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柾國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
他像是一隻感官極其敏銳的野獸,一下子便從休憩的狀態中清醒過來,整了整綁在兩
臂上的水袖後,直接從自己的寢殿中躍了出去。
天界的深夜如此靜謐,田柾國站在高處,不必費多大的力氣就能聽見闖入者令人生厭
的呼吸聲。
他的清陽殿就在唯一會與異界產生連結的入口旁邊,只消一瞬,他就悄無聲息地來到
闖入者的附近,袖子一揮,水袖即出,柔軟的布料於空中變得鋒利而致命,瞬間切斷其中
一名闖入者的頭顱。
被完美割下的頭咕嚕嚕地滾到田柾國腳邊,他垂眸一瞥,抬腳將那顆頭踩得粉碎。
一同入侵的傢伙們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紛紛朝他襲來。田柾國看著這些模樣似人,
卻長著殘缺五官的異界者,神色陰冷又嫌惡。
「果真是『蠹種』。」
只會如蟲子一般騷擾外界,試圖掠奪、蛀蝕他界資源的物種,可不正適合這下賤低等
的名字。
田柾國揮舞水袖,每一次攻擊皆迅速精準地將敵方斬首擊潰,當他把面前闖入的蠹種
全數殲滅後,他將其中一條水袖幻成了一把長劍,刺入草地上四散的頭顱,好讓蠹種的核
心在他的力量下徹底消散。
這樣一個個的清理工作實在無趣又容易令人疲乏,田柾國感到有些微的睡意湧上,他
嘆了一口氣,轉過身時沒注意到身後有幾道霧氣自斷頭的口鼻內飄出,凝合成兩、三隻帶
著殼與翅膀的黑蟲。
牠們搧動翅膀飛了起來,薄翅劃破空氣的聲響使田柾國警覺地回頭,然而他仍舊慢了
蟲子一步,當他的水袖甩出時,黑蟲已然順著某個方位飛去。
該死!田柾國沉下了臉,原本他該要馬上追擊,然而蠹種的脫離有一就會有二,誰也
不能保證他丟下這些尚未清理完畢的蠹種屍體會發生什麼事,他必須先確保所有屍體消散
,才能無後顧之憂地上前追殺。
田柾國繼續將手中的長劍刺向蠹種的頭顱,同時眼中望著黑蟲飛離的方向,瞳孔中泛
起森冷而銳利的光。身為戰神阿修羅,他的五感比起尋常天人更勝一籌,視線可觸及數里
之外的景象,自然也就看見了那些黑蟲究竟想要飛往哪裡。
倘若牠們再繼續往前飛,不打算變換方向的話……
田柾國瞇了瞇眼,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目光,射出的長劍不停,甚至速度逐漸加快。
那個地方,可正是月神常月仙君的居所--桃林峰啊。
牠們逃去那裡要做什麼?
田柾國以最快的速度解決所有蠹種的核心,親眼見著屍體的消散之後,他喚出自己的
坐器飛往桃林峰,隨著與目的地的靠近,他能看見蠹種闖入了小狐妖們平時休憩的地方,
所有的狐妖都醒了過來,驚慌地抵禦來自蠹種的襲擊。
田柾國臉色一變,手中長劍立時劃著一抹冷光飛了過去,草地裡卻突然颳起了一陣風
,強勁的氣壓讓狐妖們不得不趴伏在地上,而直接被壓力輾過的黑蟲更是當場變得四分五
裂。
田柾國緩緩放下了手,抬眼朝來者望去。朴智旻依然維持著寬鬆簡單的裝束,銀色長
髮因為方才的施法而散落胸前,他手上繪有桃色的折扇遮擋了他的半張臉,僅露出那雙狹
長漂亮的雙眼。
他俯視著草地上的黑蟲,眼中的冰冷怒意一覽無遺。
「真是好大的膽子。」
說完,朴智旻先是瞥了田柾國一眼,接著又將目光轉回蟲子上。他身周妖力湧動,折
扇法器被他以反手在空中揮過,帶來另一波強風,數個肉眼難以瞧見的利刃捲起了地上的
草屑,精妙地繞過所有趴在地上的小狐狸,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將所有黑蟲全數殲滅。
那些臨死前掙扎的蠹種化成黑霧散去,掠過朴智旻因風飄起的銀色髮絲,田柾國的視
線停駐在他身上,直到他飄散的長髮落回肩膀都沒有移開。
是因為深夜的月光特別強烈的關係嗎?朴智旻的銀髮在月色的覆蓋下,泛著一圈柔和
的淡光,再配上那張本就精緻的臉,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在瞬間黯然失色,夜晚也寂靜無聲
,目的只為了將面前這個人襯托得更加深刻清晰。
田柾國見著這般景象,不知為何感到手指微癢,很想要做些什麼來彌補手上的空虛。
他不自覺握緊了拳頭,又忽然想起天人們談論起常月仙君時,總會朗誦的那幾句話。
『我見君容,常思月光,月光難及,空掌神傷。』
這四句掠過腦海,他額角一跳,詭異的滯澀感在胸口蔓延。然而在他收回自己的長劍
時,這種感覺又慢慢地主動消散,心緒回歸成平時的冷靜與清淨。
他再次抬起眼來望向朴智旻,而後者早已盯著他瞧了多時。
朴智旻面無表情地將折扇打在另一隻手掌上,發出「唰」地一聲亮響。察覺到他動作
中隱含的不滿,田柾國降落時身形微頓,難得地有些心虛。
此刻他心中有幾分糾結。今日上午他才與這人起了衝突,本想冷戰個幾日,誰知晚上
兩人就碰見了面,而且起因還是因為他的不慎。
就算不情願與朴智旻說話,田柾國想,至少他得道個歉,算是給對方的一個交代。
「抱歉,這次是我的失誤。」他低咳一聲,主動承認錯誤。
朴智旻看著他,唇瓣動了動,原先就要從嘴裡吐出的尖銳言詞,最後只化為無可奈何
的嘆息。
他轉過身,查看狐妖們的情況,被驚嚇到的小狐狸們爭先恐後地聚集到他腳邊,一個
個縮成了毛團,只有當朴智旻伸手撫摸牠們時,身體顫抖的情況才會和緩一些。
朴智旻安撫著牠們,語氣淡淡地道:「我明白大君守衛異界口的辛勞,幸好這次也只
是小意外,沒有任何人受傷,只不過,大君還是該小心為上。」
「畢竟,在你閉關的期間,異界口是由虎鎮上君代為看管。」他提醒道:「你的作為
,他們都在看著,小心別落人口舌。」
聽他提起那個脾氣不好的男人,田柾國頓覺煩躁,不禁小小地嘖了一聲,卻突然意識
到他的反應接在朴智旻的話後頭,很容易就會引起對方的誤解。
他懊惱地皺起眉心,「我不是……」才說了三個字,他又想自己為何要著急地向朴智
旻解釋呢?就算朴智旻誤解,那也是他要對號入座,自己理應是無所謂的。
糾結的心情使田柾國無法順利將後頭的話說出口,而朴智旻並不打算耗時間在這,背
對著他說道:「你該走了。」
確實。事情解決了,他留在這裡,和朴智旻也沒幾句好話可說。
他沉默一會兒,收好兩臂的水袖,重新踏上自己的坐器。
「早上的事情……」田柾國一張口便後悔了。主動提起今天的那場爭執,根本是自討
尷尬,但他仍然硬著頭皮將話說完:「總之,我很抱歉。」
就這麼輕輕拋下一句話,田柾國便逃之夭夭。
他走了,但朴智旻還是沒有回頭。他坐在草地上,仰望著今晚的夜空,即使月光照耀
在他蒼白的臉上,也無法似太陽那般,帶給他溫暖的熱度。
腳邊的狐狸怕累了,昏昏欲睡地縮在地上,朴智旻不斷回想田柾國剛才的那句道歉,
眼裡的空茫漸漸退去,盛上了柔和的淡光。
「至少,這一點還沒有變。」
短促的輕笑轉瞬即逝,在靜謐的環境裡猶如幻覺,留不下一點痕跡,也進不去所指之
人的耳裡。
※
田柾國現在早晨已經不需要再去朴智旻的屋子,他有別的例行性事務要做,好比摘果
子給狐妖們吃、拔藥草給狐妖們淨身等等的差事,所以隔天上工的時候,他完全不曉得朴
智旻在做些什麼,直到時間接近正午,安置好狐妖們午睡後,他才走到朴智旻的住屋處敲
響房門。
當他看見開門的竟然是鄭號錫,他完全掩飾不住臉上的驚訝。
「哥?」田柾國側身進了屋子後,才發現還不只豐節大君,連蘭華上君金碩珍、昌然
大君金泰亨都來了。
「怎麼回事?」才剛問完,他便瞧見朴智旻只穿著一件裡衣躺在床頭,不禁皺起了眉
。
金碩珍張開了嘴,朴智旻卻搶先他一步說:「生了點小病罷了,哥他們都是來探病的
。」
「是因為昨--」田柾國頓住了。朴智旻突如其來的生病,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昨晚的
事,但他並不想讓其他人知道,便改口問道:「那你還好吧?」
金碩珍和朴智旻對視一眼,清了清喉嚨,替病人回答道:「沒什麼大礙,就是這幾日
得休息調養,不能太過操勞。」
「那不幸好這時候有柾國在?」鄭號錫拍拍田柾國的背部,轉向他說:「多幫幫智旻
的忙吧。嗯?」
田柾國心說他已經幫了很多忙了,但他明白這些話道出口只會把氣氛搞僵,便安靜地
點頭,不多說別的話。
「那正好。有一件事,我的確需要幫忙。」將田柾國嫌麻煩的表情盡收眼底,朴智旻
面上微微一笑,說:「這兩天小雅和小米也病了。有一種草藥取得比較不易,我想拜託你
摘回來,可以嗎?」
看來又是一件苦差事。田柾國很是鬱悶,然而房內有另外三人在場,他又不能和朴智
旻吵嘴,勉強提起耐心問:「什麼草藥?」
「天珠花。」
聽聞陌生的名詞,田柾國愣了愣,鄭號錫則摸摸下巴,說:「這東西我也只聽說過,
對它不熟,不過我知道該要問誰。不如我和柾國一起去好了?」
「那真是感激不盡。」朴智旻交代給田柾國時還沒什麼表現,鄭號錫這麼一說,他便
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明明愛使喚他,又這麼不信任他。田柾國有些不滿,好像朴智旻是因為沒人可用才不
得不拜託他似的。
要是那個跟他名字相近的小學徒在這兒,想必這種工作就是他去做了。也不曉得智敏
究竟何時會回來,朴智旻說是派了任務給他,但像朴智旻這種身邊僕役極少的天官,還能
放學徒出去這麼久不回來,田柾國依然覺得有幾分怪異。
不過想來,就算他再怎麼催促與詢問,按照昨天朴智旻的態度,他是不可能會向自己
解釋的。
「我們該去找誰?」田柾國暫且將那些想法擺到一邊,詢問道。
鄭號錫笑瞇瞇地說:「當然是我們的慧思上君,金南俊啊!通達書在他手上,他還能
有什麼事不知道?」
通達書……是了,還有通達書!他怎麼會忘了呢?
金南俊之所以能獲得知識之神的美名,就是因為他擁有通達書的使用權。
通達書是紀載了萬物之言的靈書,雖無法如鑑鏡司的一方明鏡那般親眼見證真實,但
傳聞這世上的萬般難題,都能在通達書中得到解答。也是因為如此,通達書並非人人皆可
使用,唯有心念正直且對知識懷有敬意之人才得以翻閱,而現今,是金南俊符合了通達書
定下的資格。
要是和金南俊見面,請他幫忙查閱有關絕情陣的事情,或是恢復記憶的方法,他是不
是就能得知發生在他身上的異變原因?
思及此,田柾國不由心緒激動。為了不使旁人發覺異狀,他勉力壓下動搖的情緒,問
道:「我們現在就出發?那小狐妖那邊……」
「不要緊,我會照顧牠們。」金泰亨對田柾國拍了拍胸脯,「你忘了?那些從小跟你
玩在一起的狐狸,當初也都是我幫忙一起養大的。」
「是嗎?毫無印象。」先不提金泰亨懂不懂照顧狐狸,他什麼時候和那幾隻連化形都
還不會的狐妖們玩過?
要是有這種事,朴智旻應該早就天天在他耳邊開玩笑地調侃了。
「你跟我們的年歲差了有幾十年,記憶力卻比我還糟。」金泰亨故作同情地搖了搖頭
,金碩珍瞥了朴智旻一眼,偷偷捏了把他的腰,金泰亨抖了一下,很快收斂表情,「咳、
總之,這裡有我在,你們兩位放心過去吧。」
田柾國此時沒那心思陪他打鬧,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便同鄭號錫離開了。
兩人走後,金碩珍和朴智旻紛紛扭頭看向金泰亨,眼中表達出強烈的暗示,然而後者
只眨了眨眼,一臉無辜地問:「怎麼這樣看我?我可是順利完成你們交代的任務了。」
「柾國是號錫帶走的,又不是你。」金碩珍瞪著他:「而且你還跟他扯了以前的事做
什麼?想讓他更煩心嗎?」
金泰亨有些委屈,「我只是想試探看看罷了,結果他真的不記得。他怎麼會--」說
到一半,他注意到朴智旻因病蒼白的臉色,止住嘴不再多談。
「忘了也好。」朴智旻如何看不出金泰亨在考慮他的心情,他笑了笑,無所謂地說道
:「反正那又不是什麼值得留戀的回憶。」
金泰亨沉默下來,蹲到朴智旻床鋪邊,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智旻。你還好嗎?」
他關懷的眼神和語氣讓朴智旻的心臟瞬間揪緊,另一隻手差點就要難受地扯住被褥。
他拚命忍住動搖之下就要做出的反射動作,暗自吸了一口氣,反過來拍拍金泰亨的頭,溫
和開口。
「我沒事。」他臉上還掛著笑,「碩珍哥要替我治療了,你先去替我照看一下孩子們
,好嗎?」
「……如果柾國欺負你,我跟號錫哥會好好和他說教的。」這大概是金泰亨身為一個
旁觀者,少數能替朴智旻做到的事。看見好友因為他這句話而瞇著眼笑出聲來,他的心情
也好了一些,配合著對方的話離開屋子,只留金碩珍和朴智旻二人獨處。
「……哥,對不起。我讓你們擔心了。」朴智旻小聲地道。
「比起你,田柾國才是真正令我頭疼的傢伙。」金碩珍嘆息道:「他太執著了,不然
他應該能想到,如果他尋找的東西連鑑鏡司都無法看見,通達書又怎麼可能有用。」
「是啊……不過,我們的目的本就不在那兒。」說著,朴智旻掀起被子,調整著坐姿
。他背對金碩珍,一邊解開衣帶,一邊說:「我要的是他把天珠花摘回來。」
「我以為你要說是為了將他支開得久一些。」金碩珍說:「畢竟天珠花就是你帶回來
栽植在天宮裡的,該在哪裡摘,要如何摘,這些你再清楚不過了。」
朴智旻靜默不語。他褪去裡衣,將整片背部乃至臀部袒露出來,金碩珍瞧見他剛癒合
的傷口,緊皺眉頭。
「昨天才取過血,你現在又要再取一次?」金碩珍壓低的語調中帶上不悅。
「血不夠用,我也沒辦法。」朴智旻無奈地說,兩隻出生沒多久的銀狐狀況不佳,餵
他的血是恢復生氣最有效亦最快速的方法,昨日餵過一次之後,牠們雖然不再那麼虛弱,
但為了接續幾天的調養,他還得再取一些出來才行。
「你這樣子,摘再多天珠花回來給你補血都趕不上你失血的速度!」金碩珍不僅是一
名醫者,還是朴智旻親近之人,看見對方這樣對待自己的身體,他怒氣沖沖地罵道。
朴智旻縮了縮肩膀,本想反駁說自己身體恢復能力很快,讓他別太擔心,但想想昨日
在取完血後,他只不過半夜動用了幾下妖力,今日就險些發病,便也沒那種勇氣回嘴了。
「哥,我以後不會這樣了。」朴智旻知道他吃軟不吃硬,懇求道:「你再幫我一次吧
?現在我身邊也只剩這些同族的孩子了,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牠們受苦啊。」
金碩珍閉了閉眼,在朴智旻身後無聲嘆息。
每一次,他總是不忍心,可是在不忍心之後又選擇妥協。
「好吧。我會盡量動作快些,你且忍忍。」
朴智旻點點頭,熟練地放鬆了身體。
其實,金碩珍不必如此擔心的。親手傷害自己的身體,痛固然是很痛,但朴智旻並不
那麼害怕,因為他早已了解到,疼痛的感覺也是可以逐漸習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