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當小狗足音響起

作者: cherry427n (煮劍)   2021-07-20 20:31:11
  我出生的那年,老爸正式成立了一家犬舍,以繁殖台灣犬作為主要的經營方向。
  台灣犬俗名「土狗」,四處可見的米克斯幾乎都混有台灣犬的血統,但真正純種的台
灣犬其實有更嚴格的標準,也終於在幾年前獲得國際正名,現在已經擁有一眾忠實粉絲的
犬種。中二時期的我曾經白目地問過老爸:世界上的狗有那麼多種,為什麼偏偏選大眾款
?獒犬不是更稀有更酷炫嗎?就不需要不時被人質疑犬隻的價值了吧?
  老爸聞言狠狠地彈了我的額頭,說我不識貨。
  不知道是不是他愛犬成痴,為我取的名字也跟犬有關(萬幸至少綽號不是「阿狗」)
;情況許可的話,我猜也許他還希望我屬狗(可惜我比預產期還早出來見世面,就變成屬
雞)。這位中年大叔正是如此為狗癡狂。他的強烈思念促成一種命中注定──長大後的我
自然而然對動物相當感興趣、升大學那年輕鬆地錄取獸醫系、不僅讀得得心應手,還有時
間為了犬舍去選修行銷跟經營方面的課程。
  彷彿上天也在鼓勵我日後繼承家業。
  如今我也算是識貨之人了。台灣犬的立耳、杏眼、圓滾滾的腦袋、纖細的腰與矯健的
身姿,以及不過長而好整理的短毛……在我看來都可愛得不得了。我自問對牠們的愛與責
任毫無勉強,所以畢業後如果能發揮所學,協助老爸經營,甚至有一天從他手中接過事業
,也順理成章。
  專一而明晰的道路、毫無曲折的筆直的未來,明明是好事啊。
  然而我心中這股難以言喻的焦慮,究竟從何而來。

  今年大三的我尚未被專業課程或實習計畫佔去全部的假期,還有過暑假的餘裕。只是
世界上有種任性的生物叫作老爸,我才剛把行李款回家,他就無預警地大聲宣布,過幾天
會有國外客戶首次來訪,到時候請我善盡好兒子的功能,一起陪笑陪翻譯。
  ……講成這樣。
  翻譯自然是沒問題,但我學不會老爸的八面玲瓏,笑就再說吧。
  一直到客戶抵達之前,我的心情都還算平靜,雖然有些緊張,摸一摸狗就能放鬆下來
。我常幫老爸做業務上的書面翻譯,習慣成自然,這次就是既來之則安之的態度;反正我
的主要任務是翻譯老爸與客人說的話,應該不算太難吧。我想得很簡單。
  ──事實證明我實在太過天真。

  客戶來自荷蘭。
  正如很多人都知道的,這是號稱全世界國民平均身高最高的國家。
  我的身高以台灣男性的標準來看已經很高了,但與眼前高大的外國青年對視才沒幾秒
,我就覺得脖子好痠。不只脖子痠,眼睛也難以直視對方。
  對方並不難看,不如說根本好看到天怒人怨。外國人看臉猜年齡可能不太準,但我想
他應該大我五歲左右?有著社會人士的穩重氣質,以及些許尚未散盡的少年氣息。總之我
毫無心理準備地去應門,卻猝不及防被帥一臉,一瞬間連話都忘記要說,整個人宛如被雷
打到,心裡一堆亂七八糟的感嘆嘩嘩嘩地呼嘯而過──
  頭髮好紅哦。難怪淡水那座古蹟被叫做紅毛城……不對那個是西班牙人建的。到底是
吃什麼才長這麼高?難不成是拜大麻所賜?人高馬大的穿西裝就是特別有架式。連髮膠也
救不了的頭髮蓬蓬鬆鬆的好像獅子的鬃毛。小雀斑有點可愛。湖水色的綠眼睛真好看──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我想這些複雜的心理活動應該可以簡稱為發花痴。
  老爸見我開了門卻愣著不動,趕緊過來救場,招呼客人進去客廳坐。我跟在他們後面
,用力揉搓雙頰想讓自己振作,以防剛剛好不容易擺出的正經臉被發現端倪。正在拼命呢
,老爸偏偏仗著客人聽不懂,硬要回過頭來小聲八卦:
  「欸兒子你剛剛看呆了嗎?楊先森是你喜歡的型齁?我故意不先給你看照片就是想製
造撒普賴斯喔!」
  「……」對、是、不需要這種驚喜謝謝……
  擁有心態開放的家長是我的福氣,不過請別表現得這麼老不羞好嗎!「人家叫揚森(
Jansen)啦……」我羞恥到爆炸,故作冷靜地岔開話題,糾正了老爸的發音。
  走在前頭的揚森聽到自己的名字,困惑地回過頭,我趕緊擠出微笑假裝沒事。揚森見
狀也和氣地露出笑容,一雙綠眼盛起淺淺笑意,被張揚捲翹的紅髮襯著,宛如夏日草原裡
,被陽光曬得暖洋洋的、毛茸茸的大獅子。
  大獅子一笑就顯得溫和無害,那笑意甚至隱約帶有春光與青草的溫度,讓人難以招架

 
  ……要死哦。
  我不好意思地別開視線。

  雖然出乎意料地被美色暴擊,事關家裡的生意,我還不至於沒出息到忘記正事。
  簡單地自我介紹與寒暄過後,我們三人很快進入正題。好在除了一開始咬了幾次螺絲
,掌握到節奏後,我翻譯起來也順暢許多。老爸是屬於……話比較多的類型,只要聽眾表
露出感興趣的神態,便會倒豆子似地說個沒完。例如開犬舍的初衷、養的第一隻狗堪稱是
小寶寶時期的我的保母、怎麼樣的骨架才是好看的台灣犬、台灣的在地犬種能被國際欣賞
真是太好了、聽說國外可以打獵,台灣犬其實也是優秀的獵犬,經過訓練可以派上用場喔
……之類的。
  我翻得有點崩潰(尤其其中一段是在描述寶寶時期的我如何一邊在地上爬,一邊跟跟
狗保母玩捉迷藏與球,過於具體了我還不能含糊帶過,簡直是羞恥大考驗)。還好揚森個
性隨和,與外表給人的友善感相符,是非常好相處的人,在我琢磨用詞時不僅耐心而專注
,還會試著幫忙猜字(像在玩海龜湯),不時還有安撫性質的微笑大放送(害我更緊張)

  老爸說得多,揚森被引出話興,也回得熱切。從對話中我得知原來他來這一趟不只為
了參觀,而是想親自挑一隻狗帶回去。
  揚森是第一個親自上門來的客戶,但並不是第一個國外的客戶。拜臉書的無遠弗屆所
賜,老爸經營的粉絲頁也有來自國外的追蹤者,大部分單純看狗可愛,不過也確實有粉絲
轉成真實的客戶。這些遙遠的人們無法像住在台灣的客戶一樣,直接跑來犬舍看狗選狗,
通常是由我們提供足夠多的照片與影片,客人挑選並匯款後,再安排寄送。相當省時省力
,跟網購差不多。
  也因此我猜測,揚森特地跑這趟,應該不僅僅為了看狗吧?
  我有些在意,但不想打擾他們談正事,沒有插嘴詢問。
  揚森除了明確表示想找隻個性活潑的狗,此外並沒有強烈的偏好,所以老爸從後院抓
來幾隻年齡與身形都不同、而且不怕生的犬隻,以供挑選。牠們也算我看著長大的,剛牽
出來就咧著嘴嘿嘿嘿地朝我笑,可愛死了。
  犬爪踩在地上,發出清脆的小小聲響。一個人在外地念書時,我有時候也會夢到這樣
的聲音,對我來說這是一種聽得見的鄉愁。我很想摸摸牠們,可是老爸正在一隻隻地向揚
森展示細節,我只好一邊翻譯,一邊按捺自己蠢蠢欲動的心,一邊與牠們眉來眼去。
  就在這時,我才後知後覺一件事──
  如果生意順利談成,牠們其中之一將前往遠方,我或許從此再無法與之相見。
  明明是這麼淺顯的事實,我居然現在才注意到、才受到打擊。
  明明不是第一次做國外生意,是因為實際與「客人」接觸了,離別才更有實感嗎?
  我恍神了,因為翻譯沒跟上,老爸跟客人都疑惑地看過來。
  還好這時老爸的手機響起,打斷了這段我不知道該如何圓場的尷尬。老爸表示這通電
話該接,吩咐我先招待,然後對揚森說了好幾次搜哩(sorry),走出客廳去接電話。
  一脫離老爸的控制,犬隻們全都開心地擠到我腳邊討摸摸,被冷落的揚森露出羨慕的
神情,看著有點可憐。我振作精神,坐到他旁邊,把牠們往他身邊引,他顯得受寵若驚。
  「……揚森先生要不要跟牠們玩呢?」我問。
  「可以嗎?」
  「可以的,我先帶你認識一下。」
  一旁的訓練桌上常備有水煮雞肉塊,我拿起一塊,撕成小片,舉到其中一隻渾身漆黑
的狗面前。「小夜。」我喚牠──牠的毛色黑亮,宛如閃現微光的夜,依此得名──在小
夜湊上前張嘴接食時鬆開手,讓牠順利將食物接走,然後搔搔牠的臉頰,說好乖好乖。
  接著我把肉塊遞給揚森,請他依此照做。呼喚牠們,在得到回應時,也給予鼓勵。這
是與個性溫和的犬隻互相認識的好方法,也能讓牠們對人類更有親近感。揚森躍躍欲試,
花了點時間才模仿得了牠們的中文名。餵食成功時,他發出克制的笑聲,收手太慢被咬到
手指還十分開心。
  揚森一一餵食了每一隻狗,那之後,牠們放鬆警戒,在他伸手去觸摸時,也不再刻意
閃躲了,個性大方一點的甚至還睜著圓圓的杏眼去撒嬌討食。我看著高大的揚森小心翼翼
地屈起身子摸狗的模樣,有股看見獅子在與吉娃娃玩耍的錯覺,忽然無法區別到底是狗還
是人比較可愛。
  「挑好狗後,是要帶回去作育種的嗎?」趁著氣氛和諧,我問出在意好一陣子的問題

  「啊,沒有,只是單純的寵物。」揚森搖搖頭。
  「既然這樣,其實也不必……」大費周章跑這一趟吧?
  我不確定直接問會不會失禮,欲言又止,好在揚森明白我的意思。
  「我本來就對台灣有興趣,直接過來的話,剛好可以順便玩幾天。」揚森說,伸著手
任狗嗅聞他的氣味。「而且……要將這樣一隻小小的動物帶出國,還要讓牠在那邊過一生
,最好還是由我先來認識過後,再陪牠一起過去,會比較好吧?」揚森又說,因為被舔癢
了而輕笑著縮起肩膀。
  我覺得這番話說得實在溫柔。
  這幾隻台灣犬的年紀不同,除去已成年的,其實最小的也有六個月大,比起小型犬,
並不真的那麼脆弱嬌小。揚森摸狗時小心翼翼的動作,雖然過於謹慎,卻確實充滿珍惜。
  是個言行都非常溫柔的人哪。我想。
  不管誰被挑中,都能被好好照顧的吧。對牠而言會是好的歸宿吧。
  意識到這一點,我原本的不捨稍微被沖淡了,心情也開朗許多。「……謝謝你。」我
向他道謝。突然的感謝讓揚森困惑,他問我怎麼了嗎,我不好意思明說,只是朝他嘿嘿一
笑。
  他人很好,沒有多問,也只回以我微笑。
  ……超級電。
  我才平復好的心緒又一次被攪得翻江倒海,簡直要被逼死。
  我趕緊抓過正在亂蹭我的褲腳的小夜,放在膝上一把抱緊,將臉埋進牠的背悄悄深呼
吸好幾下。揚森有樣學樣,也抱起一隻小狗想蹭,結果被牠揮舞的腳掌巴到臉。我全程目
睹他的不得其法,咬緊牙齒以免自己失禮地笑出聲,不小心得意忘形,小夜被我抓得不舒
服而掙脫跑走,從我膝上跳開時,鐮刀狀的豎尾還往我臉上一甩,啪的一聲超級響。
  啊,報應。
  我跟揚森四目相對,然後同時哈哈大笑。短暫的同甘共苦瞬間拉近我們的距離,我感
覺他似乎變得更加可親了,但也可能是因為我也不再刻意端著自己的情緒與態度。他笑得
臉頰泛紅,因為膚色白皙而愈加顯眼。
  我垂下視線,輕咳一聲,想盡辦法重新接回原本的話題:「……如果是作為寵物的話
,那我會建議,就挑一隻合眼緣的。」
  不用在意骨架或是毛色,也不怕長大之後歪掉會失去比賽價值,其實可以很自由的。
有些商人也許會藉機推銷繁殖價值低的犬隻,我不願這樣,那像在糟蹋對方的真心。我相
信老爸如果在場也會說同樣的話。
  我不太確定該如何翻譯「緣」而使用了「destiny」這個字,可惜揚森不太明白。我
皺著眉,苦惱地思考還能怎麼解釋。「就是……嗯……一看就喜歡、越看越喜歡,的意思
。」
  「哦哦!」揚森恍然大悟,問道,是不是像「love at first sight」那樣?
  多少還是有差別的吧,我覺得。不過剛好阿爸講完電話回來,便沒有特地去糾正。

  我的建議似乎有派上用場。
  老爸沒想到自己講電話的時間裡,客人就下定了決心,難以置信地用眼神跟我確認。
  為何這麼順利?老爸抽動雙眉。
  順利不好嗎?我挑起左眉。
  有點不踏實……老爸擠出眉間川字。
  人家不是簽全額支票給你了嗎。我挑起右眉。
  在我們父子倆忙著用表情交流時,揚森抱著挑中的小狗正在與牠培養感情。他挑的是
巴過他一掌的小狗,名叫土土(這個名字他第一次嘗試就能正確發音),才六個月大,還
沒長成的纖細身軀被健壯的揚森輕摟在懷裡,有種微妙的反差萌。
  
  揚森輕聲對小狗說著什麼,我聽不懂(是荷蘭語吧?);縱然有語言的隔閡,也無損
那耳語中昭昭的喜愛。
  我內心有種嫁女兒般的感慨,雖然不捨,但知道對方是可以託付的人,又為牠感到欣
慰。犬舍裡有這麼多狗,每年還都會有新的一批,無論老爸跟我如何用心照顧牠們,心神
總是有限。土土能遇見願意專心待牠的飼主,是很好的事。
  我本以為這次自己只是老爸免費的臨時工,能偶然獲得這份體會,也是珍貴的收穫。
  能夠這麼想,多少算有所成長了吧?
  我用一種丈母娘看女婿的心情凝視揚森與土土的人狗互動,因為心境上有了餘裕,當
他又被狗巴而下意識看向我時,我迎著目光回給他一個慈愛的笑容──小倆口好好相處啊
──還默默配上這樣的祝福。他楞了一下後,一臉純然地笑回來。
  笑得傻呼呼的……
  就形象而言,與其說是獅子,其實根本是黃金獵犬吧,或長得帥的傻狗哈士奇。
  揚森不知道我心裡盡是過分的吐槽,笑意滿滿的,一副世界和平人生美滿的模樣。我
不好意思太欺負他,作為單方面的補償,在老爸邀請揚森一起吃晚餐而後者顯得猶豫時,
我也開口勸他讓我們盡一下地主之誼。
  「不會太麻煩你們嗎?」揚森還在遲疑。
  「不麻煩不麻煩。」我說。
  「帶你嚐嚐看正宗的台灣味。」我又幫老爸翻譯道。
  後來老爸作主把人領去吃熱炒。確實很道地……就是苦了每一道菜都得翻譯與介紹的
我(海瓜子、蛤蠣、九孔和蜆仔也太難翻了吧!)。如果不是揚森格外捧場,我大概會全
程直接用「貝類ABCD」混過去。
  外國人穿西裝吃熱炒十分標新立異,用刀叉吃烤蛤蠣也是。
  最好玩的是揚森屢屢挑不出蛤蠣肉而挫敗的樣子。
  一個偉岸男子,對著小小白白的蛤蠣一籌莫展,紅髮都隱約捲出萎靡的弧度。雖然非
常有趣,然而我是有良心之人,未免讓他感覺吃個飯也過於艱難,我用公筷幫他挑出滿滿
一小碟肥肥的蛤蠣肉。
  「真是神乎其技!不愧是叫作『杭特(Hunter)』的人!」揚森感動死了,還恭維我
的英文名字。
  「還好啦。」我動力十足地又幫他用筷子去掉白灼蝦的蝦殼。
  「你以後要是來荷蘭,我做荷式鬆餅 (Stroopwafel)給你吃!」揚森珍惜地領走蝦
子。
  「好喔。」
  我正打算再幫忙挑個魚刺,坐隔壁觀察已久的老爸刻意地咳了好幾聲,神色似有不滿
和探究的意味,於是我又快速剝好幾隻蝦,塞進老爸碗裡,以堵住一名中年男子悠悠的八
卦之口。

  揚森之後有遊玩台灣幾天的計畫,土土會先寄放在我們家,等要搭機那天再過來領。
  飯後我們開車把他送到飯店門口。他有老爸的電話、知道犬舍的地址、臨走前還加了
我的臉書好友,遇到事情隨時可以聯絡,所以沒什麼好擔心的。我們祝他旅遊愉快,然後
揮手道別。
  話是這麼說。
  我猜自己大概還在營業模式,頗有些掛念,忍不住一直刷揚森的臉書,並順手偷存幾
張照片,就怕漏接(可能根本不會出現的)訊息。終於刷出揚森的最新貼文時(現學現用
地寫著「love at first sight」,附圖是土土與熱炒的照片),我按了讚,決定放下手
機立地歇業。
  心好累。

  老爸後來又問我,由我的眼光看來,揚森如何呢。
  不如何呀,就是妥妥的天菜。可那又怎麼樣呢,看見菜不一定要端、遇見喜歡的人不
見得要追啊。以千萬分之一的機率而言,縱使真有什麼發生,他已經在荷蘭有穩定工作、
我未來也肯定要留守犬舍,遠距離的戀情太過艱難。在心裡留下淡淡的好感,宛如小狗輕
悄而幽微的足音,偶爾想起來的時候微笑一下,便已足夠。
  也許有一天我能去荷蘭拜訪揚森、吃到他承諾的荷式鬆餅、還可以跟已經適應異國生
活的土土打招呼,那很好;即使無法,也沒關係。
  這般必定的別離,我一直在預演著的。

  這幾天老爸比較忙,剛好老媽還在外地玩,我勤快地幫忙餵狗、訓狗跟帶狗散步。
  家裡狗多,有幾隻是特別訓練來參加比賽的,算是重點培育的對象,得到獎項的話也
能成為犬舍的招牌,多多益善。我既然在家,沒事就領著狗去後面的公園晃,與牠們培養
默契。暑假期間公園人多,剛好適合磨練一下犬隻的專注力。
  只是我沒想到會遇到某個說要去環遊台灣的紅髮荷蘭人。
  他背著後背包坐在公園的鞦韆上,因為身材高挑,過小的鞦韆顯得侷促,他盪得不太
專心,長腿有一踢沒一踢的。沒記錯的話,今天應該不是他說過的搭機日──所以為什麼
會突然出現在這裡?難不成是環島過程中因為思念土土而特地返回?那又為何一個人在這
邊搞自閉?
  「嗨。」我牽著狗向他走去,率先出聲招呼。
  「……嗨!」
  他驚訝地一跳,腦袋擦到鞦韆上的鐵桿,嗚一聲又縮回去。長太高也有是缺點的嘛。
  今天的揚森穿著休閒上衣跟牛仔褲,比起穿西裝的樣子顯得年輕許多,看著像附近大
學的外國學生。大概是我意識過剩,總感覺他有些心事重重。
  「杭特午安!還有這是……消夜?」揚森看向我牽在身側的黑犬。
  「是小夜哦。」一字之別天差地遠的。
  「蕭?校?小……哦哦、小耶你好!」
  「噗哧……」
  人家都這麼努力了……我捧場地咬緊唇努力憋笑,可惜最後依舊沒忍住,幸虧揚森脾
氣好,沒有惱羞。他那雙溫和的眼睛看著我,還彎了彎,彷彿兩道春天的綠月亮。他請我
教他正確的發音,我慢慢地念一次小夜的名字,並附加解釋,於是揚森也能字正腔圓地呼
喚牠了。
  小夜、小夜。他說。我牽著的傻狗歡喜地對他汪汪叫。
  「我記得牠全身黑的樣子,還有舌頭上的花紋。」揚森開心地笑著,彎腰輕搔牠的下
巴。
  我覺得注意到舌斑的揚森十分厲害,明明是相對小的特徵,居然還靠此認出狗。告訴
了他之後,他一副「才不會錯過呢」的表情,十分理所當然似的,讓我很高興。我感覺自
己有點像成功炫耀自家寶寶的虛榮家長,甚至雀躍地邀他一起加入遛小夜的行列。他欣然
同意。
  我們走在枝葉扶疏的樹蔭下,初夏的風已帶有些許燥意,但那一點也不敗我們的談興
,不知不覺間,我跟他交換了不少彼此私人的資訊。
  他大我六歲,我矮他十五公分。他羨慕我有狗保母陪著一起長大,我羨慕他家有大院
子適合散步。我告訴他自己主修獸醫是希望未來有能力照顧狗,他告訴我獨居在家寫程式
的自己實在需要被督促運動。他聽聞在福爾摩沙島上有一種福爾摩沙犬,一查驚為天人,
實際一看更是被迷得七葷八素(真是識貨!我點點頭);我告訴他其實台灣犬本來叫做土
狗,因為有些人認為牠們又俗又土(怎麼這樣!他抱不平)。我問他荷蘭人是真的常常在
抽大麻嗎?(還是要看人啦,我抽就沒有效果,等於白抽。他說。)他問我家裡開犬舍有
沒有遇過什麼特別神奇的事?(我只好告訴他找好公狗母狗要配種時,偶爾公狗沒經驗或
沒精神還要先幫忙……那個一下。) 
  「那個一下是那個一下嗎?」他震驚,小幅度地用手勢示意。
  「是那個一下啊。」我說完才發覺不妙,只好故作淡定。
  「哇,不知道狗會不會感覺被性騷擾。」
  
  狗狗們都是純潔的,我才是性騷擾人的那一個,我對不起鄉親父老。我難為情地沒再
接話,他被我的情緒感染,也安靜下來。這時我們走到公園出口,有一個賣烤香腸的小販
,還可以打彈珠台,我問他要不要玩玩看。
  他玩了。大輸特輸,可憐兮兮地只拿到一顆小小的沙士糖。
  我後來直接買了兩份,無視小夜期待被餵食的眼神,跟他一人一根邊走邊吃。
  「你們台灣的香腸居然是甜的……!」他又震驚。
  「明明就是鹹的?」
  「它嘗起來有蜂蜜的味道……!」他不服氣。
  「但還是鹹的。」
  「……台灣真是不可思議!」
  這什麼結論。你才不可思議。
  我抿著唇輕笑。這個人真好玩,又好聊又好玩,只可惜不能待久一點。
  
  「台灣犬也不可思議。杭特你也不可思議。」揚森還在喃喃自語。
  「你這樣到處誇,我會覺得你別有所圖喔。」我聽清了,隨口開玩笑。
  「如果真的有的話?」
  「……蛤?」
 
  揚森停下腳步,我也站定看向他。他用力深呼吸,寬闊的肩膀拉出一條堅定的線,像
是考慮著什麼、又決定了什麼,然後朝我露出電死人的明朗笑容:「我想知道你的中文名
字。」
  我仰起臉,才察覺當他映著背後一片綠意盎然時,那雙綠眼睛仍舊比什麼都明亮,並
清澈地流著溫柔的光。被這樣的目光凝視,我的臉熱到不行,大概比他的頭髮還要紅了。
他請求得如此殷切,彷彿那所求的是什麼無價的寶物,但分明僅僅是一個名字。
 
  我不能不回應他。
  我不能不回應的又何止這件事。
  「……狩一。」
  我屏氣掙扎,最終輕而緩地給予了我的答案。
  他開心極了,複述著那兩個字宛如它們是一首珍貴的詩。
  
  不過果然還是被捲舌音徹底打敗。
 
  「搜一?叟一?」
  「師──收──狩。」我徐徐發音,告訴他,這個字有「打獵」的意思,而字本身是
「守護」跟「犬」的組合。
  他觀察我的嘴型,突然頓悟了什麼,精準地抓到正確發音的訣竅:「──狩一。」他
見我點點頭,笑得雙眼閃閃發亮,自顧自地又重複念了我的名字好幾次。像是吟遊詩人吟
誦著剛寫成的自豪的歌。
  我有點彆扭,不自覺拉緊牽繩,小夜困惑地回過頭看了好幾眼。
  「狩一狩一。」某人渾然不覺,還在繼續。
  「……幹嘛啦。」我情急之下說出中文。
  揚森嘰哩咕嚕地回了一句荷蘭話,神情柔和地淺淺一笑,讓我想起他當初抱著土土說
話的樣子。我明明這麼努力地在控制自己,心中一萌生可疑的芽就急忙將它拔掉,結果這
個人……這個人一笑它們就嘩嘩地生個沒完,瞬間開滿一整片心原。小花們在風中顫動,
搔弄著我的心像一百隻小狗在上面奔跑,那不可忽視的足音讓我的心跳聲轟轟如鳴。
  我渾渾噩噩回到家,連有沒有跟他道別都不太記得,也忘記問他怎麼這時候人會在這
裡。

  午飯過後,老爸說要去臨鎮拜訪朋友,我沒心情陪他出門,沒事找事,趁天氣正好,
到後院拉狗出來洗澡。
  幫狗洗澡是體力活,牠們不是小時候那種任人揉捏的體型了,每次洗狗都像在打仗,
是激烈的人狗鬥智,剛好適合用來放空與轉移注意力。洗完狗後我儼然是個廢人,拉來躺
椅跟籠中的小夜一起在前院曬太陽。我閉著眼,煦暖的日光照在眼簾上,暈染出橙紅的色
彩一如誰張揚的紅髮。
  早上在公園被人聲聲喊著中文名的回憶竄出腦海,我忍不住摀起耳朵在躺椅上滾來滾
去。
  無以名狀,只能罵幹。
  不知不覺間我睡了過去,在夢裡被一堆殭屍花圍繞。
  它們的花瓣紅通通、葉子綠油油,張牙舞爪地要在我的腳上寫個慘字,因為我害它們
不見天日,只能默默腐爛。我嚇得拼命跑,然而命運即使在夢中也不願由我輕易逃脫。被
它們抓著摔跤時,我驚醒過來,因為腦子曬得昏沉,瞥見眼前熟悉的高大身影,還以為是
在作白日夢。
  因為我毫無反應,揚森在我鼻前試探性地揮手,張口就要叫我。
  才剛作了兇殘的夢,他的突然出現簡直像是債主上門。我怕他又要沒完沒了地喊我,
在他發聲前早一步猛然跳起來,躺椅因此發出恐怖的吱呀聲。他伸手虛扶著,以防我摔倒
在地,等我站穩後,先是客套地問我你好嗎,然後侷促地問能不能說個話。
  我隱約又聽見那些殭屍花們的腳步聲。
  但他的神態讓人很難說不,最後我只能不爭氣地點點頭,決定總之先把狗牽進去收好

  我看向身邊的狗籠,卻發現串住籠門的鐵栓鬆脫著,裡面空空如也。
  狗跑了。

  我先到後院查看,又在家中轉一圈,確定小夜真的不見蹤影,手腳發冷地拿了安全帽
跟機車鑰匙就要出門。揚森注意到我的不對勁,很快問清狀況,自願一起去找。我在恍惚
間找出另一頂安全帽給他,還在他的叮嚀下將大門鎖起,兩人騎車出發。
  我載著揚森在附近亂轉,大喊狗的名字,期望下一秒牠會自己乖乖出現。
  可是把周遭繞了好幾遍,也沒能發現小夜的蹤跡。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油門一催就開始加速,好像不這樣就要徹底追不上牠,視角也逐
漸模糊。
  「狩一。」有個人在這樣的混亂下呼喚著我。
  腰間的衣角被抓緊,我聽出那聲音中的不穩,才注意到現在時速飆得多快。「……對
不起。」我慢下速度,最後停在一條大排水溝旁的空地,努力平復心情。
  望著眼前幽暗灰沉的龐大的排水溝,我想起一句俗語。
  ──死貓掛樹頭,死狗放水流。
  源由我並不清楚,小時候聽老爸說過,以前的人會將終壽或早夭的狗投入水中,期望
牠們一路好走、投個好胎。承載人們足跡的水流帶著牠們漸去漸遠,再不復還。這條灰水
在我的記憶中一直是陰鬱的,此刻我一時被魘住,不可抑止地想像牠摔落水中的模樣,而
顫抖不已。
  揚森見我心神不寧,伸手輕攬我的肩膀,似乎想給予安慰。
  我被他溫暖厚實的手拉回神,心中的軟弱與自責像是被撫開一道口,泌泌地往喉間竄
,一道懦弱的聲音從我的口中溢出:
  「我其實一直覺得……自己可能不太適合繼承犬舍。」
  雖然勤奮學習了與狗相處的方式和照顧牠們的秘訣、為防有一天無法及時察覺牠們的
病痛,自己還乾脆以這門學問當主修、兢兢業業幫忙經營粉絲頁與翻譯、客人上門時只要
沒課都會盡量陪同……我所能作的事有這麼多,卻仍遠遠不及力有未逮的部分。個性過於
瞻前顧後的我,始終無法像老爸那樣與誰都聊得來又手腕圓滑;也不如他的大器,面對犬
隻們的離去能隨時調整心態。
  我耽溺於與牠們離別的憂傷,不論是比起人類而言過短的歲月、或是受客戶青睞而隨
時終止的緣分,自有記憶以來,總是困擾著我。我喜歡牠們,又害怕牠們終將離去。這彷
彿錯付卻真實的愛意,讓我痛苦不已。狩一的狩是守護犬族的狩,但我竟擁有過多的私心

  我好不容易漸漸看開了,如今又發生小夜走失的事。
  沒有關好籠門、太過粗心的我,遺失了最喜愛的狗。如同上天的一種昭示與懲罰。
  我把揚森當成樹洞。這一大段就算用中文,也難以條理分明地述說,心思混亂的現在
,我連英文文法都沒在顧,遇到不會的字乾脆亂湊。所求的,也許不過是一種宣洩。
  這些亂七八糟的言語,多虧揚森人好,努力地理解我的思路,並試圖為我抓取癥結點

  「如果賣掉會感到痛苦,那就不賣,只養作寵物,不可以嗎?」他問道。
  「但也還有死掉的狀況……」可惜我無法接受這樣的說法。
  「那正是生命的樣子呀。」
  「……再說犬舍生意,傳到我手上卻又被我關閉,也太不像樣了。」
  「盡力嘗試後意識到這不是自己的路,而選擇改變,非常合理的吧?」
  「那在一開始就應該先想清楚啊?」
  「不實際作過又怎麼會知道?都是空想呀?」
  「可是……可是……」
  我認為這樣不對,一時卻不知道該如何反駁,咬著唇,訥訥一句「那也太不負責任了
」,微微負氣地轉開頭又盯著排水溝。是文化還是個性差異?或者這是他比我年長而得的
智慧?為什麼事情在揚森眼中這麼容易?
  我不服氣,又有點懊惱,但我知道我賭氣的對象是自己。
  有夠難看。我難堪地靠在鐵柵欄上,把頭埋進手臂裡。
  「你給自己的壓力太大了。」他說。
  透過地上的影子,我瞥見他朝我伸出手,那手在空中凝滯了一會,最後落在我的後腦
勺上,輕輕摸了摸。一如他在摸土土那樣小心又關愛的姿態。我不覺得被冒犯,反而死命
忍耐才沒蹭回去。
  我抿緊嘴將眼睛往手上用力壓,把濕意徹底擦去後才抬起臉。
  「我們繼續找狗吧。」我邊說邊直起身,唯恐被看出端倪,裝作專心的樣子掏找口袋
裡的車鑰匙。
  他的視線在我的眼角處停留了一會,沒說什麼,順從地接過我遞去的安全帽。
  我們又一起把以犬舍為中心的範圍細細繞過一圈,始終沒能找到小夜的身影。天色漸
暗,不久太陽就要下山了,縱然揚森毫無怨言,也不好一直拖著人家。我想找個理由把他
支開,再回頭獨自繼續尋找,便決定先騎車回去。
  卻沒想到在家門口看見一團黝黑的身影。
  老爸還沒回家,牠進不去鎖住的大門,因此蜷著身子趴在前院,一聽見我們的動靜,
便倏地拔足跑來。牠那細碎的足音聲聲踩在我的心上,我差點落下淚來。我快速停好車,
彎下身一把抱住牠,上上下下摸了一遍,確認牠沒有受傷後才重重吐出一口氣。

  雞飛狗跳的,還好只是虛驚一場。
  我把小夜趕進後院關起來,仔細確認了籠門有確實鎖緊,才走回客廳。揚森一臉關心
,迎著這樣的目光,我透支的勇氣終於消散一空。我雙腿一軟,靠著牆虛脫地蹲在地上,
並把腦袋窩進膝頭間。他起身走近我,又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髮。
  「你還好嗎?」他問得小心翼翼。
  「不好……」我答得有氣無力。
  他只摸了一下就撤開手,我半側過臉,眼神複雜地望向他。他屈著修長的身子也蹲在
我身邊,綠眼中的暖意彷彿湖波,漣漣的滿是我無法理解的溫度。
  憑什麼呢,這樣的我。
  是同情吧?別搞錯啊,軟弱的我。
  我承受不了揚森目光中的脈脈,難為情也怕自作多情,垂著眼別開視線。
  「狩一現在很累吧,那聽我說些事好嗎?」他換了幾次姿勢都蹲不住,乾脆坐到地上
。「你不願意看著我也沒關係,肯聽就好了。」
  他客氣地請求,我不知為何難以忍受他放得這麼低的姿態,於是死憋著也要與他對視

  他小小聲地說了謝謝。
  我的心口被那柔軟的語氣烘成軟綿綿的一片;我所有的抗拒至此一敗塗地。
  

  我們肩靠著肩,他告訴我,談完生意後,他的確依照計畫到處參觀台灣有名的景點。
  小小的台灣到處都是寶藏呢!他讚嘆。我很高興他喜歡。
  什麼都好,就是夜市的套圈圈有夠難。他也小小抱怨。
  他哀怨自己買了好幾桶圈圈卻什麼也沒丟中,委屈的樣子有點可愛。我心裡一個糊塗
,正打算傳授他密技,他卻迅速振作起來,自我安慰道:嗯但是沒關係,我知道我真正想
要的東西都不在那之中。
  他閉嘴不說話了,眼神閃亮地注視著我,看得我心中七上八下,最後只好配合地問一
句:那你想要的是什麼呢。
  我問了他又不回答,反而提起當初我說到「眼緣」這個字時,他所理解的英文用詞。
  「狩一說過,沒有其他顧慮的時候,應該要挑選『love at first sight』的對象。
我選了土土,不過其實還有另一個,我一看就喜歡,而且越來越喜歡,卻不曉得該不該讓
他知道。跟寵物不一樣,我無法隨自己開心就將他帶走,即使他的黑髮杏眼、以及在小地
方調皮的個性真的很迷人──這邊說的可不是小夜哦──我本來打算放棄,可是始終無法
下定決心,便想趁自己還在台灣時好好做個了斷。」
  「如同我先前說過的,沒有實際行動的話都是空想。所以我決定給自己一次機會,當
面確認看看我們之間是否有有狩一提過的『destiny』。而結果……即使我沒有告訴過你
,卻還是在公園遇見了呢。」

  我就知道,只要再見你一面,我便能知道答案。

  「……結果被你看到的盡是沒用的樣子。」我好丟臉。
  「結果看到了更多生動而且可愛的樣子。」揚森不同意。
 
  你的答案是什麼呢。這句話即使不問出口,在他注視著我的眼神中,一切皆已清晰可
見;我想我的也是吧,不然他為什麼笑得這麼燦爛呢。他也能聽見我心中那小狗與小花們
一起跳著圓舞曲般的、輕快而美妙的足音嗎?
  我被他的心意燒得渾身發熱,作夢也沒想過,有一天會滿身狗毛地被嚮往的對象告白
。又狼狽又臭,結果他一點也不在意,熱烈地、溫柔地傾身捧住我的臉。
  「狩一是想很多的類型吧。擔心自己顧不好狗、經營不好父親的事業、害怕自己做不
到面面俱到……可是,你不用跟別人一樣也沒關係。你比你想像得還要優秀,即使是剛與
你認識不久的我,也看得出你爸爸的信賴。以客人的角度而言,我也認為你做得非常好喔
。」  
  他太會說話,簡直灼人到花言巧語的地步,可那直指我的心結,又確實動聽得不可思
議。
  我已經無法思考,整個人變成被烤熟的軟爛的蛤蠣。
  「嘿、嘿,別哭啊。我並不是想讓你難過才說這些話的。」揚森慌張地用拇指擦我的
眼角。
  「我只是眼睛進沙……你知道,蛤蠣殼裡有好多沙的。」我胡言亂語。
  「抱歉我不知道……」
  「反正馬上就會好。」
  「……你不用急。」
  別急,慢慢來,需要多少時間我都陪你。他說。他的語氣那麼認真,好像承諾的並不
只是此刻的陪伴。
  他其實什麼都明白的吧,關於我的掙扎與虛張聲勢,以及渴求而不敢求。這個人從幾
千里遠的地方,因緣際會地來到我面前,並捧著心帶給我一個美好的念想。如果這時推開
他,我們的緣分也到此為止了吧。我真的能甘心嗎?珍貴的果實就在伸手可及之處,像是
枝枒殷切低垂予我的贈與,我能忍住不去攫取嗎?即使那果實也會帶來苦澀,我能因此無
視它更多的甜美嗎?我詰問自己。這次我終於能有一個結論。
  ──不能啊。
  即使路途是坎坷的,我也想去牽他的手。
  就算犬舍經營不易,我也不想輕易放棄。
  故步自封而庸人自擾的我,透過揚森眼中的情意,總算看清了自己想成為的模樣。
  也許遠距離戀情會失敗、也許我更適合只把養狗當作興趣,不過這些,在尚未被實踐
前,沒有人能預測結果。比起胡思亂想,我更想靠自己去驗證。
  
  「我陪你哦。」他像是能讀心似的,再次鄭重說道。
  「好。」我回應他的語氣也相當認真,同時一鼓作氣,猛地撲進他的懷裡。
  被我撞倒在地上前,他緊緊地摟住了我。
  他抱起來的感覺真好。
  親起來更好。

  老爸訪友回來,發現揚森與我並肩坐在客廳看電視,驚訝地嘟嚷「楊先森怎麼在這?
這兩個年輕人的笑容也太蕩漾了吧?」我沒理他,悄悄勾起揚森的小指,跟老爸說,距離
揚森回國還有幾天,我想陪著一起到處玩。
  「喔,要去就去啊,你高興就好。」
  「只是老爸你要自己顧狗有點不好意思……」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三八。放暑假就努力玩啊,你還是學生捏。」
  老爸碎碎念著往後院走,一邊傳語音訊息給在外地玩耍的老媽(「某啊!我賣狗賣到
兒子都跑了啦!」),還回頭朝我眨眼。這個中年男子真的是老不羞欸……我苦笑,老爸
理所當然的態度卻也安撫了我的焦躁──生意什麼的有老子挺著呢,你這個傻孩子過得開
心比較重要──字裡行間宛如有這樣的潛台詞。
  我一直在作繭自縛,如今才發現原來這世間並不如我想像的難行。
  多思多慮的我,未來可能仍會為了生涯規劃、異國戀情或是其他各式各樣的事而深深
煩惱;但有個人曾經給予了我一道光,那道光在我手中留下溫度,牽著他,我便有了提步
的勇氣。我希望盡可能地將這道光握久一點、與他同行著走遠一點。
  他翻著旅遊書,問我下一站能不能去台南,他想去看祖先建的赤崁樓。我說好啊。
  我提議找機會一起去夜市,我教他套圈圈跟射氣球,沒中獎誓不回家。他說好啊。
  他許願想再吃一次甜味香腸。我抿唇嚴肅表示那是鹹的,結果被他親了一口,氣勢全
失。
  我問他荷式鬆餅好吃嗎?他掏出背包裡的超市貨,請我暫時將就,承諾他烤的會更美
味。
  我們計畫了許許多多的小事,一步步地踏出小小的未來,直到有一天,也許那能變得
龐大而綿延。
 
  或許有一天我能把犬舍開到揚森家的大院子裡,到時候他願不願意幫忙遛狗呢?或許
有一天他能拿一張台灣的身分證,在我的配偶欄上佔一個名字,到時候我要代替老爸請求
他姓楊。或許有一天我們將再也受不了在機場的次次道別。或許有一天我們又會因為時差
而中止不了了之的冷戰。或許在為我烤完一百個鬆餅後他會捧出一束紅色的鬱金香。或許
在收下那束花後我會拿出適合他指圍的求婚戒指。
  或許會這樣,或許會那樣。
  來日方長,我是如此地拭目以待。
作者: maplemonster (晚颺)   2021-07-21 19:20:00
好喜歡那些心情的描寫,好真實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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