宴會廳。
  舒清和以及他的媒體同仁們也被請走,轉往樓下的會議室度過等候期間。
  會議室很寬敞,數張長桌圍成一個矩形,配置了充足的座椅和插座,飯店還周到地送
來好幾盤點心以及茶水咖啡。
  舒清和為自己倒了杯咖啡,每一種點心都拿了一塊,找了個偏角落的座位,邊吃邊寫
下在宴會廳的所見所聞。
  多數同行也跟他一樣在桌面擺出筆電、平板或記事本,埋首工作,偶爾夾雜幾句抱怨
,對被迫延長的時間感到焦慮。
  廖博元端著咖啡在舒清和身旁落座,開始檢視相機裡的照片檔案。舒清和也湊過去看
,看沒幾張,兩人的眉頭同時微微皺起。
  廖博元是天生的八卦攝影記者,透過他的鏡頭,每張人臉都像壞胚子或受害者。連景
物都古里古怪,好好一座夢幻花園,拍得像蘭若寺中庭,彷彿下一刻就有妖魔鬼怪飛出來

  「呃,這些……這些照片真的合用嗎?」舒清和小聲表達擔憂。他不想得罪萬歷總裁
,上一間幹出這種蠢事的雜誌社已經變成瑜珈教室了。
  「奇怪,」廖伯歪著頭,手指在機器上戳來點去,「難道是相機有問題?」
  郭可盼坐在舒清和的另一側,嗤笑道:「不要牽拖,明明是攝影師有問題。」
  「攝影師好得很。」廖伯拉長身子,越過舒清和,探手要拿郭可盼的相機,「喂,同
行,讓我看看妳們拍了什麼!」
  「誰跟你同行,髒手不要伸過來啦!」
  舒清和笑看他們胡鬧,一面從口袋掏出正在震動的手機。「達令高孟璟」,略嫌肉麻
的五個字顯示在螢幕上,是他的同居男友來電。
  舒清和心頭一沉,匆匆向廖伯交代了一聲,便起身離開會議室。
  他的男友不喜歡張揚他們之間的關係,出了同居的公寓,兩人就像普通朋友,接到對
方上班時間打來的電話永遠不是件好事。
  他快速通過走廊,轉進無人的樓梯間,才接通電話。
  「小和!」線路另一頭果然傳來急切的聲音,「糟糕了,我把重要的文件忘在家裡沒
帶出來!」
  喔,還好人沒出什麼事。舒清和稍微鬆了口氣,「忘在哪裡?」
  「應該在客廳,你沒在桌上看見一個大牛皮紙袋嗎?昨天你收拾的時候是怎麼搞的,
都沒有提醒我。」
  舒清和努力壓下心裡的委屈。
  對方是因為心急,不是有意責怪,他應該當個好男友,多體諒一點。「好啦,是我疏
忽了。」昨晚太累,他只有隨手清掉便當盒飲料罐之類的明顯垃圾,沒有多注意其他東西
,大概真的是他做得不好。
  「你打算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你幫我送來啊!」高孟璟回答得理所當然。
  「可是,」舒清和看了眼手錶,一個半小時之後他還有工作要做,「你不能自己回去
拿嗎?」
  「如果我現在把車開出去,回來很可能沒有地方停車,你騎機車比較方便。」
  「搭捷運或公車呢?」
  「拜託,那要花多少時間?我還不如先把辭呈寫一寫!」
  「不然,計程車?」舒清和不死心地繼續提議。
  「你是要幫我出計程車錢嗎?」
  我的機車油錢又該怎麼算呢?我負擔全部的房租和水電,讓你存錢,你還要計較偶爾
一次的計程車錢?
  但是舒清和不敢說出這些心聲,他害怕對方又威脅要搬走,他不喜歡孤單一個人。再
說,愛一個人好像不應該計較金錢。
  於是他不出聲地嘆了口氣,答應幫忙回家拿文件。通話結束後,他又看看手錶,一個
半小時,來得及的。
  回到會議室。他編了理由,說要回公司一趟,拿某個……東西。
  廖博元和郭可盼,或者說所有知道高孟璟的存在的朋友,都對舒清和的這位男友很有
意見,三不五時就勸他醒一醒,去找個更好的男人。但他自認一直很清醒,以他這麼普通
的條件,幻想什麼更好的男人才是不切實際。
  因此他不說實話,不希望男友的形象進一步受損。
  廖博元聽他說要趕回公司,眼睛一亮,「太好了!順便幫我帶另一台相機來,就在我
桌上,你知道的,那個灰色包包。」
  郭可盼在旁邊喃喃說著不是相機的問題。
  舒清和錯愕地張大嘴巴,半晌,又緩緩閉起。除了老實招認他的真正意圖以外,他實
在找不到藉口拒絕花兩秒鐘時間幫座位相鄰的廖伯拿相機。
  太陽金牛座今天一整天都是壞運氣,星座預測在他的人生中從未如此準確過。
*    *    *    *    *    *    *    
  回到租住兩年的公寓,舒清和並沒有立刻找到男友遺落的文件。東西不在客廳桌上,
不在任何桌面,地板上也沒有蹤跡。他花掉比預期更多的時間,終於在沙發的靠墊下發現
一只牛皮紙袋,印著高孟璟任職的化妝品公司商標。
  他抓著紙袋歡呼一聲,心裡的緊張緩解,才赫然驚覺,他放下心,不是高興男友的困
境獲得解決,是因為自己不會再受責難。
  這段感情到底是怎麼回事?自己到底在做什麼?他忽然搞不清楚。
  或許其他人說的對,他們同居太早太匆促,他又太不計代價要讓他們的關係成功。
  那是發生在交往快滿三個月的時候,高孟璟的租屋處出現問題,舒清和臨時收留對方
的當晚,他一時衝動,提出同居的邀約。
  此後,「是你邀我,不是我自己愛住,你應該感激我的陪伴。」像句魔咒,在每次的
爭執中被高孟璟當做武器使用。
  半年來,舒清和沒有要求男友分擔租金水電,家事也多半自己動手。他真的是心甘情
願,愛做愛付出,不奢望回報或感謝。但是當他有時懶了累了,敷衍了事,對方抱怨起來
可一點都不客氣,那是他最感到灰心的時刻。
  可是舒清和不願意輕言放棄,他很固執,總想要多試一會兒、多努力一段時間。
  愛情需要耐心,講求容忍、體貼與付出不是嗎?再說,他們是真的相愛吧?他一介平
凡上班族,沒有厲害背景,又不算帥,床……床上的表現普普,唯一的優點是健康,高孟
璟選擇他,當然是因為愛情吧?
  舒清和偶然抬眼,時鐘的長針位置讓他吃了一驚。現在不是檢討人生的時候,他有工
作要做,有任務要執行。
  他的機車一直都是停在樓下斜對面。穿過巷道,路樹上有鳥兒啾啾鳴叫,他記起那則
該死的星座預測,下意識往旁邊閃躲。鳥屎很可能是從天而降的最小災厄,但是他的外套
昨天才從洗衣店拿回來,乾洗費可不便宜。
  從住家到公司,熟到不行的路程,舒清和的機車飆得飛快。
  他任職的小雜誌社不久前被大型出版社收購,辦公室進駐高級商業大樓已一年餘。
  幸運擠進人行道旁的停車位,他順勢瞄了眼大樓外的招牌:萬萬不可出版社。
  第一次聽見這家出版社的名稱時,他簡直不敢相信,以為聽錯,後來知道這家出版社
是為了發行董事長創作的靈異小說而成立,又拜讀過幾本董事長的得意之作,才不覺得奇
怪。
  套句俗話,有錢人想的真的跟你不一樣。
  大樓的五到十一樓都屬於萬萬不可出版社,舒清和的目的地在八樓,盜火人雙周刊編
輯部。
  一出電梯,迎面是一小幅手舉火炬的圖樣,配著一行字:盜取真相之火。
  那幅圖與字說明了他們曾經是一本嚴肅的刊物,擁有高尚的目標與宗旨。舒清和不太
清楚雜誌是什麼時候如大家所說的開始「墮落」,到他就職時,盜火人已經是國內名氣最
大的八卦雜誌。
  然後發行人將雜誌出售,小賺一筆,退休養老。
  雜誌社員工都很開心,因為萬萬不可出版社的母集團是萬象娛樂,屬於萬歷集團的一
份子。萬歷是著名的幸福企業,員工薪水調漲,福利優厚,辦公大樓新穎舒適,即使必須
跟親子教育月刊分享同一間辦公室,而對方瞄向他們的眼神總像在看髒東西;即使同集團
的運輸、金融、科技……等等核心企業不太把出版社當成自己人,但是只要待遇優於之
前,誰在乎呢?
  舒清和低著頭,用最快的速度最輕的腳步抵達廖博元的座位。對方的桌面永遠亂得像
災難現場,幸好相機包大得明顯。幾名同事看見他,有些驚訝,舒清和趁他們剛張開嘴,
沒來得及出聲之前抓了相機包,一溜煙逃了。
  很順利!舒清和在電梯前鬆了口氣。門打開來,他微微一愣。
  電梯裡有兩個人,其中之一是出版社的總經理梅曦明,非常時髦俊俏的三十來歲富家
公子。
  總經理是董事長張鳳翔的摯友,家世背景相近的兩人從小玩到大,大了依然一起玩,
都是聲名遠播的浪蕩壞小子。張鳳翔婚後收歛甚多,梅曦明單身至今,依然是良家男女最
好遠遠避開的八卦雜誌常客。
  盜火人被收購之後的少數壞處之一,就是再也不能刊載自家總經理的緋聞秘事,損失
不小。
  公事上,梅曦明也有規矩,其中一項就是稱呼,要叫他總經理或梅先生,不能簡稱梅
總,為了避開沒種的諧音。此人顯然非常在乎自己的男子氣慨。
  舒清和略低著頭,小聲但是恭敬地喊了聲總經理,然後快步走到電梯最角落。
  總經理幾乎沒有反應,只顧著滑動手機螢幕,眼也沒抬一下。倒是站在後面的秘書朝
他微笑招呼。
  舒清和有點後悔沒有好好記住總經理秘書的名字。
  梅總經理在五樓走出電梯,舒清和繼續等待電梯往下。他發了訊息給高孟璟,告知已
經拿到文件,大約十五分鐘後抵達。
  高孟璟很快傳來回覆,約他在地下停車場見面。
  地下停車場,這個時間人煙稀少,甚至陰暗,好像他們是要進行什麼見不得人的非法
交易。
  說見不得人其實也不算錯,高孟璟總愛強調保持單身表象的諸多好處,說是工作場所
的女同事和女性主管們會對他比較好。舒清和覺得那是個爛藉口,卻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他的煩悶與沮喪在高孟璟步出電梯,笑著走向他的時候消散了部分。高孟璟的笑容迷
人、淘氣,甚至帶了點壞,舒清和從一開始就很受吸引,即使經過不算順利的六個月同居
,依然對他有效果。
  「怎麼花那麼多時間,我等好久!」
  「中途繞去一趟辦公室。」舒清和不好意思地笑笑,把紙袋遞給對方,順口解釋,
「東西不在客廳桌上,我是在沙發找到的,被靠墊蓋住,也花了一點時間。」
  高孟璟的笑容僵了一下,慢慢消失不見。
  「現在是怪我記錯位置嗎?」
  「不、不是,我只是在解釋為什麼我到得比較晚,沒有怪你。」
  「換個地方找又不花什麼時間,你到得晚是因為半途跑去辦公室吧?話說回來,你幹
嘛浪費那個時間?」
  「我回辦公室是……」因為心虛,舒清和的聲音像蚊鳴般微弱,「幫同事一個忙。」
  高孟璟輕蔑地嗤了一聲,「看來我的重要性跟你的狗仔同事沒有兩樣。」
  「……不是。」舒清和鼓起腮幫,那是他感覺委屈或懊惱時的習慣動作。
  「我是不是講過很多次,不要擺出那個表情?你又不可愛,不要故意作怪。」
  「喔。」他才不是故意的。
  「好啦,我還要開會,你也回去做那些……」伴著嘆氣聲,高孟璟用紙袋輕拍了拍
舒清和的腦袋,「狗仔做的事情吧!」
  男友走開了,舒清和還呆呆留在原地,望著對方的背影。
  愛是付出,不求回報,少說一句謝謝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們的關係親密,小事不須言
謝,對吧?
  舒清和努力說服自己,一面看高孟璟在電梯口和兩名和他打扮類似的西裝青年交談。
男友往自己的方向短暫瞥了眼,目光冷冷淡淡的,笑著跟其中一個人說他只是下來收個快
遞。
  收個快遞。這句話像烏雲,籠罩著舒清和,一路跟著他回到萬禧飯店。
  他並不奢望男友將他們真正的關係昭告天下,卻沒料到自己連普通朋友的位置都配不
上。真正的快遞送件有錢賺,能走正門,許多收件人還會說聲謝謝,他根本一點都不像快
遞!
  他在飯店側門附近尋到空位,熄掉引擎,一手摘掉安全帽,另一隻手掏出手機。整趟
路程他感覺到手機震動多次,好幾條新訊息在等著他,包括廖伯問他在哪裡、催他快一點

  最新的一則來自高孟璟──
  「你折到文件了。」
  舒清和的內心有一座小火山猛烈噴發。
  很小的一件事,引燃了累積多時的負面情緒。他很少這麼生氣,氣男友,氣自己,氣
得腦袋發熱,忍不住大聲怒吼,「我不是快遞,是男朋友!」
  痛快吼完,他忽然聽見旁邊有動靜,像是有人猛然抽了口氣。他立刻轉頭,距離兩三
步遠的地方,有個陌生男人瞪眼望著他,似乎為他的失控吃了一驚。
  舒清和尷尬極了,臉色先是一陣發白,轉瞬又變得通紅,一路紅上耳尖。
  他使勁揮舞雙手,語氣急切,「啊,不、不是的!我不是、不是在吼你!我是……我
是在……」
  慌亂之際,他忘記自己還跨在機車上,中柱也沒立,車身隨著他的動作搖晃,就要往
旁倒去。
  舒清和的驚叫聲中,一隻大手伸過來,及時抓住龍頭,穩下車身。
  「當心。」
  陌生男人的聲音十分低沉,對穩定舒清和的心跳沒有半點幫助。
  抬起眼,男人的身軀幾乎占滿全部的視野,他才意識到對方的高大與健壯。明顯鼓起
的胸膛離他的雙眼最近,把襯衫布料繃得跟男人嚴肅的下頷線條一樣緊;外套墊肩老早就
不流行了,那副肩膀的厚度想必是真材實料。
  他的目光又往上挪,一直往上,不敢在男人的任何一處身體部位停留,直到脖子感到
痠痛,才接觸到男人的視線。他此生所見最銳利的目光不知為何正牢牢盯著自己的臉,
  舒清和不敢眨動雙眼,呼吸不自覺憋住,憋到幾乎要缺氧暈倒,男人的視線終於移動
,轉向他掛在胸前的記者證。
  「你是來報導喜宴場地的記者。」
  對,他是記者!他有工作!舒清和猛烈吸了兩口大氣,恢復過來,抬手查看時間,
「糟糕,我有沒有遲到?表演是不是已經開始?」
  「再十分鐘。」男人簡單回答,「站穩了嗎?」得到舒清和的點頭回覆,他鬆開手,
往後撤開兩步。
  男人在轉身走進飯店前,又多看了舒清和一眼。舒清和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麼值得一
看再看,只覺得男人的眼神雖然凌厲,卻不冰冷,他也不再像剛開始那樣驚慌失措。
  停好機車,抓起包包,舒清和快速衝進飯店側門,在通往電梯的走廊追上男人,他們
的目的地顯然相同。
  對方的步伐並不快,但是幅度很大,筆直、又穩健,彷彿抵達目標之前都不會分心或
停止。舒清和保持在他身後半步距離,偷眼觀察。對方單手提著甜甜圈名店的紙袋,脖子
上也掛著出入證,可惜看不見上面的文字。
  「你是飯店的保全嗎?」他忍不住好奇。
  男人沒有回頭,「藝人助理。」
  藝人助理?說舒清和感到驚訝實在是太過輕描淡寫。他沒見過任何人比這個男人更不
像藝人助理,倒是遭遇過不少和男人的氣質相近的貼身保全。然而……舒清和盯著紙袋皺
眉,他也沒聽說過被差遣去買甜甜圈的貼身保全。
  他們分別在不同樓層離開電梯。舒清和朝會議室探頭,見不到半個人影,連忙又趕往
宴會廳。
  果然他的記者同行們都聚集在廳內中央的大樹下,連藍思禮都在鋼琴前就座。再晚一
分鐘,說不定工作人員就不放他進門了。
  他鑽進人群,找到學姊和廖伯,把灰色相機包塞給後者。
  「嘿,謝啦!」廖博元欣喜的聲音反倒讓舒清和心裡酸酸的,頗不是滋味。同事會道
謝,男友卻不把他的心意當一回事。
  「你離開那麼久,都在幹嘛?」廖博元又問。
  舒清和鼓起腮幫,瞥眼瞅他,眼裡滿是幽怨。廖博元感到莫名其妙,也瞪眼回敬。
  他們的互瞪只維持短短幾秒,整座宴會廳忽然暗下來,也靜了下來。
  舒清和深吸一口氣,看著特效燈光微微亮,藍思禮的身影在半空中重新浮現,像暗夜
裡的第一顆星。
  然後光芒往四周擴散,舞台的輪廓逐漸顯現,帶向大樹內部的發光機關。溫柔的朦朧
金黃從枝幹、葉片的紋路透出來,整株人造樹都在發亮,彷彿從沉睡中甦醒過來。
  喚醒它的,是藍思禮的歌聲與琴音。
  藍思禮選擇的歌曲〈北極星〉來自早期的專輯,曲調浪漫優雅,講述的是永恆,切合
喜宴主題,也恰巧是舒清和最喜愛的一首。
  他慢慢鬆開緊繃的肩膀,大半天的勞累與挫折感一點一滴被沖刷掉。宴會廳不是專為
音樂演出打造的空間,但是他的凡人耳朵不覺得有任何地方值得挑剔。
  宴會廳的玻璃穹頂不再透光,被深藍色天花板遮蔽,白晝變為黑夜,無數個白色光點
閃爍,人工製造的星空壟罩整個廳堂。
  一身銀白的藍思禮在樹梢高歌,像極了只在奇幻故事現身的高貴生物,美得令人屏息
,同時又無法看清面容細節,永遠被神秘氛圍環繞,永遠遙不可及。
  某種程度來說,藍思禮的確是遙不可及。他被整個消費市場、流行音樂界的所有人捧
得高高的,才華、名氣、美貌與時運,一個不缺。舒清和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想像,不知道
身在大多數凡人只能仰望讚嘆的高處是什麼感覺。
  但是他很好奇,他好奇極了。
  舒清和沒有注意到自己往前走了幾步,他感覺不到其他人的存在,只受到樹梢歌聲的
吸引。他又跨出一步。
  樹梢爆出一星火花,起初像是特殊效果,宴會廳卻緊接著陷入一片黑暗。
  琴聲嘎然停頓,伴隨著舒清和的強烈失望。
  他從奇妙幻境返回現實世界,而現實世界的機器再一次故障了。大家都在等待大燈亮
起,等待公關發表千篇一律的託詞,各種質問與抱怨聲越來越響。
  舒清和聽見來自上方的動靜,猜測是藍思禮在黑暗中起身準備離開。他不認為那是個
好主意。
  又是一波滋滋怪聲,從樹幹中段傳往樹梢。在廳內終於亮起一盞工作燈的同時,某種
疑似斷裂的聲音引得所有人都抬起頭。
  舞台開始傾斜,和樹幹的連接區域有一半以上脫離了正確位置。水晶鋼琴晃動,地板
機關勉強將它固定在原位,卻沒有任何東西防止藍思禮失去重心,滑下舞台。
  如果給舒清和兩分鐘時間衡量利弊,他可能不會做出同樣的決定。但是他沒有兩分鐘
,他連半秒鐘的猶豫也沒有,只是聽憑直覺,往前衝出,同時張開雙手。
  他順利接住藍思禮,跟著身體一沉,兩人雙雙倒進下方的花壇裝飾。一瞬間,激烈的
衝擊莫名像觸電。
  雖說比不上那名神秘藝人助理的魁梧,舒清和依然比偏矮纖瘦的藍思禮強壯好幾倍,
再把舞台高度、花壇材質列入考量,他真的不認為情況稱得上嚴重,他不應該眼前發黑,
腦袋瞬間空白,雙耳嗡嗡鳴響。
  他不應該發不出半點聲音,身體不應該不受控制,這一切實在沒有道理。
  模糊間,舒清和聽見廖伯大聲喊叫,「別擋路!那是我們家小和,你們快點都讓
開!」
  他好感動,勉力撐開眼皮。在有限的視野裡,他看見廖伯衝到自己面前,興奮地舉
起相機。
  連續的閃光燈讓他的眼睛又緊緊閉起。
  沒人性的混蛋廖博元!如果不是全身無法動彈,他真想給對方一個中指。
(待續)
接下來非常老梗的事就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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