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他的室友。
兩個笨蛋。
投影幕上投射出頗具年代感的大字簡報。
啪嚓。啪嚓。啪嚓。
老式換場動畫一頁切過一頁,課堂裏燈光明明暗暗,教授在臺前講得口沫橫飛,底下學生無不奮筆疾書,彷彿恨不得把整份簡報和教授的逐字稿都抄下來。
大刀的課,學生們向來不敢鬆懈。都說魔鬼藏在細節裏,李教授的考題卻是讓魔鬼無所遁形的鉅細靡遺。沒有重點,全部都是重點。
唰唰唰唰唰──
「……于衡?于衡!」隔壁同學的手肘撞在他桌板上,「你發什麼呆?教授剛剛已經看過來兩次了。」
即使有錄音筆助陣,難保上課態度不會成為影響期末成績的關鍵因素,誰不想給教授留個好印象?就算沒有,至少不要差到被特別記住。
于衡大半堂課卻都愣愣地在筆記本上畫著圈圈,目光渙散。
「Ethan,你聽說過Y市月老廟嗎?」
「啊?」
臺上投影片快轉兩張,同學一聲驚呼,再次拍了拍他的桌面要他專心點,便低下頭不再管他。
Y市月老廟。那是昨天室友告訴他的。
「于衡,你就陪我去啦,好不好嘛!」
當時室友半個人趴他身上,一面說著,手上還抓著洋芋片要往他嘴裏送。
也不知道是從哪打聽來的,說那裏的月老廟靈驗得很,七夕才過,供桌上還願的餅乾糖果堆了一座座小山,為求姻緣慕名而至的男男女女甚至要比節日前更多。室友纏著他說了一下午,就是堅持要他陪著一起去。
「拜託嘛,聽說很靈耶,你不想在畢業之前轟轟烈烈談一場戀愛嗎?」
「神經。」于衡不斷閃躲,卻是避開對方不經意輕輕吐在耳後的鼻息。「會、會遇到就是會遇到,拜不拜月老還有差?……宋晉陽你吃你的品客不要一直靠過來!」
「既然拜不拜都沒差,那就陪我去一趟嘛?」
室友一句話堵得他語塞。他深吸口氣,發現自己竟連刻意冷下臉都做不到,只能狼狽地隨手撈了件什麼就往室友身上砸。
「月、月老不幫不會照顧自己的人結緣,把衣服拿去洗!」
宋同學幾乎是歡呼般舉著雙手站起來,迅速整理出一大籃的待洗衣物,臨走前不忘探回頭:「明天中午,我載你過去,順便附近吃個飯?」
後來他回了什麼?滾?好、隨便你?
室友置於肩頭的熱度彷彿還燙在身上,沿著頸項向上延燒,亂成糨糊的腦子似乎從昨晚起就一直處於過熱停擺的狀態。
下課鐘響粗暴地闖進教室,于衡嚇得摔了手中的筆,低頭一看記事本裏全是塗鴉。
一門課兩小時、一百三十分鐘,宋晉陽的名字就寫了不下二十個,其中更穿插幾個連自己都羞於承認的字字句句。他慌忙撕下筆記紙,揉成一團,連著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一起塞進背包最底層。
冷靜,于衡。冷靜,不過就是拜個月老。
他閉上眼,雙手在身側攥了又鬆。
「于衡!」
步出系館,外頭大中午日頭正烈。于衡雙眼微瞇,就見到宋晉陽手上拎著鼓鼓的袋子遠遠跑來,一蹦一蹬的,那模樣竟比陽光還刺眼。
「這是什麼?」
宋晉陽咧開笑,「要給月老的紅棗、桂圓、枸杞、米香,還有一些糖果餅乾巧克力跟水果,聽說老人家喜歡甜食,我就多買一點。」
「哦,」他接過提袋,「一個早上能弄到這麼多東西,你也是滿厲害的。」
「才顯得我有心嘛。」
拿著袋子在手裏上下掂量,于衡隨口問問:「這麼大包,兩人份?」
「唔,一人份。」宋同學抿起嘴,停下腳步。
「你不是……不是不信嗎?」
「所以你叫我陪著去,只是在旁邊看你求姻緣?真夠義氣啊?」
「不是嘛……」宋晉陽追上前,看著那袋供品在面前晃了一圈再度回到于衡手中,張了張嘴像是想說什麼,卻又全吞了回去。
兩人一路沉默著走到機車前,最後于衡還是將袋子吊上掛鉤。
「你不一樣。你一直單身只是因為眼光太高。」室友打開後座,討好地遞上安全帽。「我家于衡那麼帥,仰慕者多到可以從宿舍排去校門口了,如果我是女生,一定也搶著跟你告白。」
「是嗎,那說兩句來聽聽?」
咔喀兩聲,插扣清脆鎖上。空氣似有一瞬間的凝結,只覺得那聲音忽地響亮異常。
「什……什麼?」
于衡別過頭,彷彿極力掩飾,調整面罩的手卻不住細細顫抖。
「聽說各宮都有各自的參拜順序,有些要先寫疏文、報生辰八字、再求緣線什麼的,這些流程你都查好、記熟了?需不需要來兩句演練一下?」
他說得慢條斯理,一字一句竟平穩得連自己都聽不出破綻。
「什麼嘛……」宋晉陽乾笑兩聲,跨上機車又拍了拍後座椅墊,「有啦,當然有做功課,背得很熟的。」
*
就嚴格意義,七夕是秋天的節日。然而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亞熱帶的這座島嶼已經沒了四季的分野,夏天在十一月結束,冬日卻在三月便步入尾聲。
九月中的正午,烈日不減毒辣,混著島國獨有的水氣奮力曬著蒸著,熱氣上騰,一併扭曲了的彷彿沒有盡頭的柏油車道。
宋晉陽一定是瘋了,要不就是自己瘋了,于衡有些恍惚地想著。他們都是怕熱的人,究竟是誰答應了誰,會選在這時候共乘一部小綿羊橫越兩個縣市,冒著(他感到的)生命危險,只為向月老求得一段姻緣?
一路上宋晉陽卻都哼哼唱唱,好像他們只是到隔壁校後門簡單買個消夜。歌聲時大時小,于衡耳邊除了風聲,就是對方亂七八糟的流行曲大會串。
在宋晉陽又一次將〈如果雨之後〉接到〈可惜沒如果〉副歌時,于衡忍不住開口打斷:「宋晉陽,我快熱死也快餓死了。」
「老大,撐住!再四十分鐘!」前方歌聲轉為大吼。
路面顛簸,忽地磕了好大一下,將他想回嘴的話硬生生撞回肚裏,只好改投以一記大白眼,朝著眼前那頂呆頭安全帽射去。
他卻拿這個人一點辦法也沒有。
于衡長嘆口氣,輕輕向後挪動重心,稍微伸長上身。行進間的風鑽過兩人之間,帶走悶熱的同時也將他的思緒帶得又高又遠。
他第一次注意到宋晉陽是在新生宿營。
系上愛熱鬧,找了其他院所辦聯合舉辦,硬是將男女比湊成了一比一,分隊編組和活動關卡明顯也是刻意設計過,大有將迎新宿營直接辦成大型聯誼的意思。
他感到十分排斥,但為了日後的同儕關係,仍是扮起好好先生。一整日下來幾乎讓他精疲力竭,好不容易回到宿舍,澡才沖一半又被一陣急躁的拍門聲給趕出來,隊輔神情嚴肅地表示有人走失了,要全員立刻集合、重新點名。
標準的夜教前奏──以前聽長他幾歲的哥哥分享過──沒想到自己竟然忘了。
于衡大力甩上隔間門,頂著滿頭水氣就步往營隊廣場,一路上東看西看,卻是看什麼都不順眼。剛巧一名隊員搖搖晃晃跌入他的視線,那人一張臉白得嚇人,牙關上下咔咔打顫,步履蹣跚而拖沓,整副模樣倒讓他有些壞心地覺得滑稽。
你是很怕嗎?仔細回想,原來當時是自己主動搭的話。
「我、我……沒事。」對方扯出一個難看的笑。
「沒什麼好怕的。其實根本沒有人不見,都是些裝神弄鬼,趕快走完夜教就可以回房休息了。」
他沒打算解釋什麼是夜教,只是好整以暇地欣賞那人的狼狽,暗自好笑。
對方似乎想說什麼,遠處傳來一聲呼喚,循聲望過去,兩名女同學舉起手揮了揮,三步兩步湊過來。
「……五小說是有人突然中邪所以跑不見的耶,感覺好恐怖喔,那為什麼還要把我們找出來……」
大概搭話的是那人白天的夥伴,只見那名隊員轉頭換了個正常許多的笑──儘管仍渾身發抖──搬出他們方才的對話:「沒事啦,沒什麼好怕的。」
逞強呢。于衡撇撇嘴角轉身走人,心裏等著看好戲。
當天晚點名時他才知道宋晉陽慘白的臉不是因為恐懼。
他扛著暈倒的宋晉陽奔上救護車,更自告奮勇地陪著留在醫院,也算是為了自己的幸災樂禍做小小贖罪。
再之後發現宋晉陽有逞強的壞毛病已經是很後來的事了。無奈也好,生氣也罷,三年來他也陪著這濫好人兼逞強鬼收了不少爛攤子,次數多到自己都數不清。
「宋晉陽。」
省道路寬車快,宋同學唱得搖頭晃腦。
「宋晉陽。」他低聲重複。「你知道為什麼我一直沒答應人家的告白嗎?」