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內的審問室總是惹人嫌的,夏天太熱,冬天太冷,這裡只有一張桌子跟兩張椅子
,昂狹小空間內的燈光又蒼白得令人恐慌,溫斯頓一貫不太喜歡這裡,但現在他別無選擇
。
倫納德打開門,隨手又將門關上,拉了張椅子就直接坐在桌子另一側。臉上充滿了疲
憊,皺紋在冷光之下更加深刻,他深呼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說:「你願意跟我說明原因嗎?
」
溫斯頓緊抿著唇,直瞪著倫納德。審訊室的另外一頭並沒有任何人盯著,錄音跟錄影
功能也根本沒有開啟,倫納德只是單純地想和他聊聊,但溫斯頓就是開不了口。
「切薩雷已經口頭跟我報告過了。」倫納德冷靜地說,「溫,你必須告訴我狀況,這
是一種信賴,你懂的。」
過分激進、疑似幻覺、無端開槍,溫斯頓似乎找不到藉口掩飾自己的過錯。他沮喪地
垂下腦袋,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無意識地摩娑著膝蓋。
「我也不知道。」溫斯頓的聲音粗糙沙啞,他用雙手搓了搓臉,又低垂著面孔說:「
……我也覺得這件事情非常荒謬。」
倫納德雙手交疊於面前,靜靜地聽著他說話。
溫斯頓停頓了一會,欲言又止,焦慮使他坐立難安,最後艱難地吐出了幾句話語:「
那時候……我見到了……艾伯特。」
倫納德感到驚訝地挑眉,隨後又嘆了一口氣:「或許是PTSD。」
「不,這不可能。」溫斯頓搖頭辯解說:「我在很久以前就接受過測試,並沒有關於
這方面的症狀。」
「根據我的經驗,大多數的人多半無法預料PTSD會何時降臨。」倫納德從沒忘記好友
吞槍自盡的那一幕,「我會將這件事情交給貝瑞塔斯,他會和切薩雷一起行動。」
胸腔溢滿了沮喪,溫斯頓垂頭喪氣。即便是遇上了挫折,他也鮮少像這樣露出脆弱,
只有倫納德他才會像個孩子一樣表現自己的內心痛苦。倫納德緩下口氣,低聲地安慰他說
:「你一向是個好孩子,我明白你想證明自己很好,但有時候你必須認清狀況。」
「我無法接受。」溫斯頓不甘心地緊握拳頭:「這案子我已經付出了很多心力,再給
我一點時間就能解決了。」
一邊是優秀警探的名譽,一邊是出於擔憂,倫納德陷入沈默,他明白這對溫斯頓來說
是多麼殘忍。倫納德沉思了一陣,最後說:「我想你得和梅堤達談談,希望你會有好表現
。」
梅堤達是賓夕凡尼亞大學犯罪學與心理學的專家,也是溫斯頓復職的唯一希望。但此
刻溫斯頓的心頭宛如大石重壓,因為他不曉得自己應付得了她。倫納德立即安排協助,他
撥了電話給梅堤達,另一頭非常爽快地就答應了邀約。很快的,有人敲了審訊室的門,倫
納德走出門外,在外頭與來者簡單地說了幾句話。接著就換梅堤達進了門,她穿著俐落的
黑色大衣,還背著價值不斐的名牌肩包,看樣子是正要離開這裡。
溫斯頓刻意起身與梅堤達握手:「周醫生,好久不見了,倫納德什麼話都和妳說了吧
。」
梅堤達撥了撥她的黑長髮,回應他的禮節並且笑起:「沒想到溫斯頓也有普通人的煩
惱,我還以為你是冷血無情的工作狂呢。」
手心既溫暖又柔軟,溫斯頓心頭鬆了口氣就收回了手:「我也不想如此。」
「倫納德已經跟我說過了,切薩雷也有和我提及一些事情。」梅堤達拉開椅子,表情
始終帶著微笑。
「有關溫斯頓的任何疑問找切薩雷就對了。」溫斯頓挖苦地說。
梅堤達看出了他的疲倦與不滿,柔和的眼神中流露著耐心:「你有多久沒有睡好了?
」
溫斯頓不為所動,反而冷淡地說:「我的配槍跟警徽都被扣在倫納德那裡。」
「我知道你很著急,但你得跟我說說你的狀況,事情才會有轉圜的餘地。」梅堤達不
把他的無禮放在眼裡,對她來說,溫斯頓的威嚇都只是出於自我的保護色:「當然,我會
善待你的,你別擔心。」
梅提達的溫暖讓他有些侷促,但仍心不甘情不願地回答:「我最近的確是睡不好,食
慾也是。」
梅堤達理了理衣服上的皺褶:「如果這裡是切斯特布魯克的別墅就好了,起碼在我的
診間你還有張舒服的躺椅,我還能給你一點威士忌,多少能讓你心情好點。」
溫斯頓搖搖頭,挖苦說:「我想喝放在我家冰箱內的啤酒。」
梅堤達對著溫斯頓微笑,意識到自己的言語充滿攻擊性,溫斯頓帶著歉意說:「抱歉
,梅,我不是故意的,我不該這樣對你。」
「沒事的,你應該放輕鬆點。」梅堤達說,「真希望切薩雷也能聽見你的愧疚,每次
都只有我有這個福利,真的是受寵若驚。」
溫斯頓發自內心地笑了出來:「我不能太寵切薩雷,這傢伙容易長得寸進尺。」
「像個犯人一樣審問我的朋友可不是我的風格。你需要來杯咖啡配點甜甜圈嗎?」梅
堤達起身推門而出又在門邊往回望,露齒一笑說:「我們的這個夜晚如此難熬,就別再節
食了。別跟倫納德說,不然他又會說我太過袒護你,其實他也是。」
溫斯頓朝她說了聲謝謝。梅堤達就是有這種力量,她從不會畏懼撫慰帶刺的心,甚至
能讓人一瞬間就放下心防。
門沒關,溫斯頓透過門縫瞧見了外頭濃沉的夜色。在畫廊裡的那道幻覺太真實,真實
到他開始分不清楚現實,彷彿艾柏特在他眼前幽然地活過來,就如蒼白鬼魅般在那窗前像
他微笑。他眨眨眼,艾柏特又消失的無影無蹤,只剩窗邊的樹梢還掛著冷霜。
沒多久梅堤達兩手空空地回來了。
「噢,真是不幸,」她露出了哀傷:「納莉拿走了所有甜甜圈,咖啡機不巧也壞了,
真是一個巧合的夜晚,看來是逃不過節食的命運了。」
溫斯頓突然想起來昨天下午的事情,放在大廳的咖啡販賣機吃了貝瑞塔斯兩塊五美金
,貝瑞塔斯一氣之下用腳踹了機器因此而受了傷,他還不知羞恥地大肆抱怨,實在是幼稚
得無可救藥,警局的警探大概都是一群需要心理諮商的混球。
「沒關係,別跟貝瑞塔斯一樣試圖用腳跟咖啡機講道理就好。」溫斯頓盡量克制自己
別說出一些尖酸刻薄的話,但這已經是他最大的限度了。
「難怪貝瑞塔斯今天買了對街的咖啡,整整貴了一美金呢。」梅堤達爽朗地笑起,她
一屁股就坐在椅子上說:「沒有美味的點心可以享用,只能忍耐點了,你願意說說最近的
事情嗎?」
溫斯頓在心底嘆了一口氣,他雙手環胸,沉默了一陣才說:「我也不知道怎麼開口跟
你說起。」
「盡量說,別擔心,想聊什麼就聊什麼。」梅堤達說。
「我在追查線索的時候看見了我父親。」溫斯頓說,「倫納德說那是PTSD,但我不這
麼認為。」
「為何呢?」梅堤達好奇地換了個姿勢,身為溫斯頓的心理醫生,她當然知道他過去
的所有事情。
「大概是太過離奇,當時的我竟然以為那是真實的。」溫斯頓焦慮地揩了揩淺褐色的
短髮:「總之這是我開槍的原因。而我也不認為這是PTSD,畢竟我沒有感到恐懼,只有疑
惑......還有哀傷。」
梅堤達突然笑起,她挺起身體,優雅地說:「我們都知道你父親已不在人世,所以那
只是你的幻想,因為雙胞胎命案的關係讓你分不清現實嗎?」
「我知道那只是艾柏特的幻影,現在的我很清楚。」
「你有聽過這句話嗎?『我們把世界看錯了,反說他欺騙了我們。』」
「當然,那是很諷刺的一句話。」這句話出自泰戈爾的詩集,不知為何,溫斯頓腦海
中浮現了約瑟那張帶著銳角的臉龐。
「認知錯誤反而說這個世界毀了你。」梅堤達笑著說。「別犯了這種錯,相信你所相
信的。」
那一瞬間,溫斯頓直視著梅堤達深黑的眼眸,那裡彷彿藏著一潭幽深的湖泊。他突然
想起了教堂暗藏的那段啟示錄——『信就是所望之事的實底,是未見之事的確據。』
「只要相信,就會變成事實的基礎。」溫斯頓瞪著她,「是這樣嗎?」
梅堤達輕輕地往椅背靠:「這一切都是真實,沒有欺騙,只有你看見的真實。」
溫斯頓不再答話,他感受自己的背肌緊繃,手腳冰涼。審訊室的門沒有關,外頭有人
一邊講著手機一邊經過,聲音鑽入門縫傳入了溫斯頓的耳裡。
那是梅堤達的聲音。
坐在溫斯頓對桌的「那個人」笑了笑,依舊是梅堤達的姿態。
「我就存在你眼前。」他說,「溫斯頓,我多次引導你,已經告訴你事實就在這裡,
但你總想把我當成是你的幻覺。」
走廊上高跟鞋踩在地面的尖銳聲響、梅堤達斷續的談話聲、空調運轉的微弱噪音、自
己的呼吸,從耳膜傳來的心跳,溫斯頓知道這裡是真真切切只有自己的存在。那只是幻覺
,他心想,甚至不斷地理性思考產生幻覺的理由。
「你還是不相信我,多傷我的心。」說話的人換成了艾伯特,他單手杵著下顎,遙望
著門縫外的夜色,說話的聲調與真實如出一轍:「你從小就是我看著長大的,對我來說,
你是個特別的孩子。」
「你跟我預期的一樣,成為了一個出色的人物,堅毅而剛強。」艾伯特與他談話的方
式彷彿是多年的親暱好友聊起了童年,充滿了喜悅活潑。他微微一笑,開心地瞇起了眼:
「特別的令人想把你給吞了,把你吃進我的肚子裡,我想你也會喜歡我的,因為你渴望著
父愛。」
狹窄審訊室的光線刺入溫斯頓的虹膜,這不是真的,他這麼告訴自己,這只是自己的
錯覺。
一眨眼,對桌的艾伯特就不見了。
此刻是倫納德,他站在溫斯頓身旁,雙手按著桌邊兩個角落,傾身與他說:「很抱歉
,我不能呼應你的愛意,只能讓你藏在心底。」
溫斯頓忍無可忍,他猛力地往桌面搥了一拳,起身就往外面走。外頭的梅堤達拿著手
機,既驚訝又愧疚地說:「噢天啊,抱歉,本來想給我們來杯咖啡的,但孩子打了通緊急
電話給我……溫斯頓,你還好嗎?你的臉色好蒼白。」
「你忙吧,我去買咖啡。」溫斯頓搖搖頭,苦笑了笑,此刻跟能「活著的人」說說話
讓他放心不少。
梅堤達持著手機,話筒的另一端叨叨絮絮地說話,擔憂在她臉上表露無遺。
溫斯頓從沒有跟任何人開口過自己的性向,在以男性為主導的警局內,性取向一貫是
眾人開玩笑的目標,像霸凌一樣地不知分寸地玩鬧,曾經就有一名警察因為坦誠而遭受屈
辱,最終的下場是黯然地離開了這裡。
那些幻覺反映了他內心的秘密,無論是艾伯特、倫納德、梅堤達或是切薩雷。
「親愛的,你看起來不怎麼好。」梅堤達直接掛斷手機:「我想……我們就先回去休
息,改天再談談?」
「別在意。」溫斯頓想起自己的警徽,「只是房間內太冷罷了,我不喜歡。」
梅堤達笑了笑說:「還是你害怕性向被人揭露了呢?」
那一瞬間,溫斯頓彷彿掉入了惡寒的深淵,從腳底竄起一陣戰慄。
梅堤達優雅地勾起嘴角:「你讓我好忌妒你身邊的每一個人。」
「嘿!溫斯頓!」走廊末端的梅堤達端著兩杯咖啡,跨著大步走來笑容堆滿了臉上:
「咖啡機壞了,我跑了很遠,讓你久等了……你剛在和誰說話呢?」
溫斯頓臉色猶如死灰般充滿了驚恐,他感覺到自己的呼吸緊迫,拔腿就轉身離開這裡
。梅堤達嚇了一跳,不斷在後面呼喊著他的名字。溫斯頓穿過了走廊,直接奔下逃生梯,
急忙地來到停車場,並跨上自己的車。
他從口袋裡拿出了氣喘的藥,朝自己喉嚨噴了一下,就著又從副駕駛座底下的空間拿
出了一把備藏的手槍。他直接把手槍藏在自己的夾克內,發動引擎,轉了個大幅度的彎急
駛出費城警局。
車上溫斯頓撥了通電話給切薩雷,響了幾聲,切薩雷才接起來。
「老兄,你還好嗎?」另一頭的切薩雷大聲喊著,背景的雜聲幾乎蓋過他的聲音。「
你今晚快嚇死我了!」
「你在哪裡?」溫斯頓問他。
「19012,阿什米德區。」切薩雷大吼說:「你已經沒事了嗎?噢,我敢打賭,你鐵
定沒有把倫納德的話給聽進去,對吧!」
「你為什麼在那裡?」溫斯頓一邊高速連續超車,一邊急迫地問,「別輕舉妄動!」
「老兄,你得原諒我。」切薩雷說:「今晚的事情鬧得很大,貝瑞塔斯耳聞你去找了
約瑟,於是也知道了派恩的事情,今晚他會到派恩的住所,原本我還想跟他談談,但該死
的我正在這裡處理一樁車禍。」
「聽著!」溫斯頓對著切薩雷大吼:「我查過了派恩,他就是傳道的『使徒』!」
「你說什麼?!」
「派恩和約瑟有關連,他們靠著畫廊篩選信仰者,就是邀請卡!」溫斯頓大吼:「他
們鎖定像圖涅爾這種獨居具有財力、且不被世人接受的人,教徒們相當危險!尤其是派恩
,他們都是唆使殺人的瘋子!」
「來不及了,」切薩雷驚慌地說,「貝瑞塔斯已經過去了。」
溫斯頓將方向盤大幅度地往右扭,立刻就駕車往北邊的方向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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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寫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