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那年,老爸正式成立了一家犬舍,以繁殖台灣犬作為主要的經營方向。
台灣犬俗名「土狗」,四處可見的米克斯幾乎都混有台灣犬的血統,但真正純種的台
灣犬其實有更嚴格的標準,也終於在幾年前獲得國際正名,現在已經擁有一眾忠實粉絲的
犬種。中二時期的我曾經白目地問過老爸:世界上的狗有那麼多種,為什麼偏偏選大眾款
?獒犬不是更稀有更酷炫嗎?就不需要不時被人質疑犬隻的價值了吧?
老爸聞言狠狠地彈了我的額頭,說我不識貨。
不知道是不是他愛犬成痴,為我取的名字也跟犬有關(萬幸至少綽號不是「阿狗」)
;情況許可的話,我猜也許他還希望我屬狗(可惜我比預產期還早出來見世面,就變成屬
雞)。這位中年大叔正是如此為狗癡狂。他的強烈思念促成一種命中注定──長大後的我
自然而然對動物相當感興趣、升大學那年輕鬆地錄取獸醫系、不僅讀得得心應手,還有時
間為了犬舍去選修行銷跟經營方面的課程。
彷彿上天也在鼓勵我日後繼承家業。
如今我也算是識貨之人了。台灣犬的立耳、杏眼、圓滾滾的腦袋、纖細的腰與矯健的
身姿,以及不過長而好整理的短毛……在我看來都可愛得不得了。我自問對牠們的愛與責
任毫無勉強,所以畢業後如果能發揮所學,協助老爸經營,甚至有一天從他手中接過事業
,也順理成章。
專一而明晰的道路、毫無曲折的筆直的未來,明明是好事啊。
然而我心中這股難以言喻的焦慮,究竟從何而來。
*
今年大三的我尚未被專業課程或實習計畫佔去全部的假期,還有過暑假的餘裕。只是
世界上有種任性的生物叫作老爸,我才剛把行李款回家,他就無預警地大聲宣布,過幾天
會有國外客戶首次來訪,到時候請我善盡好兒子的功能,一起陪笑陪翻譯。
……講成這樣。
翻譯自然是沒問題,但我學不會老爸的八面玲瓏,笑就再說吧。
一直到客戶抵達之前,我的心情都還算平靜,雖然有些緊張,摸一摸狗就能放鬆下來
。我常幫老爸做業務上的書面翻譯,習慣成自然,這次就是既來之則安之的態度;反正我
的主要任務是翻譯老爸與客人說的話,應該不算太難吧。我想得很簡單。
──事實證明我實在太過天真。
*
客戶來自荷蘭。
正如很多人都知道的,這是號稱全世界國民平均身高最高的國家。
我的身高以台灣男性的標準來看已經很高了,但與眼前高大的外國青年對視才沒幾秒
,我就覺得脖子好痠。不只脖子痠,眼睛也難以直視對方。
對方並不難看,不如說根本好看到天怒人怨。外國人看臉猜年齡可能不太準,但我想
他應該大我五歲左右?有著社會人士的穩重氣質,以及些許尚未散盡的少年氣息。總之我
毫無心理準備地去應門,卻猝不及防被帥一臉,一瞬間連話都忘記要說,整個人宛如被雷
打到,心裡一堆亂七八糟的感嘆嘩嘩嘩地呼嘯而過──
頭髮好紅哦。難怪淡水那座古蹟被叫做紅毛城……不對那個是西班牙人建的。到底是
吃什麼才長這麼高?難不成是拜大麻所賜?人高馬大的穿西裝就是特別有架式。連髮膠也
救不了的頭髮蓬蓬鬆鬆的好像獅子的鬃毛。小雀斑有點可愛。湖水色的綠眼睛真好看──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我想這些複雜的心理活動應該可以簡稱為發花痴。
老爸見我開了門卻愣著不動,趕緊過來救場,招呼客人進去客廳坐。我跟在他們後面
,用力揉搓雙頰想讓自己振作,以防剛剛好不容易擺出的正經臉被發現端倪。正在拼命呢
,老爸偏偏仗著客人聽不懂,硬要回過頭來小聲八卦:
「欸兒子你剛剛看呆了嗎?楊先森是你喜歡的型齁?我故意不先給你看照片就是想製
造撒普賴斯喔!」
「……」對、是、不需要這種驚喜謝謝……
擁有心態開放的家長是我的福氣,不過請別表現得這麼老不羞好嗎!「人家叫揚森(
Jansen)啦……」我羞恥到爆炸,故作冷靜地岔開話題,糾正了老爸的發音。
走在前頭的揚森聽到自己的名字,困惑地回過頭,我趕緊擠出微笑假裝沒事。揚森見
狀也和氣地露出笑容,一雙綠眼盛起淺淺笑意,被張揚捲翹的紅髮襯著,宛如夏日草原裡
,被陽光曬得暖洋洋的、毛茸茸的大獅子。
大獅子一笑就顯得溫和無害,那笑意甚至隱約帶有春光與青草的溫度,讓人難以招架
。
……要死哦。
我不好意思地別開視線。
*
雖然出乎意料地被美色暴擊,事關家裡的生意,我還不至於沒出息到忘記正事。
簡單地自我介紹與寒暄過後,我們三人很快進入正題。好在除了一開始咬了幾次螺絲
,掌握到節奏後,我翻譯起來也順暢許多。老爸是屬於……話比較多的類型,只要聽眾表
露出感興趣的神態,便會倒豆子似地說個沒完。例如開犬舍的初衷、養的第一隻狗堪稱是
小寶寶時期的我的保母、怎麼樣的骨架才是好看的台灣犬、台灣的在地犬種能被國際欣賞
真是太好了、聽說國外可以打獵,台灣犬其實也是優秀的獵犬,經過訓練可以派上用場喔
……之類的。
我翻得有點崩潰(尤其其中一段是在描述寶寶時期的我如何一邊在地上爬,一邊跟跟
狗保母玩捉迷藏與球,過於具體了我還不能含糊帶過,簡直是羞恥大考驗)。還好揚森個
性隨和,與外表給人的友善感相符,是非常好相處的人,在我琢磨用詞時不僅耐心而專注
,還會試著幫忙猜字(像在玩海龜湯),不時還有安撫性質的微笑大放送(害我更緊張)
。
老爸說得多,揚森被引出話興,也回得熱切。從對話中我得知原來他來這一趟不只為
了參觀,而是想親自挑一隻狗帶回去。
揚森是第一個親自上門來的客戶,但並不是第一個國外的客戶。拜臉書的無遠弗屆所
賜,老爸經營的粉絲頁也有來自國外的追蹤者,大部分單純看狗可愛,不過也確實有粉絲
轉成真實的客戶。這些遙遠的人們無法像住在台灣的客戶一樣,直接跑來犬舍看狗選狗,
通常是由我們提供足夠多的照片與影片,客人挑選並匯款後,再安排寄送。相當省時省力
,跟網購差不多。
也因此我猜測,揚森特地跑這趟,應該不僅僅為了看狗吧?
我有些在意,但不想打擾他們談正事,沒有插嘴詢問。
揚森除了明確表示想找隻個性活潑的狗,此外並沒有強烈的偏好,所以老爸從後院抓
來幾隻年齡與身形都不同、而且不怕生的犬隻,以供挑選。牠們也算我看著長大的,剛牽
出來就咧著嘴嘿嘿嘿地朝我笑,可愛死了。
犬爪踩在地上,發出清脆的小小聲響。一個人在外地念書時,我有時候也會夢到這樣
的聲音,對我來說這是一種聽得見的鄉愁。我很想摸摸牠們,可是老爸正在一隻隻地向揚
森展示細節,我只好一邊翻譯,一邊按捺自己蠢蠢欲動的心,一邊與牠們眉來眼去。
就在這時,我才後知後覺一件事──
如果生意順利談成,牠們其中之一將前往遠方,我或許從此再無法與之相見。
明明是這麼淺顯的事實,我居然現在才注意到、才受到打擊。
明明不是第一次做國外生意,是因為實際與「客人」接觸了,離別才更有實感嗎?
我恍神了,因為翻譯沒跟上,老爸跟客人都疑惑地看過來。
還好這時老爸的手機響起,打斷了這段我不知道該如何圓場的尷尬。老爸表示這通電
話該接,吩咐我先招待,然後對揚森說了好幾次搜哩(sorry),走出客廳去接電話。
一脫離老爸的控制,犬隻們全都開心地擠到我腳邊討摸摸,被冷落的揚森露出羨慕的
神情,看著有點可憐。我振作精神,坐到他旁邊,把牠們往他身邊引,他顯得受寵若驚。
「……揚森先生要不要跟牠們玩呢?」我問。
「可以嗎?」
「可以的,我先帶你認識一下。」
一旁的訓練桌上常備有水煮雞肉塊,我拿起一塊,撕成小片,舉到其中一隻渾身漆黑
的狗面前。「小夜。」我喚牠──牠的毛色黑亮,宛如閃現微光的夜,依此得名──在小
夜湊上前張嘴接食時鬆開手,讓牠順利將食物接走,然後搔搔牠的臉頰,說好乖好乖。
接著我把肉塊遞給揚森,請他依此照做。呼喚牠們,在得到回應時,也給予鼓勵。這
是與個性溫和的犬隻互相認識的好方法,也能讓牠們對人類更有親近感。揚森躍躍欲試,
花了點時間才模仿得了牠們的中文名。餵食成功時,他發出克制的笑聲,收手太慢被咬到
手指還十分開心。
揚森一一餵食了每一隻狗,那之後,牠們放鬆警戒,在他伸手去觸摸時,也不再刻意
閃躲了,個性大方一點的甚至還睜著圓圓的杏眼去撒嬌討食。我看著高大的揚森小心翼翼
地屈起身子摸狗的模樣,有股看見獅子在與吉娃娃玩耍的錯覺,忽然無法區別到底是狗還
是人比較可愛。
「挑好狗後,是要帶回去作育種的嗎?」趁著氣氛和諧,我問出在意好一陣子的問題
。
「啊,沒有,只是單純的寵物。」揚森搖搖頭。
「既然這樣,其實也不必……」大費周章跑這一趟吧?
我不確定直接問會不會失禮,欲言又止,好在揚森明白我的意思。
「我本來就對台灣有興趣,直接過來的話,剛好可以順便玩幾天。」揚森說,伸著手
任狗嗅聞他的氣味。「而且……要將這樣一隻小小的動物帶出國,還要讓牠在那邊過一生
,最好還是由我先來認識過後,再陪牠一起過去,會比較好吧?」揚森又說,因為被舔癢
了而輕笑著縮起肩膀。
我覺得這番話說得實在溫柔。
這幾隻台灣犬的年紀不同,除去已成年的,其實最小的也有六個月大,比起小型犬,
並不真的那麼脆弱嬌小。揚森摸狗時小心翼翼的動作,雖然過於謹慎,卻確實充滿珍惜。
是個言行都非常溫柔的人哪。我想。
不管誰被挑中,都能被好好照顧的吧。對牠而言會是好的歸宿吧。
意識到這一點,我原本的不捨稍微被沖淡了,心情也開朗許多。「……謝謝你。」我
向他道謝。突然的感謝讓揚森困惑,他問我怎麼了嗎,我不好意思明說,只是朝他嘿嘿一
笑。
他人很好,沒有多問,也只回以我微笑。
……超級電。
我才平復好的心緒又一次被攪得翻江倒海,簡直要被逼死。
我趕緊抓過正在亂蹭我的褲腳的小夜,放在膝上一把抱緊,將臉埋進牠的背悄悄深呼
吸好幾下。揚森有樣學樣,也抱起一隻小狗想蹭,結果被牠揮舞的腳掌巴到臉。我全程目
睹他的不得其法,咬緊牙齒以免自己失禮地笑出聲,不小心得意忘形,小夜被我抓得不舒
服而掙脫跑走,從我膝上跳開時,鐮刀狀的豎尾還往我臉上一甩,啪的一聲超級響。
啊,報應。
我跟揚森四目相對,然後同時哈哈大笑。短暫的同甘共苦瞬間拉近我們的距離,我感
覺他似乎變得更加可親了,但也可能是因為我也不再刻意端著自己的情緒與態度。他笑得
臉頰泛紅,因為膚色白皙而愈加顯眼。
我垂下視線,輕咳一聲,想盡辦法重新接回原本的話題:「……如果是作為寵物的話
,那我會建議,就挑一隻合眼緣的。」
不用在意骨架或是毛色,也不怕長大之後歪掉會失去比賽價值,其實可以很自由的。
有些商人也許會藉機推銷繁殖價值低的犬隻,我不願這樣,那像在糟蹋對方的真心。我相
信老爸如果在場也會說同樣的話。
我不太確定該如何翻譯「緣」而使用了「destiny」這個字,可惜揚森不太明白。我
皺著眉,苦惱地思考還能怎麼解釋。「就是……嗯……一看就喜歡、越看越喜歡,的意思
。」
「哦哦!」揚森恍然大悟,問道,是不是像「love at first sight」那樣?
多少還是有差別的吧,我覺得。不過剛好阿爸講完電話回來,便沒有特地去糾正。
*
我的建議似乎有派上用場。
老爸沒想到自己講電話的時間裡,客人就下定了決心,難以置信地用眼神跟我確認。
為何這麼順利?老爸抽動雙眉。
順利不好嗎?我挑起左眉。
有點不踏實……老爸擠出眉間川字。
人家不是簽全額支票給你了嗎。我挑起右眉。
在我們父子倆忙著用表情交流時,揚森抱著挑中的小狗正在與牠培養感情。他挑的是
巴過他一掌的小狗,名叫土土(這個名字他第一次嘗試就能正確發音),才六個月大,還
沒長成的纖細身軀被健壯的揚森輕摟在懷裡,有種微妙的反差萌。
揚森輕聲對小狗說著什麼,我聽不懂(是荷蘭語吧?);縱然有語言的隔閡,也無損
那耳語中昭昭的喜愛。
我內心有種嫁女兒般的感慨,雖然不捨,但知道對方是可以託付的人,又為牠感到欣
慰。犬舍裡有這麼多狗,每年還都會有新的一批,無論老爸跟我如何用心照顧牠們,心神
總是有限。土土能遇見願意專心待牠的飼主,是很好的事。
我本以為這次自己只是老爸免費的臨時工,能偶然獲得這份體會,也是珍貴的收穫。
能夠這麼想,多少算有所成長了吧?
我用一種丈母娘看女婿的心情凝視揚森與土土的人狗互動,因為心境上有了餘裕,當
他又被狗巴而下意識看向我時,我迎著目光回給他一個慈愛的笑容──小倆口好好相處啊
──還默默配上這樣的祝福。他楞了一下後,一臉純然地笑回來。
笑得傻呼呼的……
就形象而言,與其說是獅子,其實根本是黃金獵犬吧,或長得帥的傻狗哈士奇。
揚森不知道我心裡盡是過分的吐槽,笑意滿滿的,一副世界和平人生美滿的模樣。我
不好意思太欺負他,作為單方面的補償,在老爸邀請揚森一起吃晚餐而後者顯得猶豫時,
我也開口勸他讓我們盡一下地主之誼。
「不會太麻煩你們嗎?」揚森還在遲疑。
「不麻煩不麻煩。」我說。
「帶你嚐嚐看正宗的台灣味。」我又幫老爸翻譯道。
後來老爸作主把人領去吃熱炒。確實很道地……就是苦了每一道菜都得翻譯與介紹的
我(海瓜子、蛤蠣、九孔和蜆仔也太難翻了吧!)。如果不是揚森格外捧場,我大概會全
程直接用「貝類ABCD」混過去。
外國人穿西裝吃熱炒十分標新立異,用刀叉吃烤蛤蠣也是。
最好玩的是揚森屢屢挑不出蛤蠣肉而挫敗的樣子。
一個偉岸男子,對著小小白白的蛤蠣一籌莫展,紅髮都隱約捲出萎靡的弧度。雖然非
常有趣,然而我是有良心之人,未免讓他感覺吃個飯也過於艱難,我用公筷幫他挑出滿滿
一小碟肥肥的蛤蠣肉。
「真是神乎其技!不愧是叫作『杭特(Hunter)』的人!」揚森感動死了,還恭維我
的英文名字。
「還好啦。」我動力十足地又幫他用筷子去掉白灼蝦的蝦殼。
「你以後要是來荷蘭,我做荷式鬆餅 (Stroopwafel)給你吃!」揚森珍惜地領走蝦
子。
「好喔。」
我正打算再幫忙挑個魚刺,坐隔壁觀察已久的老爸刻意地咳了好幾聲,神色似有不滿
和探究的意味,於是我又快速剝好幾隻蝦,塞進老爸碗裡,以堵住一名中年男子悠悠的八
卦之口。
*
揚森之後有遊玩台灣幾天的計畫,土土會先寄放在我們家,等要搭機那天再過來領。
飯後我們開車把他送到飯店門口。他有老爸的電話、知道犬舍的地址、臨走前還加了
我的臉書好友,遇到事情隨時可以聯絡,所以沒什麼好擔心的。我們祝他旅遊愉快,然後
揮手道別。
話是這麼說。
我猜自己大概還在營業模式,頗有些掛念,忍不住一直刷揚森的臉書,並順手偷存幾
張照片,就怕漏接(可能根本不會出現的)訊息。終於刷出揚森的最新貼文時(現學現用
地寫著「love at first sight」,附圖是土土與熱炒的照片),我按了讚,決定放下手
機立地歇業。
心好累。
*
老爸後來又問我,由我的眼光看來,揚森如何呢。
不如何呀,就是妥妥的天菜。可那又怎麼樣呢,看見菜不一定要端、遇見喜歡的人不
見得要追啊。以千萬分之一的機率而言,縱使真有什麼發生,他已經在荷蘭有穩定工作、
我未來也肯定要留守犬舍,遠距離的戀情太過艱難。在心裡留下淡淡的好感,宛如小狗輕
悄而幽微的足音,偶爾想起來的時候微笑一下,便已足夠。
也許有一天我能去荷蘭拜訪揚森、吃到他承諾的荷式鬆餅、還可以跟已經適應異國生
活的土土打招呼,那很好;即使無法,也沒關係。
這般必定的別離,我一直在預演著的。
*
這幾天老爸比較忙,剛好老媽還在外地玩,我勤快地幫忙餵狗、訓狗跟帶狗散步。
家裡狗多,有幾隻是特別訓練來參加比賽的,算是重點培育的對象,得到獎項的話也
能成為犬舍的招牌,多多益善。我既然在家,沒事就領著狗去後面的公園晃,與牠們培養
默契。暑假期間公園人多,剛好適合磨練一下犬隻的專注力。
只是我沒想到會遇到某個說要去環遊台灣的紅髮荷蘭人。
他背著後背包坐在公園的鞦韆上,因為身材高挑,過小的鞦韆顯得侷促,他盪得不太
專心,長腿有一踢沒一踢的。沒記錯的話,今天應該不是他說過的搭機日──所以為什麼
會突然出現在這裡?難不成是環島過程中因為思念土土而特地返回?那又為何一個人在這
邊搞自閉?
「嗨。」我牽著狗向他走去,率先出聲招呼。
「……嗨!」
他驚訝地一跳,腦袋擦到鞦韆上的鐵桿,嗚一聲又縮回去。長太高也有是缺點的嘛。
今天的揚森穿著休閒上衣跟牛仔褲,比起穿西裝的樣子顯得年輕許多,看著像附近大
學的外國學生。大概是我意識過剩,總感覺他有些心事重重。
「杭特午安!還有這是……消夜?」揚森看向我牽在身側的黑犬。
「是小夜哦。」一字之別天差地遠的。
「蕭?校?小……哦哦、小耶你好!」
「噗哧……」
人家都這麼努力了……我捧場地咬緊唇努力憋笑,可惜最後依舊沒忍住,幸虧揚森脾
氣好,沒有惱羞。他那雙溫和的眼睛看著我,還彎了彎,彷彿兩道春天的綠月亮。他請我
教他正確的發音,我慢慢地念一次小夜的名字,並附加解釋,於是揚森也能字正腔圓地呼
喚牠了。
小夜、小夜。他說。我牽著的傻狗歡喜地對他汪汪叫。
「我記得牠全身黑的樣子,還有舌頭上的花紋。」揚森開心地笑著,彎腰輕搔牠的下
巴。
我覺得注意到舌斑的揚森十分厲害,明明是相對小的特徵,居然還靠此認出狗。告訴
了他之後,他一副「才不會錯過呢」的表情,十分理所當然似的,讓我很高興。我感覺自
己有點像成功炫耀自家寶寶的虛榮家長,甚至雀躍地邀他一起加入遛小夜的行列。他欣然
同意。
我們走在枝葉扶疏的樹蔭下,初夏的風已帶有些許燥意,但那一點也不敗我們的談興
,不知不覺間,我跟他交換了不少彼此私人的資訊。
他大我六歲,我矮他十五公分。他羨慕我有狗保母陪著一起長大,我羨慕他家有大院
子適合散步。我告訴他自己主修獸醫是希望未來有能力照顧狗,他告訴我獨居在家寫程式
的自己實在需要被督促運動。他聽聞在福爾摩沙島上有一種福爾摩沙犬,一查驚為天人,
實際一看更是被迷得七葷八素(真是識貨!我點點頭);我告訴他其實台灣犬本來叫做土
狗,因為有些人認為牠們又俗又土(怎麼這樣!他抱不平)。我問他荷蘭人是真的常常在
抽大麻嗎?(還是要看人啦,我抽就沒有效果,等於白抽。他說。)他問我家裡開犬舍有
沒有遇過什麼特別神奇的事?(我只好告訴他找好公狗母狗要配種時,偶爾公狗沒經驗或
沒精神還要先幫忙……那個一下。)
「那個一下是那個一下嗎?」他震驚,小幅度地用手勢示意。
「是那個一下啊。」我說完才發覺不妙,只好故作淡定。
「哇,不知道狗會不會感覺被性騷擾。」
狗狗們都是純潔的,我才是性騷擾人的那一個,我對不起鄉親父老。我難為情地沒再
接話,他被我的情緒感染,也安靜下來。這時我們走到公園出口,有一個賣烤香腸的小販
,還可以打彈珠台,我問他要不要玩玩看。
他玩了。大輸特輸,可憐兮兮地只拿到一顆小小的沙士糖。
我後來直接買了兩份,無視小夜期待被餵食的眼神,跟他一人一根邊走邊吃。
「你們台灣的香腸居然是甜的……!」他又震驚。
「明明就是鹹的?」
「它嘗起來有蜂蜜的味道……!」他不服氣。
「但還是鹹的。」
「……台灣真是不可思議!」
這什麼結論。你才不可思議。
我抿著唇輕笑。這個人真好玩,又好聊又好玩,只可惜不能待久一點。
「台灣犬也不可思議。杭特你也不可思議。」揚森還在喃喃自語。
「你這樣到處誇,我會覺得你別有所圖喔。」我聽清了,隨口開玩笑。
「如果真的有的話?」
「……蛤?」
揚森停下腳步,我也站定看向他。他用力深呼吸,寬闊的肩膀拉出一條堅定的線,像
是考慮著什麼、又決定了什麼,然後朝我露出電死人的明朗笑容:「我想知道你的中文名
字。」
我仰起臉,才察覺當他映著背後一片綠意盎然時,那雙綠眼睛仍舊比什麼都明亮,並
清澈地流著溫柔的光。被這樣的目光凝視,我的臉熱到不行,大概比他的頭髮還要紅了。
他請求得如此殷切,彷彿那所求的是什麼無價的寶物,但分明僅僅是一個名字。
我不能不回應他。
我不能不回應的又何止這件事。
「……狩一。」
我屏氣掙扎,最終輕而緩地給予了我的答案。
他開心極了,複述著那兩個字宛如它們是一首珍貴的詩。
不過果然還是被捲舌音徹底打敗。
「搜一?叟一?」
「師──收──狩。」我徐徐發音,告訴他,這個字有「打獵」的意思,而字本身是
「守護」跟「犬」的組合。
他觀察我的嘴型,突然頓悟了什麼,精準地抓到正確發音的訣竅:「──狩一。」他
見我點點頭,笑得雙眼閃閃發亮,自顧自地又重複念了我的名字好幾次。像是吟遊詩人吟
誦著剛寫成的自豪的歌。
我有點彆扭,不自覺拉緊牽繩,小夜困惑地回過頭看了好幾眼。
「狩一狩一。」某人渾然不覺,還在繼續。
「……幹嘛啦。」我情急之下說出中文。
揚森嘰哩咕嚕地回了一句荷蘭話,神情柔和地淺淺一笑,讓我想起他當初抱著土土說
話的樣子。我明明這麼努力地在控制自己,心中一萌生可疑的芽就急忙將它拔掉,結果這
個人……這個人一笑它們就嘩嘩地生個沒完,瞬間開滿一整片心原。小花們在風中顫動,
搔弄著我的心像一百隻小狗在上面奔跑,那不可忽視的足音讓我的心跳聲轟轟如鳴。
我渾渾噩噩回到家,連有沒有跟他道別都不太記得,也忘記問他怎麼這時候人會在這
裡。
*
午飯過後,老爸說要去臨鎮拜訪朋友,我沒心情陪他出門,沒事找事,趁天氣正好,
到後院拉狗出來洗澡。
幫狗洗澡是體力活,牠們不是小時候那種任人揉捏的體型了,每次洗狗都像在打仗,
是激烈的人狗鬥智,剛好適合用來放空與轉移注意力。洗完狗後我儼然是個廢人,拉來躺
椅跟籠中的小夜一起在前院曬太陽。我閉著眼,煦暖的日光照在眼簾上,暈染出橙紅的色
彩一如誰張揚的紅髮。
早上在公園被人聲聲喊著中文名的回憶竄出腦海,我忍不住摀起耳朵在躺椅上滾來滾
去。
無以名狀,只能罵幹。
不知不覺間我睡了過去,在夢裡被一堆殭屍花圍繞。
它們的花瓣紅通通、葉子綠油油,張牙舞爪地要在我的腳上寫個慘字,因為我害它們
不見天日,只能默默腐爛。我嚇得拼命跑,然而命運即使在夢中也不願由我輕易逃脫。被
它們抓著摔跤時,我驚醒過來,因為腦子曬得昏沉,瞥見眼前熟悉的高大身影,還以為是
在作白日夢。
因為我毫無反應,揚森在我鼻前試探性地揮手,張口就要叫我。
才剛作了兇殘的夢,他的突然出現簡直像是債主上門。我怕他又要沒完沒了地喊我,
在他發聲前早一步猛然跳起來,躺椅因此發出恐怖的吱呀聲。他伸手虛扶著,以防我摔倒
在地,等我站穩後,先是客套地問我你好嗎,然後侷促地問能不能說個話。
我隱約又聽見那些殭屍花們的腳步聲。
但他的神態讓人很難說不,最後我只能不爭氣地點點頭,決定總之先把狗牽進去收好
。
我看向身邊的狗籠,卻發現串住籠門的鐵栓鬆脫著,裡面空空如也。
狗跑了。
*
我先到後院查看,又在家中轉一圈,確定小夜真的不見蹤影,手腳發冷地拿了安全帽
跟機車鑰匙就要出門。揚森注意到我的不對勁,很快問清狀況,自願一起去找。我在恍惚
間找出另一頂安全帽給他,還在他的叮嚀下將大門鎖起,兩人騎車出發。
我載著揚森在附近亂轉,大喊狗的名字,期望下一秒牠會自己乖乖出現。
可是把周遭繞了好幾遍,也沒能發現小夜的蹤跡。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油門一催就開始加速,好像不這樣就要徹底追不上牠,視角也逐
漸模糊。
「狩一。」有個人在這樣的混亂下呼喚著我。
腰間的衣角被抓緊,我聽出那聲音中的不穩,才注意到現在時速飆得多快。「……對
不起。」我慢下速度,最後停在一條大排水溝旁的空地,努力平復心情。
望著眼前幽暗灰沉的龐大的排水溝,我想起一句俗語。
──死貓掛樹頭,死狗放水流。
源由我並不清楚,小時候聽老爸說過,以前的人會將終壽或早夭的狗投入水中,期望
牠們一路好走、投個好胎。承載人們足跡的水流帶著牠們漸去漸遠,再不復還。這條灰水
在我的記憶中一直是陰鬱的,此刻我一時被魘住,不可抑止地想像牠摔落水中的模樣,而
顫抖不已。
揚森見我心神不寧,伸手輕攬我的肩膀,似乎想給予安慰。
我被他溫暖厚實的手拉回神,心中的軟弱與自責像是被撫開一道口,泌泌地往喉間竄
,一道懦弱的聲音從我的口中溢出:
「我其實一直覺得……自己可能不太適合繼承犬舍。」
雖然勤奮學習了與狗相處的方式和照顧牠們的秘訣、為防有一天無法及時察覺牠們的
病痛,自己還乾脆以這門學問當主修、兢兢業業幫忙經營粉絲頁與翻譯、客人上門時只要
沒課都會盡量陪同……我所能作的事有這麼多,卻仍遠遠不及力有未逮的部分。個性過於
瞻前顧後的我,始終無法像老爸那樣與誰都聊得來又手腕圓滑;也不如他的大器,面對犬
隻們的離去能隨時調整心態。
我耽溺於與牠們離別的憂傷,不論是比起人類而言過短的歲月、或是受客戶青睞而隨
時終止的緣分,自有記憶以來,總是困擾著我。我喜歡牠們,又害怕牠們終將離去。這彷
彿錯付卻真實的愛意,讓我痛苦不已。狩一的狩是守護犬族的狩,但我竟擁有過多的私心
。
我好不容易漸漸看開了,如今又發生小夜走失的事。
沒有關好籠門、太過粗心的我,遺失了最喜愛的狗。如同上天的一種昭示與懲罰。
我把揚森當成樹洞。這一大段就算用中文,也難以條理分明地述說,心思混亂的現在
,我連英文文法都沒在顧,遇到不會的字乾脆亂湊。所求的,也許不過是一種宣洩。
這些亂七八糟的言語,多虧揚森人好,努力地理解我的思路,並試圖為我抓取癥結點
。
「如果賣掉會感到痛苦,那就不賣,只養作寵物,不可以嗎?」他問道。
「但也還有死掉的狀況……」可惜我無法接受這樣的說法。
「那正是生命的樣子呀。」
「……再說犬舍生意,傳到我手上卻又被我關閉,也太不像樣了。」
「盡力嘗試後意識到這不是自己的路,而選擇改變,非常合理的吧?」
「那在一開始就應該先想清楚啊?」
「不實際作過又怎麼會知道?都是空想呀?」
「可是……可是……」
我認為這樣不對,一時卻不知道該如何反駁,咬著唇,訥訥一句「那也太不負責任了
」,微微負氣地轉開頭又盯著排水溝。是文化還是個性差異?或者這是他比我年長而得的
智慧?為什麼事情在揚森眼中這麼容易?
我不服氣,又有點懊惱,但我知道我賭氣的對象是自己。
有夠難看。我難堪地靠在鐵柵欄上,把頭埋進手臂裡。
「你給自己的壓力太大了。」他說。
透過地上的影子,我瞥見他朝我伸出手,那手在空中凝滯了一會,最後落在我的後腦
勺上,輕輕摸了摸。一如他在摸土土那樣小心又關愛的姿態。我不覺得被冒犯,反而死命
忍耐才沒蹭回去。
我抿緊嘴將眼睛往手上用力壓,把濕意徹底擦去後才抬起臉。
「我們繼續找狗吧。」我邊說邊直起身,唯恐被看出端倪,裝作專心的樣子掏找口袋
裡的車鑰匙。
他的視線在我的眼角處停留了一會,沒說什麼,順從地接過我遞去的安全帽。
我們又一起把以犬舍為中心的範圍細細繞過一圈,始終沒能找到小夜的身影。天色漸
暗,不久太陽就要下山了,縱然揚森毫無怨言,也不好一直拖著人家。我想找個理由把他
支開,再回頭獨自繼續尋找,便決定先騎車回去。
卻沒想到在家門口看見一團黝黑的身影。
老爸還沒回家,牠進不去鎖住的大門,因此蜷著身子趴在前院,一聽見我們的動靜,
便倏地拔足跑來。牠那細碎的足音聲聲踩在我的心上,我差點落下淚來。我快速停好車,
彎下身一把抱住牠,上上下下摸了一遍,確認牠沒有受傷後才重重吐出一口氣。
*
雞飛狗跳的,還好只是虛驚一場。
我把小夜趕進後院關起來,仔細確認了籠門有確實鎖緊,才走回客廳。揚森一臉關心
,迎著這樣的目光,我透支的勇氣終於消散一空。我雙腿一軟,靠著牆虛脫地蹲在地上,
並把腦袋窩進膝頭間。他起身走近我,又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髮。
「你還好嗎?」他問得小心翼翼。
「不好……」我答得有氣無力。
他只摸了一下就撤開手,我半側過臉,眼神複雜地望向他。他屈著修長的身子也蹲在
我身邊,綠眼中的暖意彷彿湖波,漣漣的滿是我無法理解的溫度。
憑什麼呢,這樣的我。
是同情吧?別搞錯啊,軟弱的我。
我承受不了揚森目光中的脈脈,難為情也怕自作多情,垂著眼別開視線。
「狩一現在很累吧,那聽我說些事好嗎?」他換了幾次姿勢都蹲不住,乾脆坐到地上
。「你不願意看著我也沒關係,肯聽就好了。」
他客氣地請求,我不知為何難以忍受他放得這麼低的姿態,於是死憋著也要與他對視
。
他小小聲地說了謝謝。
我的心口被那柔軟的語氣烘成軟綿綿的一片;我所有的抗拒至此一敗塗地。
*
我們肩靠著肩,他告訴我,談完生意後,他的確依照計畫到處參觀台灣有名的景點。
小小的台灣到處都是寶藏呢!他讚嘆。我很高興他喜歡。
什麼都好,就是夜市的套圈圈有夠難。他也小小抱怨。
他哀怨自己買了好幾桶圈圈卻什麼也沒丟中,委屈的樣子有點可愛。我心裡一個糊塗
,正打算傳授他密技,他卻迅速振作起來,自我安慰道:嗯但是沒關係,我知道我真正想
要的東西都不在那之中。
他閉嘴不說話了,眼神閃亮地注視著我,看得我心中七上八下,最後只好配合地問一
句:那你想要的是什麼呢。
我問了他又不回答,反而提起當初我說到「眼緣」這個字時,他所理解的英文用詞。
「狩一說過,沒有其他顧慮的時候,應該要挑選『love at first sight』的對象。
我選了土土,不過其實還有另一個,我一看就喜歡,而且越來越喜歡,卻不曉得該不該讓
他知道。跟寵物不一樣,我無法隨自己開心就將他帶走,即使他的黑髮杏眼、以及在小地
方調皮的個性真的很迷人──這邊說的可不是小夜哦──我本來打算放棄,可是始終無法
下定決心,便想趁自己還在台灣時好好做個了斷。」
「如同我先前說過的,沒有實際行動的話都是空想。所以我決定給自己一次機會,當
面確認看看我們之間是否有有狩一提過的『destiny』。而結果……即使我沒有告訴過你
,卻還是在公園遇見了呢。」
*
我就知道,只要再見你一面,我便能知道答案。
*
「……結果被你看到的盡是沒用的樣子。」我好丟臉。
「結果看到了更多生動而且可愛的樣子。」揚森不同意。
你的答案是什麼呢。這句話即使不問出口,在他注視著我的眼神中,一切皆已清晰可
見;我想我的也是吧,不然他為什麼笑得這麼燦爛呢。他也能聽見我心中那小狗與小花們
一起跳著圓舞曲般的、輕快而美妙的足音嗎?
我被他的心意燒得渾身發熱,作夢也沒想過,有一天會滿身狗毛地被嚮往的對象告白
。又狼狽又臭,結果他一點也不在意,熱烈地、溫柔地傾身捧住我的臉。
「狩一是想很多的類型吧。擔心自己顧不好狗、經營不好父親的事業、害怕自己做不
到面面俱到……可是,你不用跟別人一樣也沒關係。你比你想像得還要優秀,即使是剛與
你認識不久的我,也看得出你爸爸的信賴。以客人的角度而言,我也認為你做得非常好喔
。」
他太會說話,簡直灼人到花言巧語的地步,可那直指我的心結,又確實動聽得不可思
議。
我已經無法思考,整個人變成被烤熟的軟爛的蛤蠣。
「嘿、嘿,別哭啊。我並不是想讓你難過才說這些話的。」揚森慌張地用拇指擦我的
眼角。
「我只是眼睛進沙……你知道,蛤蠣殼裡有好多沙的。」我胡言亂語。
「抱歉我不知道……」
「反正馬上就會好。」
「……你不用急。」
別急,慢慢來,需要多少時間我都陪你。他說。他的語氣那麼認真,好像承諾的並不
只是此刻的陪伴。
他其實什麼都明白的吧,關於我的掙扎與虛張聲勢,以及渴求而不敢求。這個人從幾
千里遠的地方,因緣際會地來到我面前,並捧著心帶給我一個美好的念想。如果這時推開
他,我們的緣分也到此為止了吧。我真的能甘心嗎?珍貴的果實就在伸手可及之處,像是
枝枒殷切低垂予我的贈與,我能忍住不去攫取嗎?即使那果實也會帶來苦澀,我能因此無
視它更多的甜美嗎?我詰問自己。這次我終於能有一個結論。
──不能啊。
即使路途是坎坷的,我也想去牽他的手。
就算犬舍經營不易,我也不想輕易放棄。
故步自封而庸人自擾的我,透過揚森眼中的情意,總算看清了自己想成為的模樣。
也許遠距離戀情會失敗、也許我更適合只把養狗當作興趣,不過這些,在尚未被實踐
前,沒有人能預測結果。比起胡思亂想,我更想靠自己去驗證。
「我陪你哦。」他像是能讀心似的,再次鄭重說道。
「好。」我回應他的語氣也相當認真,同時一鼓作氣,猛地撲進他的懷裡。
被我撞倒在地上前,他緊緊地摟住了我。
他抱起來的感覺真好。
親起來更好。
*
老爸訪友回來,發現揚森與我並肩坐在客廳看電視,驚訝地嘟嚷「楊先森怎麼在這?
這兩個年輕人的笑容也太蕩漾了吧?」我沒理他,悄悄勾起揚森的小指,跟老爸說,距離
揚森回國還有幾天,我想陪著一起到處玩。
「喔,要去就去啊,你高興就好。」
「只是老爸你要自己顧狗有點不好意思……」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三八。放暑假就努力玩啊,你還是學生捏。」
老爸碎碎念著往後院走,一邊傳語音訊息給在外地玩耍的老媽(「某啊!我賣狗賣到
兒子都跑了啦!」),還回頭朝我眨眼。這個中年男子真的是老不羞欸……我苦笑,老爸
理所當然的態度卻也安撫了我的焦躁──生意什麼的有老子挺著呢,你這個傻孩子過得開
心比較重要──字裡行間宛如有這樣的潛台詞。
我一直在作繭自縛,如今才發現原來這世間並不如我想像的難行。
多思多慮的我,未來可能仍會為了生涯規劃、異國戀情或是其他各式各樣的事而深深
煩惱;但有個人曾經給予了我一道光,那道光在我手中留下溫度,牽著他,我便有了提步
的勇氣。我希望盡可能地將這道光握久一點、與他同行著走遠一點。
他翻著旅遊書,問我下一站能不能去台南,他想去看祖先建的赤崁樓。我說好啊。
我提議找機會一起去夜市,我教他套圈圈跟射氣球,沒中獎誓不回家。他說好啊。
他許願想再吃一次甜味香腸。我抿唇嚴肅表示那是鹹的,結果被他親了一口,氣勢全
失。
我問他荷式鬆餅好吃嗎?他掏出背包裡的超市貨,請我暫時將就,承諾他烤的會更美
味。
我們計畫了許許多多的小事,一步步地踏出小小的未來,直到有一天,也許那能變得
龐大而綿延。
或許有一天我能把犬舍開到揚森家的大院子裡,到時候他願不願意幫忙遛狗呢?或許
有一天他能拿一張台灣的身分證,在我的配偶欄上佔一個名字,到時候我要代替老爸請求
他姓楊。或許有一天我們將再也受不了在機場的次次道別。或許有一天我們又會因為時差
而中止不了了之的冷戰。或許在為我烤完一百個鬆餅後他會捧出一束紅色的鬱金香。或許
在收下那束花後我會拿出適合他指圍的求婚戒指。
或許會這樣,或許會那樣。
來日方長,我是如此地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